明朝諸生長洲人徐樹丕作了《識小錄》。他說,“梁祝事異矣。”《金樓子》及《會稽異聞》,皆載之。這是摩挲梁祝時代的影子。只可惜他引的這兩部書,都失了傳。第一,《會稽異聞》已不可考,大概已亡。第二,《金樓子》卻是梁元帝(蕭繹)所作,書傳至明代,原書已經湮晦。現在所遺留的,乃是從《永樂大典》輯出來不完全的本子。對於這個故事,一個字沒有提到,可能是這個故事,在散亡的本子裏也佚散了。所以徐樹丕所提出兩種本子,都無法向後人提出根據。不過,徐氏所引的事,不會是憑空捏造。對於原書,總有所根據。不然,他所說“梁祝事異矣”。這“異矣”兩個字,是沒所根據,說不出來的。所以這個故事產生,在梁元帝以前一百五十年之間。亦即晉末幾個偏安皇帝時代。因之,我們可以這樣說,梁祝是晉末人。
梁祝時代既然如上所說,我們翻查他們的籍貫,卻很是雜亂。根據民間傳說,有如下的不同:
(一)浙江寧波,有廟,有墓。
(二)江蘇宜興,有讀書處,有墓。
(三)山東曲阜,有讀書處。
(四)甘肅清水,有墓。
(五)安徽舒城,有墓。
(六)河北河間,有墓。
(七)山東嘉祥,有墓。
(八)江蘇江都,有墓。
(九)山西蒲州,戲中對白表明,蒲州人氏。見河北文藝叢書《梁山伯與祝英臺》。
(十)江蘇蘇州,戲中對白表明,蘇州人氏。見川戲《柳蔭記》。
這十所地方,除了山東曲阜是梁祝讀書處之外,第九、第十僅是戲中對白,表明是蒲州人氏與蘇州人氏,這不足深辯。剩下還有七個地方,根據哪一處呢?
自然,以第一處爲妥。因爲作者收羅梁祝故事,其間提到會稽上虞的,要佔百分之八十。而根據宋代以後文字,都指明瞭埋葬地在寧波,也當然,梁祝生產地在浙江了。
說到這裏,我們可以翻一翻志書。唐朝樑載言所撰《十道四蕃志》,爲宋張津所作的《四明圓經》所引。他說:“義婦冢”,即梁山伯祝英臺同葬之地也。在縣西十里“接待院”之後,有廟存焉。舊記謂二人少嘗同學,比及三年而梁山伯初不知英之爲女也。其樸質如此。按《十道四蕃志》雲:“義婦祝英臺與梁山伯同冢”,即其事也。
按樑所撰唐《十道四蕃志》十卷,其書不傳。但樑是中宗時候的人,文內稱祝英臺爲“義婦”,可見祝氏擁有這個稱號,爲時很久。至於冢是如何同法,我們無法理想。不過號稱“義婦”,她的一死,總是世人所難爲的。降及晚唐,有張讀撰的《宣室志》,對梁祝故事,略爲渲染,我們算是對梁祝故事,知道了一個輪廓。那志上說:
英臺,上虞祝氏女,僞爲男遊學,與會稽梁山伯者,同肄業。山伯,字處仁。祝先歸。二年,山伯訪之,方知其爲女子,悵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馬氏子矣。山伯後爲鄞令,病死,葬貿城西。祝適馬氏,舟過基所,風濤不能進。問知山伯墓,祝登號慟,地忽自裂陷,祝氏遂並埋焉。晉丞相謝安奏表其墓曰“義婦冢”。
這是清代翟影編的《通俗編》裏有《梁山伯訪友條》,引了張氏這段文章。文章末句雲:晉丞相謝安奏表其墓曰“義婦冢”,比之樑載言撰的《義婦祝英臺與梁山伯同冢》又更引進了一層。至於梁祝是否果生在謝安時代,謝安是不是真有文達朝廷,那當然是個未知數。
不過樑祝的事,時代一進展,議論得更覺多了。現將所知道的宋元明清的文章,涉及梁祝故事的,分敘如下:
(一)宋,王象之撰《四明志》。
(二)宋,羅睿撰《四明志》:
(三)元,袁桶撰《四明志》。
(四)明,黃潤玉撰《寧波府簡要志》。
(五)明,張時徹撰《寧波府志》。
(六)明,陸應陽撰《寧波府志》。
(七)清,康熙,聞性道撰《鄞縣誌》。
(八)清,雍正,萬經撰《寧波府志》。
(九)清,乾隆,錢大昕撰《鄞縣誌》。
(十)清,咸豐,周道遵撰《鄞縣誌》
(十一)清,光緒,徐時棟撰《鄞縣誌》。
以上各家,爲文很短,而且大同小異,無須鈔錄。惟各家對義婦二字,各有見解不同。明黃明玉、陸應陽,清聞性道、周道遵,都敘及東晉丞相謝安奏封爲義婦冢。而明朝張時徹、清朝萬經等,認爲英臺尚未成夫婦,不大妥當,所以改用現代的名字,直稱梁山伯祝英臺墓。
自宋朝以來,寫梁祝故事寫得生動的,要算知明州事李茂誠撰《義忠王廟記》。所以我另外介紹。那記上說:
