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第二十回 故劍說浮沉掉頭不顧 大江流浩蕩把臂同行

  這一回薛冰如倒在地上,她絕不是做作,心理上所受的打擊,教她支持不住身體。房門已經關上了,並無第二個人看見,自不會求得什麼人的憐惜。她坐在地板上哭泣了很久,直等自己哭着有些倦意了,這才扶了椅子慢慢地站了起來。先對梳妝檯上那面穿衣鏡看了看,只見自己麪皮黃黃的,滿臉淚痕,眼圈兒全都紅暈了。頭上的長短捲髮,除了蓬在後腦勺之外,又掛着敗穗子似的,披了滿臉。便是大襟上的鈕釦,也繃斷了兩個。看看房門還是虛掩上的,這就趕快搶着插上了暗閂,然後在洗臉盆架上放了水,着實地洗漱了一番。這又不算,更朝着鏡子敷抹了二三十分鐘的脂粉。這纔打開了房門上的暗閂,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朝了鏡子梳理頭髮。她之所以打開門上暗閂,她以爲江洪究不能那樣忍心害理,看到自己哭得那樣悽慘就這麼一怒而去。根據以往的情形說,每遇到這種事態,他一定會轉念過來慢慢加以安慰的。料着在今天這一番重大談判之後,不能這樣簡單地決定,他必定還會回來加以解釋的,若是關了門,很會引起他的誤會,以爲自己出去了或生氣了。這樣想着,她索性將房門半開着,好讓江洪到了房門口,便看見了,那樣,他就無退回的餘地。她這樣設想了,她是自己替自己解圍,可是直候到晚間十二點鐘,也不見到江洪轉回來,幻覺中設想的一段事蹟,終於還是一個幻覺。自下飛機以後,便是一團高興地預備給江洪報喜信,鬧得那頓午餐也不曾好好地吃。接着在旅館裏和江洪開談判,幾乎把心都氣碎了,直到現在,還是下午喝的兩杯酸梅湯。這時已死了等候江洪重來的心,便走出旅館,就在附近街上找了個廣東消夜館去吃點心。她因爲是一個人,便走上樓在火車間座位上,找了一個對牆的單座。有一天不曾正式吃飯,自也很想吃飯,便叫着茶房來,要了一個和菜吃飯。賣晚報的來了,她買一份晚報,將身子移着向外一點,就了燈光看報。沒有看到幾行,忽然有人笑着叫道:“孫太太,好久不見,什麼時候回來的?”冰如擡頭看時,卻是老房東陳太太,便起身相迎,笑道:“遇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你那間房子租掉了嗎?我現在還住在旅館裏呢。”陳太太笑道:“法租界的房子,那怎樣空得下來?不過你要住,我總和你想法子,你就在我屋裏擠擠也沒有關係。”冰如道:“那倒不必,隨便哪裏,請你和我找間房子就是。我住在大江飯店三百零八號,你明天給我一個電話,好嗎?”陳太太道:“可以,我總替你想法子就是了。我等着要回家去,明天再談。”說着,她向樓下走。冰如忽然想起一件事,追到樓梯口上低聲笑道:“陳太太,你是老同學,我告訴你一句實話,我和孫志堅在香港離婚了,你還是叫我薛冰如吧。”陳太太怔了一怔,問道:“孫先生回來了?你又和他離了婚?”冰如鼻子哼着,說了一聲是。陳太太因爲這是樓梯口上不便多問,補一聲再見,到底是走了。冰如對於這件事,並不怎麼介意,在這裏吃過飯後,自回旅館去安歇。

  不料到了次日早上還未曾起牀,就聽到老用人王媽叫着太太。冰如開了門讓她進來,因道:“你還在漢口,沒有走嗎?”王媽道:“我聽說上海向內地不好走。我若是奔到上海,還是停留在那裏,那我就不如在漢口漂流着了。”冰如道:“哦!你現在有工作嗎?”王媽頓了一頓才道:“工作倒是有的。我特意來看太太的。”冰如臉色變了一變,因苦笑了道:“我和孫先生離婚了,你不要叫我太太了。”王媽也笑着答應了一聲是,因問道:“孫先生到了香港,一定會到漢口來的了。”冰如隨便答道:“明後天也許會坐火車來的,你還找他?”王媽道:“我們一個當用人的,自然願意多有幾個做主人的幫幫忙。”冰如將眉毛皺了兩皺道:“我不願意你提他,你以後不要向我說到他了。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的?大概是陳太太告訴你的了?”王媽道:“是的,我的新主人家就離陳太太那裏不遠。”冰如見了她,倒有些手足無所措的樣子,在椅子上坐坐,又站了起來,斟了一杯茶待要喝,將杯子在嘴脣上碰了碰,又放下來。王媽站在一邊,見她神情恍惚,只得告辭,冰如倒還送了她兩步,站在房門口道:“等過幾天我事情定妥了一點,你還是到我家裏來吧。”王媽聽了,倒站定了腳,迴轉頭來笑道:“你還肯用我嗎?還是舊人好啊。”她說時,還向她點點頭。冰如雖覺她這言語裏面,頗有點譏諷的意味,也不便怎樣追問,由她去了。

