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與祝英臺十七 最後一面

  梁山伯過世去了。樑家少不得有一番雜亂。樑秋圃把四九找到一邊道:“家裏自有一番忙亂,但你也不必管他。你騎一匹馬趕忙到祝家村去。關於梁山伯病後的事,自然你都會說,我現在希望她來一趟,以爲此生最後一面,所以梁山伯還等着她未曾收殮。”

  四九答應曉得。

  樑秋圃道:“你騎了馬去,大概半夜可到,那就不必去敲門了,等候天亮再去。你看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四九道:“無論如何,明晚深夜,也要趕回來。”

  樑秋圃認爲對的,牽了一匹馬來,四九騎了就走。果然大半夜就到祝家村了。四九在村子草亭裏打了一個瞌睡,等到天色大亮,方纔去祝家報信。四九已是門路很熟,遇見看門的略微一說。在看門的那方一聽見報告,知道這是急事,把馬牽過去拴了,便帶四九來到會心樓下。正要叫喊,只見銀心摘了一捧花,正要進屋,一眼看到四九,便道:“四九哥,來得好早啊!”

  四九道:“昨晚跑了一晚,自然不晏。”

  銀心道:“樑相公的病,好些了嗎?”

  四九垂淚道:“死了!我就爲這事來報信的。”

  銀心聽了這話,手上的花,完全落在地上,問道:“死了?哎喲!”

  四九就把梁山伯臨危的言語說了一遍。

  銀心也垂淚道:“那天吐血回家,我就知道不好。昨晚三更以後,小姐忽然驚醒,我也被驚醒,還以爲今天或有信來,樑相公病一定好了,原來是永別了。”

  四九走進兩步道:“現在應當給小姐報信。”

  銀心道:“慢來,等我把小姐引到樓上,你再去報信。不然,小姐性子急一點,你說句不好,她哭倒在地,讓員外安人知道了,又說我們不是。”

  四九就站在樓下,銀心擦乾眼淚就往裏走,到了房裏,祝英臺要往外走,看見銀心空着兩手回來,問道:“花呢?”

  銀心道:“你到樓上去,有話稟報。”

  祝英臺沉吟着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銀心道:“你到樓上去,就知道了。”說畢,她就先走。

  祝英臺心想鬼鬼祟祟,到底有什麼事,也跟着上樓來。銀心見祝英臺神色還自然,便道:“關於樑相公的消息。”

  祝英臺手扶桌子治,問道:“病好了些嗎?”

  銀心道:“現在四九在樓下,叫來一問,便知端的!”

  祝英臺把手輕輕的拍着桌子沿,皺了眉道:“叫他快來呀。”

  銀心於是大聲叫四九,便見四九匆匆上接,見祝英臺施上一禮,接着跪下磕頭。

  祝英臺道:“樑相公病可好點?”

  四九道:“祝二相公,你莫性急,樑相公……昨天下午過世去了。”

  祝英臺兩手扶住桌沿,立刻臉上變得灰白,問道:“他死了?”

  四九道:“是的,昨日下午死的。”

  祝英臺身子向後一坐,落在圓墩上,兩眼的淚珠,如暴雨一般往下落,哽咽道:“我道……早是不可救藥了。”

  四九站起來,也陪着落淚:祝英臺坐着哽咽,只見淚珠直滾,一句話也不說。銀心也是垂淚,走到桌子邊道:“小姐莫哭,聽四九還有什麼話說。”

  祝英臺把袖子擦乾眼淚,便道:“是的,樑相公臨危的時候,還有什麼話?”

  四九道:“臨危的時候,我站在牀邊。樑相公死之後,我趕快來報信。現在我家從他叮囑,還沒有收殮,靜等小姐前去,爲最後一面。”

  祝英合突然站起來道:“我去我去,叫他們預備車子。”

  銀心道:“去雖去,也得稟明員外。”

  祝英臺道:“員外不許,又奈他何?”

