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船靠岸的地方,由船伕口裏答應,知道是胡橋鎮九龍墟。祝公遠在艙中聽見,心中暗想,這真有點奇怪,早也不颳風,遲也不颳風,偏是到胡橋鎮颳風。風颳得真大,幾乎江岸上站不住人。就向船頭上船伕問道:“這風颳得真大,預計要刮多久。”
船伕道:“暴風雨,刮不了多久的。”
祝公遠聽到這句話,才安定一點。只是摸了鬍子,沒有作聲。那船慢慢的顛簸小了。看看外面,船進了一道小堤。隨着船頭上鐵鏈子響,船伕拋了錨。還有一隻裝嫁妝的船,也在此靠攏了。
祝英臺就對前艙道:“爹,現在已到胡橋鎮,兒要上岸去弔奠梁山伯之墓,爹看,要帶多少人?”
祝公遠默然了一會,因道:“你只帶銀心就夠了。不過他馬府人多,他們要去,爲父不能攔住。”
祝英臺道:“他們要去,隨他們去吧!”
滕氏雖沒說什麼,卻把兩隻眼向姑娘瞧去。只見祝英臺頭上新挽堆雲髻,自己換上紅絲線,頭上的金釵翠鑽,一齊戴上。上身穿桃紅色綾綢衫子,繡了五彩的蝴蝶,盤繞着衣服邊上。衣服前後,繡着牡丹花。下身穿了杏黃裙,足踏鳳頭履。臉上脂粉,撲得勻勻的。
滕氏道:“你這就不對了,你是去祭墳,爲什麼穿這樣豔裝。”
祝英臺道:“爹爹說,不許披麻戴孝,那就是要穿豔裝了。”
祝公遠把手一指道:“不許披麻戴孝,那就是要穿豔裝嘛!”
滕氏道:“哎!穿豔裝就穿豔裝吧。這點小事,不必驚動旁人。”
祝英臺慢慢的起身道:“爹媽,我去了。”
滕氏道:“好吧!你快去快快回。”
祝英臺想站一會,又恐怕爹爹見疑,因只得硬了心腸,由船頭踏上跳板,緩緩的住上走。她只見馬家家丁,已星羅棋佈,站在碼頭邊,祝英臺看了看,默然無聲。銀心跟了祝英臺走,也各方看了看,小姐不作聲,她自然不說什麼。兩人都默默地走。
這裏是一個江灣,分西北兩路,可以走向前去。正前面樹木叢密,不見人行路。順着腳下路走去,只見樹木分開,中間有個土堆完全新土。堆前樹立一塊碑,大書梁山伯之墓。不用提,這是梁山伯新墳了。
祝英臺走到這裏,趕快走了幾步,墳面前有一方青石拜墊,急忙跪下,口裏道:“樑兄,從前相約,候妹於黃泉路上,今日人事逼迫,正是其時。”
說到這裏,那吹過的大風,正加快風力,嗚嗚的從樹頂上經過。樹頂上的天空,露出一大片作金黃色。銀心見祝英臺正跪在拜石上,便緊緊的隨着,相隔約莫有五尺遠。
祝英臺道:“樑兄呀,昔日訂約,議好在這墳上,安放兩塊碑,一塊是梁山伯,一塊是祝英臺,而今只有梁山伯呀!”她說完,站將起來,兩手按住梁山伯的碑,失聲痛哭。
那變成黑雲四布的天空,忽然雲頭推起,縫裏頭只見電光如幾條銀龍,閃上幾閃,接着嘩啦啦一個大雷。銀心沒有經過這大的大雷,身子一縮,兩手蒙着臉。那大雨正像天陷去一塊,雨下得向人身上盆倒下來。
就在這時,梁山伯墳邊忽然裂一直縫,好像有人挽扶一般,由那直縫裏,有一塊石碑直立起來,碑上大書五個字,祝英臺之墓。這大雷雨向下直淋,祝英臺身上絲毫沒有雨點,一塊石碑,正立在她身邊。
祝英臺猛一擡頭,見碑上直列着自己姓名,不由心中大喜。便大叫道:“樑兄,請開門,小妹來了。”
