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第六回 擇友進微詞蛾眉見妒 同行仗大義鐵面無私

  在談話約有一小時之後,王玉沒有等得及江洪到這邊屋子來,自和冰如上廣東館子吃點心早茶去了。冰如回到旅館來,卻又不見江洪。王媽告訴道:“江先生送着客走了,立刻伸着頭到這屋子裏來張望着。他聽說你們吃早點去了,還特意去追你們。他說,王小姐昨天請了他看戲,今天他應當請王小姐吃點心。”冰如走進房來,先脫着自己的大衣,卻沒有理會王媽的臉色。特扭轉身來,見她笑嘻嘻的,便問道:“這也沒有什麼可笑的。”王媽笑道:“你猜我笑什麼?我笑江先生平常是很規矩的。他一看到了王小姐,好像就高興得不得了。”冰如道:“這不過因爲她是一個唱戲的,透着有趣罷了。其實江先生和我們差不多,也是滿腹心事,哪能夠萍水相逢的,追求着這樣一個浪漫女人?”王媽見太太反對自己說這一類的話,自己也不敢再說什麼。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江洪纔回旅館來,見冰如手裏捧了一張報皺了眉頭子在看着,便叫了一聲嫂子。冰如回頭看到,便站起來迎着他問道:“江先生看到了今天的報嗎?”江洪緩緩走進她的屋子,低聲道:“上海的戰事,的確是不利。我們軍人,對這個地方的戰事,本也有兩種見解。第一種認爲政治意義大於軍事意義,我們在京滬、滬杭兩路上多打一天,就表示我們的軍隊有多抗一天的力量,可轉移國際視線。第二種呢,就認爲在這三角地帶取守勢,敵方可以用海陸空的力量集合於一點來攻我。我們的炮火技不如人,這樣作陣地戰,那是太不合算的。我個人的見解,是屬於第二種。我認爲把所有的力量來死守這一塊土,那太危險,所以……”冰如搖搖頭道:“你說這些我哪裏知道呢?我只爲着志堅焦慮。”江洪被她這樣解釋了,倒把話鋒頓了一頓,因道:“我爲這個,也曾屢次和嫂嫂解說過了。你焦慮着於他無補,可於你自己的身體有礙。”他口裏這樣說着,眼偷看冰如的臉色,見她十分憂鬱,便想得了一個轉移話的法子,笑道,“那位王小姐,我在街上,又碰着了。不是嫂嫂說在先,她也是一位太太,我真看不出來。她在街上多麼活躍。”冰如道:“不過我對於這種人,根本不能同意。夫妻相處得很好,爲什麼要離婚?對於丈夫如此,對於朋友可知。”江洪笑道:“嫂嫂真是正人君子,大義凜然。其實我也沒有和王小姐交朋友的意思,她也根本不喜歡軍人。我不過爲了她的戲演得很好,想在她面前領教一點藝術。”冰如聽了這話,回過頭來向王媽看着。王媽對於江洪這話,也想着和冰如的話,可以互相引證,也嘻嘻地笑了。江洪哪知這事的內幕,反正自己接近了王玉,是她們所引爲笑話的,只好假裝不解,懶洋洋地走回自己房間裏去。

