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與祝英臺十一 兩位大媒

  這是梁祝分別的第五日。在半上午的時候,祝英臺在馬上望着,已經離家不遠了,因向銀心道:“王順昨日就到了家,依我算來,大門口已經有人望着了。”

  銀心道:“大概是。如今回來,說走就走。當日要出去,可就費了大事了。”

  祝英臺道:“這也難怪我的父母。但凡爲父母的人,都是向窄路上想。不是男裝打扮,我們又哪得出來?大概千百年後,女子是可以求學的。這隻怪老天爺讓我們出世太早了。”

  他們二人說說笑笑順着大路徑直向家裏走。果然,家門口很多人在那裏等着呢。看到二人回來,笑着一擁上前。接擔子的接擔子,牽馬的牽馬。

  祝英臺滾鞍下馬,笑問道:“我變了樣子沒有?”

  大家都笑着說:“還是一樣。”

  祝英臺笑道:“這話不對。這男裝衣服,我已穿了三年多,哪有不改變的道理?不過我的心,卻還是潔白無瑕,倒是和在家一樣。”說着話,已經走上堂屋,只見爹媽都在這兒正迎接女兒。祝英臺叫了一聲爹媽,甩着大袖一揖。

  滕氏笑道:“幹麼還向我作揖呀?”

  祝公遠道:“她還穿的是藍衫,向我們作揖,也還交代得過去。”

  於是二老哈哈大笑,接着銀心來拜見二老。

  祝英臺道:“媽媽說病了,現在想已痊癒。”

  滕氏道:“這是你爹爹寫信騙你回來的。”

  祝英臺銀心都微微一笑。

  祝公遠道:“現在回來,改換裝束要緊。你們先回房去,改換衣服。三年攻讀事多,慢慢再談吧。”

  二人回房去,各自更衣,晚飯以後,祝英臺站起來,對着父母道:“爹爹約我三件事,兒片刻不敢忘記。縣中有穩婆,應當請來檢驗。”

  滕氏道:“哎喲!臨行之時,幾句話你還記得。”

  祝英臺道:“這個豈敢忘記。”

  祝公遠道:“好!過兩天,請穩婆來家吧!”

  滕氏見父女說紅了臉,便道:“這又不是什麼急事,女兒說過了,我們記在心上就是了。”連忙說些地方上的風俗,地方上的土產,把這話牽扯過去。

  祝英臺談了很久的話纔回房。她心裏可暗記着,一個月期限,平常覺得太短,現在要等人,這時候就太長了。每在風清日午的時候,每在月朗星稀的時候,都在靜靜的細想。當她靜靜細想的時候,有一天上午要南風,偏偏是北風來了。祝公遠在花園看花,銀心低了頭彎了腰掃花,祝公遠擡起一隻衣袖,摸摸鬍子笑道:“這裏是該掃一掃了。你那位小姐,除了看書,就是上花園。”

  銀心沒有答話,他家王順卻匆匆的跑了進來,因道:“門外來了一個李長史小廝,說是有話須稟明員外。”

  祝公遠道:“李長史小廝有話須稟明我,這等我去見見。”說着話,自來到客廳。

  王順自迎那個小廝到客堂相見。那小廝見過禮,便道:“小廝是在李長史家當差。今晨有田刺史由遠道來,聽說祝員外也住在這裏,邀我們長史特來引見。”

  祝公遠道:“既然如此。就快請吧。只是我家並沒有好東西,足留遠客哩。”

  小廝道:“主客現時在路上行走,距此還有一二十里路,我特來報告一聲。我還要回去回信呢!”說着,自向主人告退。

  祝公遠得了這個消息,自是歡喜。但刺史這個官,是當年作縣令時候頂頭上司,他特意來造訪,這不知哪位老同仁暗中保薦。這倒千萬不可大意,必須竭誠款待。當時就吩咐廚房,預備上等酒席。又督促家裏小廝將各房打掃一番。所有家中人應該侍候的地方,都預備好了人。家中人知道大官要來,也小心侍候。這裏沒有打掃完畢,家中看守大門的報告。客已經都到了。祝公遠親自迎接到大門外來。