  但是王媽去了之後,她後悔沒有留下她來談談,因爲自己坐飛機到漢口來,本來是投江洪的,料着他這樣年輕的男人,過去又還存着相當的友誼,一個年輕而又貌美的女人去向他提婚,是不會有問題的。所以自在香港和志堅離婚之後,根本就沒有顧慮到回漢口以後的行止怎樣。現在江洪閃避得乾乾淨淨,這卻把自己弄得成了一位毫無依靠的婦人,早上起來之後,除急急地買兩份日報看過而外,卻不知道怎麼是好。在旅館裏坐着是無聊,出去呢,又無目的地。而陳太太約着打電話來的,也沒有了消息。悶不過,倒悶出來個主意,買了美麗的信籠信封和許多新出的雜誌回來。在旅館房間裏掩上了門,便用着玫瑰色的墨水,將鋼筆來寫信給江洪。這信還怕別人交郵不妥,親自到郵局裏掛號寄出,方纔回旅館來。回來之後,便是看那些雜誌。她心裏自想着,只要江洪稍微有轉圜之意,總在旅館裏候着,不要失去這機會。第一日如此,第二日如此,第三日還是如此。每次出去,總要告訴茶房:“有人來找我,說我馬上就回來的。”這樣,她不能好好在街上吃一頓飯,或買一件東西。甚至便是到郵局裏寄信給江洪,也是忙着來去。可是她實在是神經過敏,三日以來,除了王媽,並沒有第二個人來過。她後來出門,已不好意思交代茶房假如有人來找的那種話了。可是第四日早上,終於有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刺激了她一下,卻是報上發現了一則給孫志堅的小廣告。那廣告這樣說:“志堅先生:知你已脫險來漢,有要事奉告。請到志成裏八號王寓一談。女僕王媽啓。”將這小廣告看了兩遍,心想,她有什麼要事和志堅談呢?這廣告當然是有人代擬,她背後還有什麼人出主意嗎?照說,她無非是敘述困難,向姓孫的要幾個錢,大概是不會提到我薛冰如頭上來的。那麼,這件事也就不值得注意了。她將報看完了,照例是寫一封長信,來消磨這上午的時間。卻在這時,茶房敲了兩下門,接着道:“薛小姐,客來了。”茶房對於薛小姐之來客,好像是一回很堪驚異的事,所以特地敲着門,代爲報告一聲。冰如本人,自是格外驚異。但她腦筋裏立刻聯想到,不會有幾個人知道自己住在這旅館裏。而同時皮鞋上的馬刺,碰了樓板響,分明來的是一位軍人,這絕不有第二人,絕對是江洪了。口裏哦了一聲,便來開着房門,但門開了,卻讓她又喊出了第二個“哦”字。第一個“哦”字短促,表示了高興與所想不錯。第二個“哦”字,聲音拖長,表示了奇怪而所想太錯。