  冰如雖不曾跟着向下說什麼,但是總在暗地裏注意着他的行動。到了這日晚上,江洪又換了一套西服出門去,直到十一點鐘以後,方纔回旅館,單在這一點上,也可以知道他又是看戲去了。次日早上,冰如不曾起來,江洪便已出了旅館,王媽開門出來,接着茶房代交來的一張字條。王媽交給冰如看時,上面寫着:“船票還沒有到手,恐怕有變化,現在要趕快去把票拿到手。什麼時候回旅館來,說不定,請不必等候吃午飯了。”冰如把字條上的意思,告訴了王媽。王媽笑道:“這樣說着,江先生一定不會回來吃飯。”冰如笑道:“何以見得?”王媽道:“你看,江先生出去的時候,還只七點多鐘,怎麼就能知道到上午還不能回來吃飯呢?想必是有了吃飯的約會。可是在九江這個地方,江先生沒說過有什麼知己朋友呀。”冰如對於她這話雖沒有說是對的,卻也沒有駁回,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果然這日中午,江洪並沒有回旅館來吃飯。但是兩點鐘回旅館的時候,卻掏出了三張船票給冰如看,因搖搖頭道:“雖然這裏也是後方,可是到漢口去的人,依然不少於南京、蕪湖的。朋友招呼我們,儘可能地早些上船。我們在九江並沒有什麼事,何必不到船上去等着呢?嫂嫂,我們收拾行李就走吧。”冰如道:“除非江先生在九江有事,我們正恨不得一刻就踏到漢口。”江洪卻也沒有理會冰如這有什麼俏皮話在內,首先回到房裏去就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在五點鐘以前,三人同押着行李上船。這船碼頭正離着旅館不遠,老遠地有個穿制服的人由躉船上迎到碼頭上來,向江洪笑道:“江兄,你再不來,我就沒有法子和你維持這個艙位了!好多人見艙門關着,就捶開了進去。”江洪道:“不是晚上纔開船嗎?”那人道:

  “就是明天開船,也攔不住客人上去,除非是船不靠碼頭。”說着,大家經過一隻小躉船,向一艘中型江輪上去。這兩船之間,架着帶了欄杆的跳板,這跳板頭上就站有兩名憲兵和兩名航警。三個人齊到跳板頭上,將船票掏出來檢驗過了,憲警才放他們過去。就依這種監督情形看起來,沒有票子的人,是沒有法子上船的。可是過了跳板,這輪船外舷上,就是客人和行李堆擁着,沒有一些去路。幾個人還可以由行李縫裏夾擠過去,自己帶來的行李,三個搬運夫橫了擔子,卻是過不去。那個引江洪的人便道:“越過去人越多,擠是擠不上前的。江兄,你送這位太太先到房艙裏去,然後你站在樓上,放下繩子來把東西扯上去。我在這裏和你向上託着。”江洪站在這裏回頭四處看了一看,皺了眉道:“除了這麼樣,也沒有其他的法子可以把東西弄去。”於是向冰如道,“我先送嫂嫂上去吧。”冰如到了這時候,一點不由自主,只好一切聽江洪主持。在人叢裏擠到了二層樓上,江洪找着一個茶房拿出鑰匙來,把房艙門開了。那茶房苦了臉子,把眉皺了,看到江洪是個軍官,卻苦笑道:“你先生以爲這像平常一樣,有了船票,有了艙位,不拘什麼時候上船都可以。我爲守着這個房艙門,和客人吵了三四回,還幾乎捱了打。”江洪這時就拍了他的肩膀道:“那真對不起!到了漢口請你看戲。”冰如聽到說請看戲,不覺向江洪微笑了一笑,江洪也不在意。這艙門也是在船外舷,向外開着的。江洪伏在欄杆上朝下看去,見下面正是上跳板不遠的所在。只一招手,下面就把行李舉着送上來。忙碌了一陣子,把行李都搬到艙裏來。這一個房艙除了上下兩張鋪位之外,就只有一個擺凳子的地方。現在把行李箱子一齊塞在艙裏,擠得冰如站不得,坐不得,卻爬到上層鋪位上去盤了腿坐着。王媽站在艙門口,一隻腳在門裏,一隻腳在門外。至於江洪是不必提了,卻站在艙外船舷上。冰如向門外道:“江先生,你自己沒有找着鋪位嗎?”江洪道:“鋪位嗎?”說着把腳點點船板,笑道,“恐怕就在這裏了。”冰如道:“那怎麼行呢?”江洪道:“那再說吧。我們也不要太不知足,多少摩登太太,都還在船篷上站着,怎麼樣安頓自己還沒有解決呢。”冰如道:“我們當然知足,不過苦了江先生,讓我過意不去。”正說着已有一批人擁到了這船舷上。江洪搖搖頭,趕快由艙裏提了一捆鋪蓋卷出去,就攔了艙門,在船板上展了開來。總算他是能見機而做的,不多大一會子,前前後後都有人擺着行李和鋪蓋卷。冰如笑道:“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們不是江先生擔心船上滿了人,怕會擠掉鋪位,那我們還在旅館裏舒服,也許要去看王小姐演一齣戲,定是吃了晚飯,從從容容上船,那時,恐怕要走上船都不行呢。”這一次,江洪算是聽明白了,便笑道:“嫂嫂老說到看戲,好像我對王小姐倒很醉心似的。其實……”他說着,擡起手來搔了兩搔頭髮,就在這時,偶然向欄杆外邊回頭看了一看,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冰如道:“什麼?王小姐追到船上來了?”於是起身出艙,在欄杆上伏着,見王玉在躉船的船舷上站着,擡起一隻手來,連連向這邊招了幾招。冰如見她又換了一身穿着,沒有穿大衣,只穿了一件墨綠綢面的羊皮袍子,項上圍了一條長的白綢圍,那綢子在胸前拴了一個大蝴蝶疙瘩。頭髮也沒有梳辮子,蓬着散了在腦後,在頭頂心裏圍了半匝桃紅色細辮子,也拴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兒。兩塊臉腮用胭脂抹得紅紅的,眉毛畫得細而又長的,別是一種浪漫式的少婦裝束。冰如便笑着點點頭道:“漂亮哇。真是對不起,要你追到這裏來。”王玉笑道:“我到旅館裏看你們的。茶房說是你們上了船了,我覺得這次在客中相遇,彼此覺得十分親熱,雖然不久是要相會的,可是這樣分手,總讓人戀戀不捨的樣子。”冰如也將手招招笑道:“我們房艙裏有兩個鋪位,可以騰一張鋪給你,你和我們一塊到漢口去好嗎?”王玉道:“我本來要到船上來看看你們,可是我剛纔試了一試,簡直無路可走,到處都是旅客和行李塞住了。你下來談談好不好?”冰如笑道:“那邊不是一樣嗎?我怎麼能夠下來呢?下來了,我又怎能夠上來呢?”王玉笑道:“你可以由欄杆上爬了下來。”冰如道:“那我推江先生做代表爬下去吧。當軍人衝鋒陷陣都不在乎,爬兩回欄杆算什麼?”王玉笑向江洪道:“江先生下來走一走嗎?”江洪道:“沒有什麼事嗎?”說着,望了冰如。冰如道:“江先生若不嫌爬上爬下麻煩的話,可以上岸去買些點心和水果來。”江洪道:“嫂嫂都替我說了,衝鋒陷陣都不怕,爬兩回欄杆,又算得了什麼?除了水果點心,嫂嫂還要買點什麼?”冰如道:“後天一大早就到漢口了,我也不買什麼。”江洪笑道:“我試試看啊,能不能爬。”說着,兩手抓了欄杆,人就跨將過去。王玉在下面看到,遠遠地在躉船的船舷上高伸了兩隻手,笑道:“可不要跌倒了,這不是鬧着玩的。”江洪到了下層船舷上索性由欄杆上爬到躉船上去,他倒站着王玉一處,呈了一個送客的姿勢向船上談話。

  王玉站着一二十分鐘,由江洪陪着上岸去了。王媽等冰如進艙了,低聲笑道:“江先生正要上岸去呢。”冰如笑道:“我樂得做個好人。”王媽道:“王小姐離了婚,江先生說過,還沒有訂過婚事,兩好湊一好,我們果然樂得做些好事。”冰如爬到上層鋪位上去,在枕頭下面拿了一本書在手,將身子躺下去,把書舉了起來,口裏很隨便地道:“我們管他這些閒事呢。江先生真要這樣,也不好,一個和軍人離婚的女人,他是一個軍人,不應當要她。”王媽道:“是啊!我們雖然是女人,但是女人做錯了事,我們也不能不說兩句公道話。”冰如也就笑笑。