  這時,大路上來了三輛牛車。第一二輛到了大門口,人一同下車,共是八位,全是小廝打扮。第三輛奔到大門口,車上先跳下來一個小廝攏住牛,讓車子停住。然後跳下兩個人來。第一個頭戴青母追巾,身穿藍羅繡花大袍。面上三綹黑長鬚,一個酒糟鼻子,這就是李長史,外號有成。第二個頭戴諸葛巾,身穿紅羅繡邊大袍。面上三綹蒼白鬍子,其面上團團的輪廓。手上拿了麈尾(注:晉以來牛車最闊綽。執麈尾爲最瀟灑。)帶笑不笑,倒有點道貌岸然。這就是田刺史。

  祝公遠連忙上前打躬;李、田一邊還禮。

  祝公遠道:“鄉居一切簡陋,今天何幸二公遠臨。”

  李有成道:“特來打擾,裏面長談吧。”

  祝公遠稱是。在前引路。並吩咐家人對小廝們好好款待。到了客廳,請二公登炕上坐,自己坐在一邊椅子上相陪。寒暄之下,才知道刺史叫令謀。李有成和田令謀和主人先談了幾句話,祝公遠令家人送過一道茶湯。

  田令謀道:“祝公有幾位令郎呢?”

  祝公遠道:“唉!談起這個,實在慚愧。公遠半百開外,並無一個兒子。只有一女,當了兒子養大。”

  李有成將手一理長鬚道:“是呀!聽說令愛學問好得了不得。”

  祝公遠道:“那是過獎了。不過沒有男孩子唸書,這個女孩子就當男孩子一樣讀書而已。”

  田令謀將麈尾一拂,問道:“今年多大呢?”

  祝公遠道:“今年二十歲了。”

  田令謀道:“現在還在念書嗎?”

  祝公遠對女兒上餘杭,原是一種祕密,因此哈哈一笑道:“孩子的本意,還打算念幾年的。只是唸到今年春天,覺着唸書有許多不便,所以今年春天就停書不念了。”

  李有成道:“是!女子唸書,究有許多不便。令女公子現在有了人家沒有呢?”

  祝公遠這纔有幾分明白,二位是被請來作媒的。這男家請了李長史作媒,已經了不起。還不嫌路遠,請了田令謀同來,這人情圈子圈得特大呀。想必來頭不小。便道:“小女尚未有人家。因弟只有這個女兒,不免留在家中,多過幾年。”

  田令謀道:“那麼,我和有成兄,這個機會來着了。馬子明太守,祝君認識嗎。”

  祝公遠兩手一拱道:“久聞其名,家住貿縣廊頭(注:鄞縣漢朝以來,稱爲貿縣,在現在鄞縣以東。據康熙志,馬氏家住廊頭。)”

  田令謀點頭道:“這就是了。太守的兒子,名叫文才。特意在家請師授讀。所以這個名號,他竟是名實相符的。太守聽說你家有一位千金,飽有文學,人品更不必提,堪稱第一,因此特命小弟前來,爲兩家一作媒人,將你家小姐許配馬文才。小弟又怕自己面子不夠,拉了有成前來,可說雙媒造府。祝君對此,諒無推辭的了。”說着,哈哈一笑。

  祝公遠聽說馬子明的兒子求婚,心裏已有三分願意。何況這兩位媒人,在這鄉下又是天字第一號的闊人,也不敢推辭。因道:“我公之命,小弟焉敢不遵。但文才多大歲數,人品怎樣,小弟尚無所知。”

  田令謀哈哈笑道:“是我們說話說得太快了。今當補行報告,文才今已二十二歲,人品啦,你不用提,保居……”他這言語沒有說完,把一支麈尾輕輕地在手上拂了幾拂。

  李有成不等他把言語說完,免露窮相,便笑道:“第一兩個字,當然不能說,這裏千金已稱第一,文才的人品,只稱第二吧?”