  銀心道:“所以你說你去你去,也無人敢預備車,也無人預備……”

  祝英臺道:“不用說,他全都明白。現在同去見員外,他願意我去,那是很好;他若不要我去,我情願一死,以對得住樑兄。”

  銀心道:“這事雖不用那樣辦,但話硬要那樣說。”

  祝英臺道:“好!我們同去。四九,你在這兒樓下等一等。”

  於是他二人一路來至上房,只見二老剛剛漱洗完畢,膝氏見祝英臺滿臉是淚痕。便道:“大清早起來,我兒爲什麼有不悅之色?”

  祝英臺站在窗戶邊,因道:“梁山伯家來人報信,梁山伯昨天死了。”

  祝公遠坐着對門椅子上,手一拍腿道:“哦!他死了。”

  祝英臺道:“我與他三年同硯,如同骨肉,他這一死,我要前去弔祭一番,特意來告知父母。”

  滕氏和祝公遠並排坐着,便道:“什麼?兒要前去弔祭一番。”

  祝英臺道:“正是!”

  祝公遠道:“我兒胡鬧。我兒是閨門千金小姐,爲太守未過門的媳婦,根本就不宜亂出房門。何況樑家青年喪亡,正是不幸的家庭,兒去不得。”

  祝英臺道:“我同硯情深,他家不幸,正是我的不幸,我非去不可!”

  祝公遠道:“你不怕馬家怪罪於我。”

  祝英臺見窗戶上有一把利剪,順勢就拿在右手,作個要扎的樣子道:“讓我前去,那還罷了,若不讓前去,剪子在手,就當父母之面,一紮完事。”

  滕氏急搖手道:“快放下剪刀,你要去,讓你前去就是了。何必提刀動剪。”

  祝英臺道:“爹還沒有答應。”

  祝公遠道:“好!讓你前去。但有三件大事,兒當依從。”

  祝英臺道:“這也有三件大事。”

  祝公遠道:“有。一不許你在家披麻戴孝。二須多帶人去。三是早去早回。”

  祝英臺道:“這樣三件事,兒件件依從。兒要帶銀心跟我去。至於你派誰跟我去,那都隨便。”

  滕氏道:“好吧。你回房去換衣服。銀心,你跟小姐去,一路之上,你須仔細一點。”銀心答應是。

  祝英臺這才放下剪刀,回房而去。四九等在會心樓下面,已得了消息,祝英臺已得了爹媽許可,準她前去,於是聽祝府招待,在祝家吃過早飯。這時,收拾的人也收拾停當。祝英臺換了藍綢衣服,未滾花邊。頭上未系紅綠絲線,臉上未撲脂粉,自到大門外來上車。銀心在後緊緊跟着,手上隨帶了一個包袱。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趕車的,一個是王順。王順也牽着馬,騎了馬走,好減輕車子上的重量。祝英臺銀心上了牛車,四九牽過馬,說聲勞駕,上馬先行。王順和牛車緊緊隨着。一路之上,少有耽擱,在初更的時候,已經到了樑家門首。祝英臺打開包袱,換了白綾衣裙,頭上圓髻,也壓了一仔麻。車子停住,銀心先下車。再來接姑娘。祝英臺一身縞素,緩緩下來。

  這時,四九早已來家報信,鄰居聽得這個消息,大門外早圍站一個圈子。及祝英臺下車,原來是一位極美麗的姑娘。這遠的路程,跑來弔奠,已是難得。而且是披麻戴孝,猶如一個寡婦,更爲大家料不到的事,都暗下讚歎。

  那樑家得了四九的信,樑秋圃高氏親自迎接到大門口。四九走到祝英臺身邊,輕輕的道:“祝二相公,那大門口迎接二相公的,就是老相公和安人。”

  祝英臺順了四九的指示看去,只是秋圃穿件舊藍衫,蒼白的鬍子,面孔倒好像梁山伯,高氏身穿件皁色夾衫,臉上雖沒掉眼淚,可是淚的痕跡,滿臉都是。大概今天是最難過的一天了。雖然難過,二位老人家迎接佳賓,還不失藹然可親的樣子。

  樑秋圃道:“還要姑娘親跑百多里路,真是難得!”