  原來面前站的不是江洪,卻是在香港離了婚的丈夫孫志堅,他穿了一身草綠色的制服,手上提了一隻旅行袋。他笑道:“請恕我冒昧,我可以進來嗎?”冰如手扶了房門,正站着出神,便笑着點了兩點頭道:“那當然可以。”志堅走進房來,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周圍看了看,覺得手腳無所措的樣子。冰如將椅子移了一移笑道:“請坐。”志堅這纔有所省悟,慢慢坐了下來。冰如將桌上擺的信紙信封移了開去,問道:“哪天到的?一來就有什麼見教嗎?”志堅先看了一看她的臉色,然後笑道:“我不會耽誤你寫信,有十分鐘的談話就可以了。我是前天由粵漢路到的。昨天見過了幾位上司,對我都很好,朋友都不曾去看。”冰如笑道:“我並不問你這些事。”志堅將手移着桌子上的茶杯,搭訕着望了桌面,想了兩三分鐘,點頭道:“我知道你不問我這個,但是我的話必須這樣說了來。這樣,表示我也沒有看到江洪。今天在報上看到王媽登的小廣告,說是有事和我商量,我就按着地點去了。真猜不着,她在王玉那裏幫工。王玉似乎還不曾嫁人,而且還在追求江洪……”冰如聽到這話,不覺臉紅了,瞪了眼問道:“你……你……你怎麼知道?”說着,又搖了兩搖頭道,“這話不對。王玉那樣亂來的人,江洪早已知道了,他難道還會去接近她?”志堅道:“據王媽說,本來江洪是不大理會她的。但是自前兩天起,他們倒是天天在一起。而且江洪在她面前說,他決不會愛你,王玉對於這種情形,很是得意,我便想到你的難堪,也沒有和她多說什麼,只問王媽有什麼事找我。哪……”說着,志堅將桌上放的旅行袋一指道:“這裏面有我許多相片和一柄佩劍,是我和你留下在南京作紀念的。據王媽說,你離開南京的時候,已經上了船了,忘了這東西沒帶來,二次又進城去,以至於趕脫了船,坐火車到蕪湖才趕上船。只這一點,你那情深故劍的行爲,使我冷成死灰的心,又熱起來。王媽把這袋子交給我,讓我留下作紀念,說是你離漢口時,丟在那所租的房子裏的。我倒起了一點疑心,這東西丟棄了幾次,還是在我手上,也許我們也可以分而複合吧?”冰如聽到這裏,冷笑了一聲,將臉微偏着,望了窗子外面。

  志堅既說了,倒不中止,又把桌上的茶杯子向裏移了一移,因道:“現在這情形,你不是鬧得很僵嗎?依我的意思,以前的事,可以一齊忘記掉了,你還是回到我這裏來。”冰如呵呵地重聲冷笑了一陣,接着道:“那不是件笑話嗎?婚姻大事,也不能像兒戲吧?”說着,不但把臉偏過去了,而且將身體由椅子上轉了過去,左腿架在右腿上,兩手抱了膝蓋,臉子一板,表示毫無可以轉圜的餘地。志堅站起來,手提了那旅行袋,笑道:“薛冰如小姐,對不起,我打擾你了。”說着,點了兩點頭。冰如還是那樣朝外望着,並不回過臉來。志堅也不再說什麼,帶了笑容,悄悄地走了。

  冰如坐着,一點也不動身子,只是呆想。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道:“薛小姐,你好哇!”冰如迴轉頭來看時,又是一個意外的來賓,王玉卻笑嘻嘻地站在房門口。志堅走時,不曾帶攏得房門,這時,人家很客氣地打招呼,倒不好意思拒絕她進來,便笑着點了兩點頭道:“哦!王小姐,請進來坐吧。”王玉進來了,笑道:“薛小姐,請你原諒我多事,我是代人送信來的。要不然,我也不敢來打攪。”冰如道:“我在這旅館裏,並沒有什麼工作。請坐請坐。”王玉就坐在志堅剛纔所坐的椅子上,因笑道:“剛纔孫先生來過了啊!我們在電梯口上遇到的。”冰如不免將臉紅了,因強笑道:“我們都是遭遇着一樣的命運。”王玉笑了一笑,卻沒有答覆。冰如搭訕着給她斟了一杯茶,又站在梳妝檯前的鏡子面前,摸了兩摸頭髮。王玉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告訴你一點消息,就是我和江洪的友誼,現在倒很好,你寄給他的信,也都收到了。他說,他和孫志堅的友誼很好,他決不能讓你愛他而和孫先生離了婚,而且根本上他不曾在你身上想到一個“愛”字。他若肯愛一個離婚的婦人,那他的心早就有所屬了。”說着,兩道眉毛一揚,也將手撫摸了兩下頭髮,接着笑道,“薛小姐,你絕不會疑心我是來報復的,要在你面前表示什麼勝利。我完全是一片忠厚之心,來勸你兩句,還是回到孫先生懷抱裏去的好。”冰如聽了她第一句話,眼淚已經流到了眼角里來了。只是自己有了一個感覺,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在王玉面前示弱,所以極力地把眼淚忍住了,反故意做出了一番笑容,把她的話聽了下去。等她說完了,索性向她點了個頭道:“多謝你的好意。我們都是同樣命運的人,還用得着王小姐來勸嗎?”王玉笑着搖兩搖頭道:“雖然說命運相同,也不完全相同吧?我雖不必回到姓包的那裏去,但我始終就在人家追求之中,倒也不見得前途怎樣悲觀。薛小姐現時住在旅館裏,這就很感到寂寞了。”冰如臉越發地紅了,由桌子對面椅子上移坐到較遠牀沿上去,身子有些抖顫,含住了眼淚,向王玉望了望:“你這還不算在我面前誇耀着勝利嗎?可是人的境遇是難說的,你知道將來會怎樣,也許更不如我。”王玉還是很從容的,笑着站了起來,打開了手提包,取出四個扁紙包封放在桌上,笑道:“這是江洪託我送給你的,大概是你給他的信吧?他全數退回了。可是我聲明,這是江洪包好了才交給我的,我並沒有看到信。”冰如想不到有這一着棋,周身只是發抖,不能動,也說不出話。王玉笑道:“我告辭了,最後我告訴你一句話,我也不一定要愛江洪。但在這一段過程中,我要將他把握住,你不會有什麼希望的。志堅既是還來要你回去,你正好借了這一步臺階下臺。這是實情,你若以爲我有意挖苦你呢,那只是你自己犧牲這個絕好的機會而已。”她一面說着,一面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後,卻又推了門,伸進半截身子來,她又笑道:“薛小姐,不要灰心,努力吧。”說着,她把門一帶,方纔走了。

