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臺聽了銀心的話,向前看去,果然一個年輕的男子,騎了一匹灰色馬,匆匆而來。馬的後面,跟着一挑擔子,正是鋪蓋行李。
那挑擔子的道:“相公,這亭子裏已經先有避雨的人呢!”
那騎馬的道:“是的,把行李放在一邊,也就是了。”
說話之間,人已滾鞍下馬。那人頭戴儒巾,身披藍衫,也是文士打扮。不過所穿藍衫,絲織得非常的粗,並非文士裏面有錢的模樣。臉是長圓形的,眉目八字分開,非常明朗。看那人樣子,十分規矩,所以將馬牽過柳樹邊下拴住,然後走向亭子裏來,他看到先來的人,也是文士模樣,便一拱手道:“請了,大雨要來了,這裏暫避一避。”
祝英臺站在亭子一邊,有禮相還。說道:“請了。是的,大雨要來,避上一避的好。”
正在這時,那個挑行李的小夥子,也挑向亭子裏,靠外邊歇下擔子。他身上穿着灰色大襟夾襖,頭戴皁色便帽,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因臉上流汗,拿着一方白絹,只管在圓臉上揩汗。但是兩匹馬拴的太近,只各拴在一棵柳樹上,不知爭吵什麼,兩匹馬同時蹦跳,同時嘶叫。祝英臺的馬轉過身去,拿起後腿便踢。那小夥子跑了向前,一頓吆喝,將繮繩解了,另拴在一棵樹上。銀心也自向前,將繮繩牽了過去,馬被拉走一邊。
那人將銀心看了一眼,問道:“牽馬的,你自哪路來啊!”
銀心對那人看看,將牽着的馬放了,沒有作聲。
那人道:“哎喲!是啞巴嗎?”
銀心道:“你纔是啞巴呢。”
那人兩手一張道:“不是啞巴,爲什麼不講話呢?”
銀心道:“有道是和氣生財,你和人打招呼,開口便是牽馬的,我覺得不受聽,所以沒有答言,這才真正不是禮貌。”
那人笑道:“喲!這成了我的不對,大哥,小弟施禮。”說畢,躬身一揖,銀心含笑,也就有禮相還。便道:“你們從哪道來的呢?”
那人道:“會稽樑家莊來的。”
銀心道:“現在到哪裏去呢?”
那人道:“前往杭州唸書呀!”
銀心道:“你去念書?”
那人道:“不,我們相公。”
銀心道:“哪個是你相公。”
那人道:“就是他。”說時,向亭上一指。
這時,那個被稱的相公,正對天上雨勢留意,站在亨子邊上,對天上望着。
那人道:“我也得問問足下,你們是從哪道而來?”
銀心道:“上虞祝家村來的。”
那人道:“往哪兒去呢?”
銀心道:“和你相公一樣,往杭州去攻書。”
那人道:“也是往杭州攻書,唸書的就是足下嗎?”
銀心道:“不,是我們小……小相公。”說時,指着亭子上,這時,祝英臺正坐在石墩上。
那人道:“這太好了。到了杭州,諸事還要請教呢。大哥,你是怎樣稱呼呢?”
銀心道:“小名叫着銀心,就是銀子的銀,心事的心。大哥,你怎樣稱呼?”
那人道:“我嗎?小名叫四九。是我爸爸四十九歲生我,所以取這個名字。”
銀心道:“不用說閒話吧。大雨要來,我得請我相公多加仔細。”
四九道:“是的,我也應當告訴相公。”
於是兩人各要把聽來的話,和大雨要來的話,都告訴相公,都急忙向裏走。四九相公在亭邊看雨勢,相離得更近些,便道:“四九,爲何急着向裏走?”
四九走到石頭階下,就停步道:“大雨要來,相公留神點。”
相公一點頭。四九道:“剛纔四九和銀心大哥談話,相公可曾聽見?”
相公道:“聽到一二,還不曾聽得仔細。”
四九向亭子裏一指道:“這位相公,也是到杭州去攻書的。”
相公道:“果然如此,實是幸會,等我來動問一二。”說着,掉轉身來,見了祝英臺正和銀心談話,她臉上似乎現出着歡喜。便作一個揖道:“仁兄請了。剛纔四九報道,我兄是到杭州去攻書的,不知此話是真嗎?”