  祝英臺看到兩位老人家,跑上前抓住高氏的手道:“這不算什麼,老伯、伯母,還要二位來接我呀!”

  樑秋圃道:“這是應當的呀!”

  高氏道:“還要姑娘戴這重孝,山伯冥中有知,何以敢當呀!這裏不是講話之所,請到裏面去說話。”

  於是攜着祝英臺的手,望堂屋裏引,秋圃、銀心都在後面跟着。

  到了堂屋裏,她就把高氏的手擺脫,對二老道:“這是二老養身之所,英臺今日冒昧前來,應當拜見。二位老人家請至上面,容英臺行禮。”

  樑秋圃連說不敢當。四九由人縫裏拿着拜席,就祝英臺面前擺下。大家看熱鬧的,大聲喊道:“應當應當。人家不嫌百多里路跑來,多麼誠心呢?”說着,就有動手的,把樑家二老扶着在拜席大手站定。

  祝英臺從從容容的,對着上首拜了四拜。起來之後,就叫銀心也拜了四拜。這就對二老道:“梁山伯兄過去一天多!現在還沒有收殮嗎?”

  樑秋圃道:“衣衾棺槨都已預備,專等姑娘前來見他一面,然後收殮。”

  祝英臺道:“你老人家叫一聲侄女吧,千萬別叫姑娘,那倒生疏了。現在我要去看山伯,哪位引我一引。”

  樑秋圃道:“好,賢侄女隨我來。”

  於是他在前引路,到了臥室裏,只見屋子內外,桌上地下,點上許多支白燭。梁山伯已經睡在地上,身上只穿一件藍色單衫,四周用芭蕉葉子,圍了他的身體。他的頭用芭蕉葉子作枕頭給他枕了,他戴儒巾,尚端端正正。面向上看着,微微睜了兩眼,還像活人一樣。兩手下垂,手裏還握着兩隻玉蝴蝶。

  祝英臺道:“樑兄,妹來祭奠,你可知道呀!”

  當時淚如泉涌一般,也不用拜席,就跪了下去,拜了四拜。站起身來,讓銀心也拜了。

  這時,高氏也進來了,垂淚道:“我兒,你那有情有義的祝賢妹,來看你呀。”這一聲叫喚着,滿屋子人都嚎啕大哭。

  祝英臺道:“樑兄爲何兩眼睜着?”

  樑秋圃道:“正是爲了這事發愁。我想,他一定等賢侄女親自前來,相見一面。”

  祝英臺道:“樑兄啊!樑兄啊!”有隻拜席放在山伯身邊,祝英臺就跪着坐在上面,哭道:“我只道草亭訂交,三年同窗,這是人間的佳偶。誰知道姻緣簿上,缺少我們的姓名。我只說,有朝一日,前面鼓樂,後面花車,歡歡喜喜來到你家。誰知縞衣披麻,一夜百里奔波,奔到你家前來祭奠呀!樑兄,你爲何雙眼不閉,莫非是堂上二老年邁,你丟不下嗎?”說着,將手輕輕撫摩他的眼皮。哭道:“那不要緊,兄家還有許多子侄,他們可以照顧的。”說到這裏,雙目微睜如舊。祝英臺道:“莫非是捨不得尼山師長同學嗎?莫非是無人披麻戴孝嗎?莫非是捨不得滿腹的文章錦繡嗎?呵呀!樑兄啊!莫非是捨不得小妹祝英臺嗎?”祝英臺一面哭,手一面摸,說到捨不得小妹祝英臺,那雙眼微微要合。祝英臺猜中梁山伯的心事,越發心裏難受,眼淚跟着往下滾。哭道:“樑兄捨不得小妹,小妹又哪裏捨得樑兄。你把胡橋鎮託二老買好了墳地,將墳碑立起來。碑緊對着人行大道,大水江邊,有朝一日小妹會來的呀。姻緣簿上雖沒有我們的名字,然千古不朽的英名,我們誓死力爭,一定是我們的呀!現在我可以明告樑兄,我決不是馬家人,也不上馬家去,我樑兄英魂不遠,我這幾句話,鬼神可鑑,樑兄聽之。”說到這裏,輕輕撫摸兩下,梁山伯兩眼合攏。大家看來,真是英魂不遠,都嗟嘆不止。

  祝英臺站起來,向高氏道。“現在樑兄雙目閉了,伯母尚有何吩咐?”