這一聲喊叫,只見地殼動搖,那新築墳堆尤其厲害,忽然嘩啦一聲,那新墳的正面,現出兩扇門大的地洞。人在洞門口,可以看到裏面,燈燭輝煌。所有門外的土,都如刀削一樣,齊齊的堆着門洞的兩邊。祝英臺看到,大叫一聲道:“樑兄,小妹來了。”起身往地洞裏一躍,兩邊洞門外的土,自己又埋蓋起來。
銀心站在祝英臺身後。當時,雨點停止,她也覺得地動,睜開眼來一看,見梁山伯的墳,開了一個洞門,裏面光線燦爛,正是十分奇怪。等到祝英臺身子望裏一鑽,來不及說話,連忙伸手去牽拉。但進洞的人身子來得快,身子一躍已經進了洞口。銀心沒有來得及抓住衣服,人往前一伸,跌倒在地。但她那杏黃裙子,臨風飄蕩,尚有一角飛揚在外。銀心趕快兩手同舉,把杏黃裙子角抱住,死也不放,但那時快,那堆得齊齊的土門,就像有人指揮一樣,登時兩邊一合。立刻門洞兩邊的土堆,猶如千百把鋤頭同起同落,真是風起雲擁,已將洞門封塞。不到片刻工夫,洞門封得齊整如故,還是梁山伯的新冢,但銀心抱住杏黃裙子一隻角,死也不放,等這浮土蓋起,杏黃裙子像有人拉扯一樣,齊手一割,已經斷了。銀心死力抱住裙子一隻角,就只有杏黃裙子一隻角而已。
銀心這時說不出那種難過,又說不出那種靈異。放下裙子,隨便擱在草堆上。趕快爬了起來,撲去身上的水漬。這時,風也停了,雨也不落了,天上慢慢的晴朗起來了。銀心未曾經過這種景緻,正要拿起杏黃裙子,回船報與員外安人知道,誰知又發現了一種不可猜到的事,那杏黃裙子角,現在不是杏黃裙子角了,它是五彩輝煌黃色底子的大蝴蝶,撲在一叢草上。心裏好生奇怪,便要彎腰去拿起,剛剛一隻手要去撲到,那蝴蝶就在她手下一展翅膀,飛了出去。銀心看蝴蝶飛與自己肩膀那樣高,就伸手輕輕一抱。那蝴蝶也不忙,將翅膀一折,飛過她的頭。銀心不肯罷休,只管對那蝴蝶起勢撲去,那蝴蝶慢慢躲閃,慢慢的飛揚,飛到最後,飛入樹枝,一點不見了。
銀心心想這是作夢嗎?但明明白白,並不是夢。不過怎樣纔可稟報主人呢?正在想着,忽然有人叫道:“銀心,剛纔好大的雨,小姐呢?”原來是員外安人來了。正是祝公遠走到面前問話。
銀心道:“我一身淋得透溼,也沒有工夫換,只是追小姐。但是小姐起身太猛,抓不住她,她一跳,鑽進墳墓裏去了。”
祝公遠罵道:“你胡說,哪個好好的人,往墳墓鑽?”
銀心還沒答應,早有六個人走近前來,周身都讓雨淋得落湯雞似的。都道:“那倒是真的。”
於是將銀心所遇到的事,各說了一遍,“因爲雨下得特大,看見銀心姐姐救人,抓衣抓不到,我們非常着急,等雨住了,英臺小姐已在墳墓裏了。”
滕氏望了衆人道:“真有這事,那真奇怪。你們快去換衣服。換了衣服,我們細談。”
於是銀心和馬家人都回船去換衣服。祝公遠滕氏就慢慢向前,只見樹木叢密的地方,忽然林木分開,有一座新墳,擋住去路。那新墳前面有兩塊碑。那碑上刻的字,一塊是梁山伯之墓,一塊是祝英臺之墓。
祝公遠忽然大叫道:“果然是真。這塊祝英臺墓碑,完全是新的。在我們船還未到之前,有誰這樣大膽,敢在這裏立上祝英臺的碑,剛纔祝英臺上墳的時候,有多大一會兒工夫,馬上就立起一塊碑來,這事真有點神奇。”
滕氏聽說,左右前後,都找了一遍,沒有看到一點蹤影。這就哭道:“當我在船上下這樣大雨,我自已就驚駭得了不得,正想着,她在哪裏避雨,誰都沒料到,她鑽進墳墓裏去啊!”