  冰如就這樣呆坐在牀上,絲毫不曉得移動。這樣總有二十分鐘之久,她忽然想着省悟過來,又哇的一聲哭着,倒在牀上了。這麼一來,王玉不表示着勝利,實際上是大大的勝利。她出了旅社,坐了輛車子,直奔了一家廣東館子,在樓上一間小雅座裏,遇到了江洪。他笑着站起來道:“對不起,要你做了一趟郵差。我靜坐在這裏喝茶,並沒有吃東西,意思就是要等着你來同吃。”王玉坐下笑道:“雖然我不辭和你當一次郵差,可是我也有我的作用。以往,我很受過她的奚落,好像一個女人和丈夫離了婚,就不是人了。現在呢?”江洪向她連連地搖了手道:“不要提這個了,不要提這個人了,我們點菜吃飯吧。”說着,把桌上的菜單子,交給了王玉。王玉將菜單子放在懷裏,望了他笑道:“我的意思你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故意做着和我要好,讓薛冰如死了追求你的那番心。你之所以如此,又無非是要她和孫志堅言歸於好。可是,她不會回到孫志堅那裏去的,她不好意思回去,她也不甘心回去。”江洪將肩膀擡了兩擡,笑道:“你已報復得夠了,何必還要損她?”王玉道:“我告訴你,我是按照你預定的計劃做的。果然十點鐘的時候,志堅就來了。他沒有想到王媽是在我那裏,先有些驚奇。我又告訴他,我們的友誼很好,我還要把冰如給你的信退回去,他又是一番興奮。可是這位先生,是太不受他離婚夫人的歡迎,我到旅館門口,他已經飽受冰如的白眼,退了出來了。”江洪道:“這是我顧慮得錯了,我免得冰如疑心是我們做成的圈套,所以讓志堅先去。假使讓你先去刺激她一下子,也許志堅後去,比較讓她容易回心轉意。”王玉道:“他又不飛了,假如她可以回心轉意,孫志堅此後還可以去找她。不過我看孫志堅的態度,也不會再去找她的了。”江洪嘆了一口氣,又搖搖頭。王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江洪道:“我本來是一番好意,維護她由南京到漢口來,不想把我這番好意埋沒了,倒讓他夫妻拆散了。我與志堅十幾年的老友,我簡直無臉見他。”王玉笑道:“你有這番志氣,那就很好,現在所缺少的是一番決心。有了決心,她自然就不會糾纏你了,這決心你應當知道是什麼。”江洪笑道:“我有什麼不明白?宣佈我和你結婚。”王玉聽着,點頭微微一笑。她這樣一笑,雙眉飛舞,卻給予了江洪一種更大的印象。