  高氏牽着衣襟道:“賢侄女一跑一百多裏,實在太累了。等我引你去歇一歇。”

  祝英臺道:“現在不累。眼看樑兄手上還提着侄女送給他的玉蝴蝶,要歇也歇不安穩啦。”於是又哭起來。

  樑秋圃一擺手道:“雖然歇不安穩,賢侄女歇一會,總可以歇過這口氣來。現在趕快給山伯換衣服,天亮入棺,賢侄女看到入棺,然後可以回府。”

  祝英臺看到老人說得尚入情理,便同高氏前去。回頭見銀心一邊站着,四九卻站在門外。便道:“四九,現在到了你府上,你可以引銀心四周看看。”

  四九道:“好的。我們這裏雖沒有祝府上排場,但樑家卻還很自在呢。”

  銀心因這是小姐說的話,只好跟四九前去。四九引導她前後門望望,鄰居房屋看看,因道:“可惜相公死了,要不死。卻是好過的。”

  銀心生怕把話說近了自己,便道:“胡橋鎮這件事怎麼樣,沒有什麼難辦嗎?”

  四九道:“那事輕而易舉,那鎮上很多我們的親戚,說一句話就成了。”

  銀心道:“有話過幾天再說吧。我還要去侍候我的小姐。”

  四九也不敢挽留,送她到高氏房門口,自去前院。銀心見祝英臺坐在窗戶邊,高氏坐在牀上相陪。兩人的臉上,都淚痕未乾。

  祝英臺見銀心進來,問道:“四九帶你附近都去看過了?”

  銀心道:“都去看過了。”

  祝英臺道:“住家怎麼樣?”

  銀心道:“樑老相公選擇的地方,自然很好。”

  祝英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銀心道:“小姐,你休息一會兒,天快亮了。”

  祝英臺道:“伯母已說過幾回了,我哪裏睡得着!”

  高氏道:“銀心妹,你去吃東西吧?吃過東西,你也睡一會兒。”

  祝英臺道:“伯母說的是,我們兩個人,不能全病倒呀。”

  正說着,李嫂進房來,高氏就請李嫂帶了她出去。

  高氏道:“這孩子很好的。”

  祝英臺道:“有話不能瞞着伯母,她和四九很不錯。有一天,侄兒不能照顧她,你老人家對於銀心,要多加照顧。”

  高氏道:“只要孩子找着了我,我絕對兒女般看待。但是賢侄女何以不能照顧她?”

  祝英臺道:“那日後自明。”

  高氏也不便追問,兩人說些閒話,天已大明。只聽外面有人叫道:“現在亡人入棺,賓主請到前面。”

  於是高氏祝英臺失聲大哭,一齊向梁山伯臥室裏來,這屋已是擠滿了人。梁山伯臥在地上,已換上衣服,等候擡起入棺。

  祝英臺拖了拜席,對梁山伯跪下道:“樑兄,現在爲最後一面,一會兒你已入棺,就不能再會了。我對不起樑兄,使樑兄拋別了年邁父母,錦繡文章,就半途而去呀!”說着,她爬了上前,將梁山伯的手兩手抱起,送到口邊,連親了兩下。哭道:“樑兄啊,你爲何一言不發呀!”

  旁邊有人叫道:“祝小姐,請你讓開,亡人入棺啦。”

  這時,過來三位女客,一把從地下將人拉起。勸道:“小姐,你別太悲傷呀。”

  擡亡人的人,四個人向前,彎腰把梁山伯擡起,輕輕吆喝走。便見梁山伯筆直躺着,四人託了手足,擡着向堂屋裏走。屋子裏的人,無不痛哭。

  祝英臺被三位女客拉着,眼見亡人擡着走了。才失聲道:“呀!樑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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