祝英臺起身還了一禮道:“是真的。仁兄今欲何往?”
那相公道:“也是向杭州攻書的,豈不太妙。請問仁兄,由哪道而來?”
祝英臺道:“上虞祝家村而來,仁兄呢?”
那相公道:“會稽樑家莊而來。”
祝英臺道:“這真是美不美,故鄉水了。”
那相公道:“親不親,故鄉人,太巧了。”
祝英臺道:“這裏還有一個石墩,何妨請坐敘談。”
那相公道:“好,正要請教。”
於是二人重見一禮,那相公近前兩步,靠近石墩,祝英臺取過行李袋中塵拂,撣去石墩上浮塵,將塵拂歸還行李袋。石墩相距三尺路,二人分開坐下。
祝英臺道:“請問仁兄高姓尊名。”
那相公道:“在下樑山伯。山水的山,伯仲叔季的伯。我兄呢?”
祝英臺道:“在下祝英臺。祝是祝福的祝,英雄的英,樓臺的臺。不知我兄前往杭州,想投哪位名師?”
梁山伯道:“周老先生士章,設館尼山,我想拜周老先生門下。我兄前往,又是投哪位名師呢?”
祝英臺道:“正和仁兄一樣。現在名師難得,這位周老先生門下,聽說有不遠千里而來的學生呢。”
梁山伯道:“正是如此。”
正說到這裏,只見黑雲遮蓋的地方,兩道電光由雲裏鑽出。仔細看,電光由頭到尾,好像一個人字形,尤其人字形的接栒所在,電光極爲強烈。有一道白光,由人字形發出,照得四周山川,全體變白,好在電光所射的時間尚短,一閃就過去。但電光雖過,雷聲便來。只聽見霹靂一聲,嘩啦啦直響。這樣雷電交作,有十餘次,那大雨便來。看那雨的來勢,有如密掛珍珠簾子一般,由近而遠,那些田園屋舍,有些模糊,越遠模糊越厲害,頂遠的地方,模糊一片,田園屋舍都看不見。銀心四九被大雨所趕走,一齊站在亭子角上。
梁山伯道:“四九,大雨你怕麼?”
四九道:“大雨我倒是不怕。只是剛纔一陣大雷,就像打在亭子外一般,好像有些……”
梁山伯道:“有些害怕。這是人情所不能免的。雷聲猛烈,儘管與我無關,孔子聖人,也道個疾雷必變色。”
祝英臺道:“仁兄這話,倒講的是。現在大雨澇沱,一步難行,不免在此多盤桓些時候。請問仁兄,杭州地方,有親戚沒有?”
梁山伯道:“倒未曾有,不知仁兄哩?”
祝英臺將手拍着大腿道:“小弟也未曾有呀。”
梁山伯道:“如此說來,倒是情形未免相同。請問兄臺。家中昆仲幾位呢?”
祝英臺道:“家中就剩兄弟一人,所謂獨生孤兒啊?”
梁山伯嘆口氣道:“如此說來,與小弟又已相同,小弟也是孤兒獨生,這真是巧極了。蒼天下這大雨,與你我兩人趕着草亭相會,這真是有緣了。”
祝英臺道:“是,正是巧合。”
梁山伯偏頭對亭子外看看,雨勢略微小一點,便道:“現在雨勢稍住,等弟來看一下,下午還可趕路吧?”