  陪着王玉吃過午飯以後,他已知道志堅住在哪裏,單獨地便到旅館裏去找他,到了旅館裏時,茶房笑着說:“這位孫先生,很少在旅館裏。不過你要會他,也不怎樣難,他成日的是在江邊散步的,我在江邊,遇到過他好幾回了。”江洪想着,只有法租界附近一段江邊,比較幽靜,自己是個老在江邊散步的人,當然還是到那種地方去尋找他了。他如此想着,故走向江邊去試試看。這自然是不能發急的事,他到了江邊先站着定了一定神,向周圍張望了一番。這已是仲秋的天氣,江岸馬路的梧桐樹,已有十分之二三的焦黃葉子,柳樹的葉子,都長着每葉二三寸長,變了蒼綠的顏色,西風颳過樹梢,葉子吹得沙沙有聲。天空成了“碧、空、淨”三個字所形容的情形,透着這武漢三鎮在天氣中,頗覺得偉大雄壯。順了江流望去,極東天水相接的盡頭,隱隱約約地,浮起了幾片白雲,有幾片鳥羽一般的東西,在水面上浮着,那正是東去的船帆,看長江的水,起着微微的白花浪頭向那鳥羽的地方滾滾而去,令人起了一種故都在望的感想。這樣看着,不免順了江岸向前走着。

  這裏正有一列高大的柳樹,有七八株,它們凌空搖曳着波浪似的枝條,蒼老的柳葉,在日光裏撥動了陽光。樹下是一條水泥人行路,略略撒佈了幾片樹葉。有一個戎裝掛劍的人,單獨地挺立在路的外沿,正對了江心出神。雖然那柳條不時地在他軍帽上拂擺過去,他也沒有加以注意。江洪心裏也就想着,這正是一位愴懷祖國的同志。慢慢向那人走近,看那後影,倒有些像志堅。心裏也就想着,這必是自己心理作用。因爲自己正想着他,所以也就看到這人影像他。但不管他是誰,究竟是一位同志,倒值得和他一談。心裏這樣想着,腳步是越靠近了那人。腳跟上的銅馬刺,碰了水泥地,那格外是鏗鏘有聲。那人受了這聲音刺激,終於是迴轉身來了,彼此四目相射之下,各各地咦了一聲。江洪搶上前兩步,握了那人的手,叫道:“志堅兄,我們到底是見面了。”志堅笑道:“你很好,身體還是這樣康健。”他說話時,向江洪周身上下望着。江洪臉色怔了一怔,因道:“志堅兄,我很慚愧,我對於你所託付的事,不但沒有做好,而且還壞了你的事,這簡直不成爲朋友了。但你一定能原諒我,尊夫人的行爲,一切皆出於誤會,她何以會有了這誤會,我真是不解與遺憾。你能夠原諒……”志堅不等他說完,連連搖搖手道:“你所謂的尊夫人,早已不是我的夫人,我對於她仁至義盡,良心告訴我,不必理她了。你還提這個做什麼?我今天上午遇到王玉與王媽之後,我對你不但十分諒解,而且十分欽佩。必須一個確守私德的人,纔可以辦好公事。必是一個對朋友守信義的人,纔可以對國盡忠。疾風知勁草,到現在越是讓我認識你更深一層。這也就讓我知道自己沒有錯交了朋友。”江洪聽了這話,說不出他心裏那一份感動,只有握住了志堅的手,緊緊地搖撼了一陣。志堅倒是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朋友,不要爲了這件事爲難,我們有我們的前途,把這不相干的小事,丟了開去吧。”江洪道:“雖然這樣說,我良心上是很受着處罰的。我正在竭盡我最後的一份力量,要促使你兩個團圓。你約會一個時間……”志堅笑着,連連搖了手道:“用不着,我明天就要離開漢口。”江洪道:“明天就要離開漢口!你到哪裏去?”志堅將手指了長江的下流頭,因道:“你看,這白雲下面,江水上面,無窮盡的前途,都是我們的錦繡江山,我要到這白雲底下的最前線處。”江洪道:“這話是真?”志堅笑道:“還有什麼不真?我也用不着爲這個撒謊。明天下午三點鐘,有一隻差船去九江,我要坐那隻船走。”江洪道:“哦!是的,明天有一批人到南昌去,取道浙贛路,到廣德宣城去,你是隨了這批人走嗎?”志堅挺起了胸脯子,揚着眉毛笑道:“若要打回南京,我該比你先到了。”江洪道:“你剛剛到武漢來,怎麼也不休息兩天,就要到前線去?多少受着薛小姐一點刺激吧?”志堅笑道:“哈哈!照你這樣說,倒是她的偉大之處了。我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上司的命令,是我連日在江邊散步,發生的作用。我每次在江邊走着,看了這東去的江流,我就想到了東戰場,我就想到了南京。因此,我見着幾個老上司,表示我的志願,我要即刻回到前方去。正好有了一批幹部人才,要上江南去工作,上司就把我的名字寫在名單內了。我們當軍人的,在國家存亡關鍵中,這樣纔是正當的幹法,女人的離合小事,算得了什麼?”江洪聽他這番言語,站在柳蔭下面,望了大江滾滾東去,很久沒有作聲。志堅笑道:“你覺得怎麼樣?不贊成我的話嗎?你究竟比我年輕兩歲,老弟臺!”江洪微微笑一笑,因道:“我不是想着這個。我想着,你既是初來,又快要走,我應當接風,又應當餞行,今天晚上,我們約兩個朋友敘敘,好嗎?”志堅道:“那無須,我們是精神道義之交,不在乎此。你想我明天下午走,今天也應當抽出一點工夫來,在漢口辦些未了之事。”江洪笑道:“那麼,我倒要駁你一句了。晚上你沒有工夫赴朋友的約會,這個時候,你怎麼又有工夫在江岸散步?”志堅點點頭道:“你這話有理。但是這幾天以來,不知是何緣故,無論有多少事,我必得到江岸上來散步一番,纔可以解除胸中的煩悶。這個散步的癮,今天已經過了,不是你來,我也該離開這裏到武昌去了。”江洪道:“好,我也該過江去,我們一同走吧。”志堅毫無芥蒂,自是如約過江。