  田令謀那保居第一的話,自己正不好開口,一刻又想不起別的話來。他從旁一插嘴,正好解了圍。便笑道:“對了對了,保居第二吧?”

  祝公遠道:“二公說話,當然不會錯的。但是我家只有這個女兒,小妻也疼愛得了不得,小弟擬看一看小妻的意見如何,三日之後,可以聽弟的迴音。”

  李有成道:“哎喲,那不是這消息靠不住了嗎?”

  田今謀道:“三天也不算多。可是我是個行路之人,三天期限,成了也罷。若是不成呢,這三天太無所謂了。”

  祝公遠點了一點頭,又拱手作了幾回揖。因道:“根據二公之爲人,說的話,沒有不相信的。以公遠而論,當然唯命是從。可是小妻是個女人,又只生下這個女,若就是這樣一筆將她抹煞,這樣議論,小弟也不好開口。”說着話,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道:“願二公明以教我。”

  二人連忙還揖,大家坐下。

  李有成道:“這樣說,祝君是沒有什麼話了。照着平常而論,也似乎應當通過安人。這樣吧,我們兩人就此閒談,祝君可以告便。”

  田令謀道:“好,就依了有成兄。我還可以告訴公遠君,馬子明兄,論起家財來,這幾縣可稱首富。凡是尊嫂令嬡覺得馬子明兄所可辦到的,只管說來,在納禮時候,一定叫馬家努力爲之。這件事,祝君雖不曾對我說,我們也非常明白呀!”說畢,又打了個哈哈。

  祝公遠道:“既然二公許我暫時告便,我也不客氣了。二公不一定在這裏等候,小弟家中有一小園,可以在裏面散步散步。”

  二人都答應了好。祝公遠起身告辭,自向裏面屋子裏頭來。滕氏正靠窗戶坐着,見丈夫高高興興進了房間。便道:“客都走了嗎?”

  祝公遠道:“大遠的路,剛剛來,哪裏就走了。恭喜安人,賀喜安人啦!”站住腳,奉上一揖。

  滕氏道:“什麼喜訊?看你樂成這個樣子。”

  祝公遠道:“二位不辭遠道,特地到我家來,你猜,是幹什麼來的?”

  滕氏道:“不知道呀!”

  祝公遠道:“是爲英臺作媒來的。”

  滕氏道:“哦!作媒來的,哪一家呢?”

  祝公遠道:“是馬子明太守家。他家有一個大兒子,名叫文才,今天二十二歲,特意請二公前來作伐。只看二位作這樣大的官,這個媒人非同等閒啦。”

  滕氏道:“這馬太守家,頗是有名。不過男孩子我二人都沒有見過,似乎應當看看。再說,他家既很有錢,現今還在念書,應當帶兩篇文章來看看纔是呀。”

  祝公遠道:“你這話,都和我說的一樣。一定轉告二公。除此以外,你沒什麼話要說了嗎?”

  滕氏道。“還有呀!我家英臺現在肚子裏真裝滿了書。差不多的人,她不會放在眼裏的。似乎應當問她一問。還有,討回文章來,也應當讓她過目。”

  祝公遠進來,就在滕氏鄰近一張方几上坐了。這時突然站起來,紅着臉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從前英臺要上杭州去念書,我是不答應的。後來七說八說,我答應了,你想想看,這三年以來,我兩人擔驚受怕,還在小處嗎?再遇到出閣這件大事,我們又從哪一點上不想她過得去。你想,馬家這樣的人家,真是打燈籠也尋找不出來的,豈能放過?何況這兩位大媒人,又是兩位大官,哪裏去找。你再要事先徵求認可,實在太麻煩了。照說呢,她也沒有什麼不認可的,你想,還有第二家馬家嗎?所以我認爲事先無徵求她同意的道理。”

  滕氏見丈夫說得振振有辭,家裏有客呢,也不宜過於爭執。好在也不是一天就能說妥的。便道:“馬家是有名聲的,我知道。但是他的大孩子,總以爲要像個人樣,不能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那就把錢堆成山,讓英臺嫁過去,英臺也是不會樂意的吧?還有那文稿,我是無所謂,可是英臺就成了自己的性命,那也非拿來看不可。”

  祝公遠道:“說來說去,你不就是這兩句話嗎?這個我已經知道,還有什麼話?”