說着,站起身來,慢步來到亭子邊上。這時,那兩匹馬被雨勢淋漓,站立不住,都已站到亭子邊下。天上的雨,恰被屋檐遮住。
梁山伯笑說:“你看,馬被雨勢所趕,自自然然相聚無雨的所在,可見萬物都有個緣字在暗中牽動。”
祝英臺聽了,只是默然,將兩隻袖子,按住大腿。
梁山伯道:“呵!雨勢更小了。你看,西北已經天開,雲勢漸漸的向東南移動,今天下午,天氣晴明,你我還可以趕路。”
說着,將手擡起,向雲開的地方一指。祝英臺也爲他手指所引,便起身過來相看。果然雨勢大停,雲勢開朗。青天麗日,慢慢現了出來。那屋舍清楚透露,屋外的大小樹枝,被雨洗刷過,全是碧綠。過去約半里路,有一彎白色粉牆,圍了一叢竹子,七八株柳樹,白色和綠色相映,格外好看。最妙的還有兩株粉紅花,全有綠葉子配着。那人家牆外有一道淺淺的細流清溪,看去也不過三尺,正向麥壟中流去。那兩株粉紅花兒,正向溪頭開着,向亭子裏微笑。祝英臺道:“好景緻。這一番大雨,正向綠的紅的,添了許多鮮豔之色。”
銀心四九也都被兩位相公引動,一齊向外站立。
四九道:“是真的,經過這一番大雨,景緻都非常的好,可惜怎樣好法,我又說不出來。相公,你何不作首詩,以表示我們在杭州所遇景緻。從前在路上,一路啾啾咕咕你都說是吟詩,我一句也不懂。現在好了,在這裏遇到了祝相公,我敢說你作一首,祝相公還要和一首呢。”
梁山伯笑道:“看你不出,還曉得吟詩,人家祝相公大才,我吟出詩來,惹人見笑。”
祝英臺道:“我兄說哪裏話來,小弟正要請教呢。我兄何不吟詩一首,以開茅塞。”
梁山伯道:“吟詩不必,我們談談詩吧。我兄以爲曹子建之作品如何?”他說着話,仍舊走回來,依舊和祝英臺坐在石墩上。
祝英臺道:“好的,願就教。小弟在家常讀曹子建之詩,覺得他怕曹丕害他,所以傷感的多。”
梁山伯兩手一拍道:“此言正合我意。但子建之詩,真不錯呀。你看,這裏不是‘遠望周千里,朝夕見平原’(注:遠望周千里,朝夕見平原。說遠望千里路那樣寬宏,日裏黃昏的時候都看得見平原。)嗎?”
祝英臺道:“是。他還有的浮萍篇,開頭就說,‘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結髮辭嚴親,來爲君子仇。’(注:這一首詩起首四句,大意說,浮萍託跡清水裏面,風吹着東西不停的流。人是把頭髮結束起來辭了父親,去與正人君子成爲朋友。曹子建名植,曹操第三個兒子,是那個時候才子。哥哥曹丕,常要害死他。)這正是說到小弟一樣。所以在草亭遇到仁兄正是合拍,以後還望多多賜教呢!”
梁山伯一聽祝英臺所說,正是讀書有得,便道:“既是同窗,切磋之處,彼此共之。你所說的‘結髮辭嚴親,來爲君子仇’,小弟也是一樣呀。”於是兩個人哈哈大笑。
祝英臺道:“現在我們去讀書,可以說便當得很。可有一件事,極爲不平。”
梁山伯道:“何事不平?”
祝英臺道:“你想呀!現在周老先生設館授徒,可不收女生。便是尋遍國內,也沒個女先生授徒,這讓國內許多識字的女子,都半途而廢,你想,這不是極爲不平嗎?”
梁山伯點頭道:“我兄說得極是。不過這個不平,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呀!”
祝英臺道:“我想東漢女先生授徒,還是有的。例如班昭(注:班昭,字惠姬,爲班固的妹。固作漢書,其八表和天文志,未成而死。昭繼續成之。)是個文學大家,續成漢史,這豈是平常先生所能教的?還有一個蔡邕(注:蔡邕,字伯喈,是東漢時人,博學多能,官拜郎中,後得罪宦官,流朔方,赦還。董卓專權,強要他出來,封高陽侯。後董卓被誅,蔡坐黨卓,死牢中。文姬是他女兒,名琰。爲匈奴擒去,後曹操贖回。)之女叫文姬,流落匈奴,是曹操把金子贖了回來的。她也極有文學,又解音律,似乎也非平常人所能教的,可惜史書,總沒有提過是誰教的。”
梁山伯笑道:“吾兄說來,道理很充足,將來吾兄娶位才學嫂嫂,可以設館授女徒了。”於是就吟蔡邕的《飲馬長城窟行》道:“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注:詩的大意說,河邊上的草是青青的,千萬裏的遠路真是相思不盡,遠路是想不到,只有兩三天晚上夢寤中可夢見吧!)
祝英臺笑道:“我兄對蔡中郎的詩,也熟得很啦。”
梁山伯道:“都是我兄勾引起來的呀!”