  有許多老朋友,知道他們有點女人的三角關係的,倒很奇怪。以爲他們不但不發生衝突,而且友誼如舊,這實在出乎常情。朋友們正這樣驚異着,到了明日,更有可驚異的事。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志堅將一挑簡單的行李,運上了差輪。紛擾了一小時,把鋪位弄好,把送行的朋友辭走,知道距輪船開行的時候,還在半小時以上,就站在小輪的天篷上,手扶了欄杆,對了江天望着出神。心裏也正想着,下次再到武漢來,卻不知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武漢成了個什麼局面。正如此出神,卻有一隻手搭在自己手臂上,笑道:“志堅兄,我來送行了。”志堅回頭看時,卻是江洪,他也穿了一身軍服,精神抖擻地站定了。志堅握了他的手道:“你公事很忙,又何必如此?”江洪笑道:“在我們的交情上,不得不如此。”正說着,汽笛嗚的一聲響。志堅道:“船要開了,你快登岸吧。”江洪並不慌忙,在衣袋裏取出一盒紙菸、一盒火柴來,抽出一支菸,遞給了志堅,然後取一支自銜在口角,擦了火柴,彼此燃着煙。志堅道:“不必客氣了,你請登岸吧。”江洪手夾了紙菸,指着江面道:“你看秋高氣爽,正是軍人勇往前進之時,秋江如練,和老朋友談談,看一程江景,多送你一程,又待何妨!”說時,船身有點搖盪,已是發動了鼓水輪子,離開碼頭了。志堅道:“呀!真的,你送我到哪裏?順風順水,船行很快,你打算在哪裏登回岸來?”江洪笑道:“我送你到宣城,也無所謂。”他說着,噴出一口煙來,態度很是悠閒,志堅這倒有些愕然,不免對他身上望了出神。就在這時,看到他胸前換了一方新的證章,番號是白布書着楷字,第一列××集團軍總司令部,第二列上校參謀,第三列“江洪”兩個大字,上面蓋了鮮紅的朱印。志堅哦了一聲,握着他的手,緊緊搖撼了道:“好朋友,好朋友!”這時正是順風順水,船到了江心,便走得很快,回頭來看漢口的江岸,原來泊船的碼頭,已隱約雜在白雲秋樹裏,和武漢兩百多萬人都別了。

  同時那江岸碼頭上,正有兩個少年婦人,站在樹下,對這開行的輪船呆望着。一個是薛冰如,一個是王玉。王玉道:“薛小姐,你怎樣知道江洪走了?”冰如道:“我剛剛接到他一封信,說是三點半鐘,在這裏坐差輪到九江去,要轉赴江南。不想來遲了十分鐘,沒有趕得及上船。”王玉道:“我倒是比你先到這裏十分鐘,見他在天篷上和孫先生握着手。他們爲了祖國,不要女人了。”冰如呆呆地向江心那隻輪船看着,但是那船越走越遠,縮成一點影子,漂到水天一色的裏面去,那一縷蒼煙,卻還在雲裏盤旋着。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