祝公遠也掉了幾點淚。銀心換得衣服來了,又把祝英臺進墳墓與自己搶救的話,從新說了一遍。
滕氏道:“哎!這的確不能怪你。只是馬府來的十幾位,站得近些的,爲什麼不拉一把?”
馬家人也換了衣服,上十個都站在墳臺前,聽銀心細說經過。聽到滕氏埋怨,就有人道:“方纔瓢倒的雨,是誰都看見的吧!我們相距至近,到祝姑娘身邊,至少有丈把路,那時大雨從頭上蓋下來,各在大樹下躲着,真是寸步難移。就在這時候,墓開了一個洞,那洞口像城門一樣,裏面非常的光亮,簡直像一座神龕。等到姑娘跳過去了,說聲閉,洞外的土立刻風涌蓋起。那時,洞外並沒有一個人,他怎麼會自開自關,誰都不明白呀!安人,你叫我們去救,不談瓢倒的大雨,就是晴天,伸手去拉人,也來不及吧?”馬家其餘的人,也都是這樣說。
滕氏四方一望,嘆道:“這樣說來,女兒是完了。”說畢,嚎啕大哭!
銀心忽然把手一指道:“蝴蝶又來了。”
大家隨她手指所在看去,墓後有叢草,有一隻五彩大蝴蝶慢慢的上升。這隻蝴蝶剛爬到草頭上,草叢裏又來了一隻。他們都是黃色的底子,周身印出五色團花,兩隻蝴蝶都在草頭上,把翅膀一展,就上上下下,飛了起來。飛到墓碑上逡巡了一下,然後到祝公遠滕氏頭上,又繞上一個圈圈。
在墳臺上的人,齊齊的喊道:“好大的蝴蝶。”
那蝴蝶就一飛飛到墳臺上,好像對人的稱讚,頗能懂的意思,對人展展翅膀,兩隻蝴蝶越飛越高,飛到樹巔的地方,迷失所在。
祝公遠對墳臺看看,向安人道:“我們現在回去吧。要怎樣收拾這一場戲,不妨問問馬家的意思。好在今生上墳,周圍前後,全是馬家人,英臺鑽進墳墓裏去,是他們親眼見到的事,他們已經宣告攔阻不及。我們只有丫環跟來,自也攔阻不住了。”
滕氏掏出手絹,擦擦眼淚,好久沒有作聲。最後才道:“好吧!我們回去。希望馬家的人回去,都要說實話。”
祝公遠對銀心招招手道:“跟我們回家去,還有好多話要問你呢。”
銀心沒有作聲,跟了祝公遠回船去。至於馬家人跟了回船,也無話說,答應將墳墓上的事,立刻回稟馬太守。
這裏祝公遠將船靠岸一天,問問鎮上消息,一無所得,自坐原船回家。
銀心回得家去,又經員外安人問了幾回。她覺得留在祝家,有的是麻煩,一天晚上,開了大門,她就溜走了。
過了一些時候,又是二月中旬,這在江南,已是百花開放的日子。忽然梁祝墓上,四九銀心同時出現。那時,落葉樹木上,已長了乳黃色的葉子。不落葉的樹木,也已露了嫩綠細芽。地上的細草,已經輕鋪嫩綠色毯子,青石拜席,端端整整放在墓前。四九銀心對墓各拜見拜,輕輕向墓邊一站,只見草叢裏面,突然飛起兩隻大蝴蝶。
銀心對四九道:“這兩隻大蝴蝶,就是梁山伯相公祝英臺小姐的化身呀。”
四九看去,那兩隻大蝴蝶又展了翅膀,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緩緩的在樹木叢中,雙碑新冢之間,飛來飛去。四九留意看它,看向哪裏飛去。只見兩隻蝴蝶此來彼往,越飛越高,飛進蒼松橫枝,忽然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