說時,大雨已經過去了。只見六七株柳樹,排成一道綠霧,籠罩了草亭。行人的衣服,都變成了綠色的。柳樹圈以外,太陽又已出來了,陽光照得行人路上,都變成白色。而且這白色條紋,直鑽進麥田裏去。
梁山伯見祝英臺的抱負不凡,又滿腹詩書,便道:“現在天色晴了,我們就要上道,一路之上,少不得都要幫助,到了杭州以後,需要幫助的地方更多,所以我們這一會,真的實非偶然。”
祝英臺道:“我兄所說的極是。”
梁山伯將頭擡起想了一想,然後向祝英臺道:“弟有一句話,不能不說。”
祝英臺道:“我兄與我一見之下,是十分投機的,我兄有什麼話,儘管說不妨。”
梁山伯道:“尼山設館,所收的學生必多,言語習慣上,一定很多隔閡,我和仁兄就不同了,言語習慣,樣樣相同,以後先生有什麼指示,尚望你我兩個人多多的商量,互相勉勵,小弟有見不到的地方,我兄要不客氣的賜教。這樣合作起來,比從言語習慣不同的學友討教要好得多。”
祝英臺點頭道:“這好極了。小弟正想找一位書理通達的同學,將先生講的文章經濟,溫習議論一番,以便求個實在,我兄能不客氣的賜教,弟非常歡喜。願多多就教。”
四九也站在亭子邊看天氣,便道:“銀心哥,你聽見了沒有?你家相公正答應了我家相公之請,在一處看書。我想我們也應當幫助幫助,我們不妨求求先生,也給我們一間屋子,沒有事的時候,相公給我們兩本書念念,我們自己也可以拿着紙,練練字。再其次,相公派我們的事也可以商量商量,這樣做法,也許事情作的好些。”
銀心站在祝英臺身後收拾網籃,聽了四九的話,便望了祝英臺,想說話又不敢說話。
梁山伯道:“四九這幾句話,倒也可取。”
祝英臺道:“是的,一二十歲的男小夥子,讀讀書,寫寫字,總是本身好處,房子事情,見了先生那一面的人再說吧。”
銀心檢理東西,東西觸動一下響。
梁山伯回頭看看,見擔子裏面放的東西,非常之少。便詫異道:“仁兄所帶的行李,非常之少,莫非到了杭州預備再做嗎?”
祝英臺笑道:“這次小弟出門,攜帶了兩個人。有一個王順,頗有點氣力,關於出門的東西,都是他挑了。他走得快,這個日子應該到杭州了。這裏銀心所挑,只限於路上零用的,所以非常的少。”
四九聽了這話,就道:“我說呢,祝相公就只這樣輕便一些東西,銀心哥真挑得輕快。但出門的人,這些是不夠用的呀。本想問銀心哥,又怕銀心哥嫌我太囉嗦,心裏只管納悶。原來祝相公已有一挑行李上前了。”
梁山伯道:“祝相公若是覺得身體涼,我這裏還有衣服,隨便挑一件去加涼。”
祝英臺搖頭道:“多謝關照,弟尚有衣服加涼,不敢勞動。”
梁山伯看看亭子沙土,已輕輕向乾燥邊靠近,天上的黑雲,已全數飛去。便道:“現在天氣已經晴了,我們路上有了伴,一路也不寂寞,我們走吧。”
祝英臺看看四周,便道:“是,但我對草亭,尚不能忘記,你看,那七八株柳樹,被大雨一衝,柳條枝枝下垂,遠望了去,真像一座小小的綠山。柳樹下那道曲曲彎彎的水溝,是走亭子右邊經過,水已被大雨沖洗加深了。站在亭子上,已聽到水衝動的泠泠響聲,真是耳目一新。”
梁山伯笑道:“我兄曲盡描寫,已經是一首詩了。”
祝英臺笑道:“但是我還有點不足。亭子左邊,缺少個薔薇花架,以擋亭子左邊空隙。”
梁山伯哈哈大笑。這時,四九銀心已將馬牽上大道。梁祝各讓了一路,還是梁山伯先上,四九銀心挑上擔子隨後跟着。那馬蹄踩着人行大道,不免沙沙有聲。忽然麥田彎處,水溝露出,撲嗤嗤一雙五彩野鴨,揹人飛了出去。
梁山伯道:“妙,這纔是馬蹄聲的點綴品呢。”
於是四人大笑,驚破這野外人行路上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