神諱處仁,字山伯,姓梁氏。會稽人也。神母夢日貫懷,孕十二月,時東晉穆帝永和壬子三月一日,分瑞而生。幼聰慧有奇,長就學,篤好墳典。嘗從名師過錢塘,道逢一子,容止端偉,負笈擔簦,渡航相與。坐而問曰:子爲誰?曰:姓祝,名貞,字信齋。曰:奚自?曰:上虞之鄉。曰:奚適?曰:師氏在邇。從容與之討論旨奧,怡然相得。神乃曰:家山相連,予不敏,攀魚附翼,望不爲異。於是樂然同往,肄業三年。祝思親而先返。後二年,山伯亦歸省。之上虞,訪信齋,舉無識者。一叟笑曰:我知之矣。善屬文,其祝氏九娘英臺乎?跟門引見,詩酒而別,山伯悵然,始知其爲女子也。退而慕其清白,告父母求姻,奈何已許貿城廊頭馬氏,勿克。神喟然嘆曰:生當封侯,死當廟食,區區何足論也。後簡文帝舉賢良,郡以神應召,詔爲貿令。嬰疾勿瘳,屬侍人曰:貿西清道源九隴墟爲葬之地。瞑目而殂。寧康癸酉八月十六日辰時也。郡人不日爲之塋焉。又明年乙亥,暮春丙子,祝適馬氏,乘流西來,波濤勃興,舟航縈迴莫進。駭問篙師。指曰:無他,乃山伯樑令之新冢,得非怪欽?英臺遂臨冢奠,哀慟,地裂而埋葬焉。從者驚引其裙,風裂若雲飛,至董溪西欽而墜之。馬氏言官開槨,巨蛇護冢,不果。郡以事異聞於朝,丞相謝安奏請封冢,勒石江左。
(本文尚有百多字,但是說樑顯神興亡的事,覺得與世所傳的梁祝故事無關,從略。)
從這篇記,可以知道李氏把梁祝故事,加以擴大。自然,後代的讀者,都認爲很滿意。不過還有一位知縣叫魏成忠的,在明萬曆三十三年,作了一篇“義忠王廟碑誌”,完全是恭維梁山伯的話,恕不抄錄了。唯寧波這個廟,實在歷有年月。據後人傳說,墓在唐初就有,廟略微遲些。所以到了明代,朝官也不能不恭維一番了。
又化蝶的事,不知起於何時。現在可以作我們摩挲的,就是江蘇宜興縣誌,谷蘭宗所選的《祝英臺近詞並序》,序文裏說:“陽羨善權禪寺,相傳祝英臺宅基,而碧鮮巖者,乃與梁山伯讀書之處也。”詞裏就說到:“祗今音杳青鸞,穴空丹鳳,但蝴蝶滿園飛去。”谷氏明朝嘉靖人,作過宜興縣令。似乎說梁祝與蝴蝶有關係的,谷說得較爲肯定。此外宋朝薛季宣遊祝陵善權洞詩“萬古英檯面,雲泉響佩環。練衣歸洞府,香雨落人間。蝶舞凝山魄,花開想玉顏。幾如禪觀適,遊鮪戲澄灣。”這首詩,除了結句外,可以說都是指的祝英臺。但是“蝶舞凝山魄”這一句,是否指的化蝶,那還在可否之間。由此推斷,大概宋明之間,已經有此種傳說了。
“蝴蝶滿園飛不見,碧鮮空有讀書壇。”這是宜興的史志所載。由此可見,祝英臺與蝴蝶的關係,絕不是一時一處所說,詩與詞有書可考。可是這都是說宜興“碧鮮巖”,何年和“義婦冢”扯到一處,無書可查。但在清道光歲貢邵金彪作《祝英臺小傳》。把蝴蝶的事情來擴大。更成了一種雛形。邵這篇文章,雖是爲宜興所作,但墓廟兩處,完全指的“清道山”,(按李記山作源)而所謂“繡裙綺襦,化蝶飛去”,也指着“清道山”無疑了,那記說:
祝英臺,小字九娘,上虞富家女。生無兄弟,才貌雙絕。父母欲爲擇偶,英臺曰:“兒出外求學,得賢士事之耳。”因易男裝,改稱九官。遇會稽梁山伯亦遊學,遂與偕至義興善權寺之碧鮮巖,築庵讀書,同居同宿。三年,而樑不知爲女子。臨別樑,約曰:“某月日可相仿,將告母,以妹妻君。”實則以身許之也。樑家貧,羞澀衍期。父母以英臺字馬氏子。後梁爲鄞令,過祝家詢九官。家童曰:“吾家但有九娘,無九官。”樑驚悟,以同學之誼乞一見。英臺羅扇遮面,出身一揖而已。樑悔念而卒,遺言葬清道山下。明年,英臺將歸馬氏,命舟子迂道過其處。至則風濤大作,舟遂停泊。英臺乃造樑墓前,失聲慟哭,地忽開裂,墜入塋中。繡裙綺襦,化蝶飛去。丞相謝安聞其事於朝,請封爲義婦冢,此東晉永和時事也。齊和帝時,樑復顯靈異,助戰有功,有司爲立廟於鄞。合祀梁祝。其讀書宅稱碧鮮庵。齊建元間,改爲善權寺。今寺後有石刻,大書祝英臺讀書處。寺前裏許,村名祝陵。山中杜鵑花發時,輒有大蝶雙飛不散,俗傳是兩人之精魂,今稱大蝶尚謂“祝英臺”雲。
有了這篇小傳,梁祝的故事,大概美化完整了。後人擁護梁祝的,當春光明媚的時候,在墓前後,看到大蝶成雙,多少有些懷古之幽情吧?此外揚子江一帶,也有說梁祝化鳥的,但沒有化蝶來的美麗,寫在書後,以備一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