  滕氏道:“再沒有什麼話了?”

  祝公遠道:“沒有什麼話,我就陪客去了。英臺,你暫時不必告訴她。”說畢,他仍回到客廳裏來。果然,那兩位大媒人都遊花園去了。這裏派家人去請,兩位佳賓纔回來。

  田令謀將麈尾搖了兩搖,笑道:“千金果然不同等閒。在鞦韆架子上刻她一首詩,可惜沒有紙筆,不能全記。彷彿有這樣幾句,‘紅索彩雲客,一度爭高人。’又說,‘明月送影去,風細落地輕。’這種句子,都是弄鞦韆,而又描寫有寄託,句子結尾,有英記字樣,所以我猜,不是祝君作品。而二十歲姑娘,能作出這樣的詩來,真是不容易。”祝公遠連說見笑大方。

  李有成道:“不,幾多讀書種子,還作不出來呢。”

  大家分賓主坐下。

  田令謀道:“祝君進內見了安人,一定把我兩人來意詳細告知,嫂夫人意見如何呢?”

  祝公遠就婉轉地把滕氏之意告訴一番。

  田令謀道:“事情倒有七八分可成,有成兄之意見怎樣?”說時,把麈尾慢慢的拂着。

  李有成點頭道:“據我看,不止七八分可成吧?因爲一見祝君,他就說過‘我公之命,焉敢不遵。’這簡直不打折扣,實實在在十分可成。後來入內見嫂夫人,商量意見,當然,這也是人情中事。現在據祝君來說,對我兩位媒人,也說這是難得的。現在只要看幾篇文稿,和馬文才本人,根據人情來談,這沒有什麼話可說的。馬文才現時在家中,只要我說聲奉請,他不能不來,來了之後,祝君夫婦要看新姑爺,你說,這還不好辦?至於幾篇文稿,那更容易,明天我派專人,到馬府上去拿。不但三篇五篇,把他的文稿,儘量拿來,都可以辦到。所以據我看來,絲毫沒有爲難之處,令謀兄說,只有七八分可成,現在經我一一解釋,簡直就是十成。不過經過手續延擱,遲兩天日子而已。”

  田令謀哈哈一笑道:“經過有成一解釋,的確沒有什麼爲難之處。祝君,這事就算定妥了吧?”

  祝公遠聽他兩人說話,一個打鑼,一個擊鼓,非常合拍,就微笑道:“兄弟沒有什麼話可說。只是內人方面,要看看馬公子本人,和請看兩篇文稿而已。二公來舍下好大半天了,叫廚房開飯吧。”

  於是就吩咐家裏人開飯。家裏人答應一聲,立刻在客廳隔壁屋子,擺下全席。這番全席,就憑兩位大官,也辦到應有盡有,更不用說兩位大紅媒了。兩位吃過飯,依然在客廳裏坐。提到作媒的事,說來說去,非逼祝公遠答應不可。

  後來李有成道:“這樣吧,五七天之後馬公子要來我家的。文稿自會帶着身旁。那時,讓內人攜帶文稿來府上一趟吧。自然,安人自會親自接見,女人見了女人,說話容易得多,我敢說準成。至於祝賢嫂如何賞識這位新姑爺,那聽嫂夫人的便。以哪個時間爲宜,也可以臨時再定。你看,這個辦法怎樣?”

  祝公遠一聽李有成話,不好再駁,只好又說遵依臺命。於是兩位佳賓帶了幾分高興,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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