  這位江先生上岸去了,果然直到天晚了,才帶了兩包東西回來。他笑道:“嫂嫂肚子餓了吧?不想走到街上,就遇到了兩位朋友,死拉活扯的,拉到茶酒館裏去。我怕你們餓了,買了一包油菜和兩個大面包來。沒開船以前,船上是找不到飯吃的。”冰如道:“天還早,我們也不餓。倒是王媽在艙門口和江先生看守這一張鋪位,幾乎和別的旅客衝突起來。”江洪道:“唉!關於交通方面,比這難堪十倍還多呢。可是這個戰事,我們認定了是要苦幹的,倒也不必放在心上。反正中國人吃苦耐勞是民族特性。”冰如道:“江先生是始終不悲觀,唯其不是悲觀,也就有時很高興了。”王媽揹着身子朝裏,在清理網籃裏的東西,這就擡頭向睡在上鋪的冰如,了兩眼。江洪斜站在艙外窗戶口上,卻看到了,笑道:“說到高興,必定又是笑我看戲這件事了。”冰如見他自己說明了,這倒不能儘管開他的玩笑,也只好一笑了之。這時,整天紛擾着的旅客,慢慢地平定下來,江洪在船板的鋪位上,也就躺了下來。因爲他是攔着艙門睡的,他睡下了,門就向外推展不開。冰如在窗子裏向外探望了一下,因笑道:“江先生這樣睡,倒保護了我們。不過這船板硬邦邦的,睡着恐怕不舒服。”江洪用被子將身子完全卷蓋了,頭仰露在外面,笑道:“你們睡的那個牀板,還不是一樣硬邦邦嗎?何況我們……”冰如笑道:“又要提到你們軍人毫不在乎了。”江洪道:“正是這樣。我們軍人有着大無畏的精神,什麼困難都可以掃除乾淨。有了困難,我們就應當這樣想,我是軍人。”冰如道:“既是這樣說,我就尊重江先生是個軍人,不再說你不行。”江洪將頭在枕上點點,也就把被頭向上一扯,把臉蓋着了。

  這一天,江洪實在疲倦了,將身子在被裏打了半個轉身,便睡着了。冰如在艙裏自也很舒服地睡了去。在矇矓着的時候,卻感覺到這身子搖撼不定。慢慢地醒來,隔着玻璃窗向外面張望,黑漆漆的不見一點燈火,正是船已離開了九江了。門窗這時雖都已關閉着,可是那水車葉打着江水的咚咚響聲,不斷地由窗縫裏送來。送這響聲來的江風,由門縫裏射進來時,拂在臉上,很是冰人。同時,王媽在下鋪也醒過來了,因問道:“太太,這船開了航了嗎?”冰如道:“似乎船走了好久了。你聽着這船艙外面,風聲呼呼地響。”王媽道:“在艙裏面都這樣冷,那在艙外的人怎麼辦呢?”冰如道:“可不是,你推開艙門看看。”王媽披着衣服,用力將艙門向外推開了一條縫。果然,那江風嗚的一聲擁了進來。王媽呀了一聲,立刻鬆手把門掩上了。冰如道:“怎麼樣?風大得很嗎?”王媽道:“在艙外面的人,恐怕睡不得。”冰如本是和衣睡的,這就一翻身爬了起來,又把大衣加在身上,然後推開艙門擠出來。

  這船外江天烏黑,星斗橫空,那尖厲的風,只管向人身上撲打。在船面上睡覺的人,有些捲了被褥,不見人影,有些藏在行李堆裏,有些穿了衣服在船面上來回地跳着走着取暖。江洪卻是縮在被裏的一個。冰如連連叫了兩聲,江洪由被裏伸出頭來問道:“開船了,嫂子還沒有睡着?”冰如道:“你看,這樣大的江風,外面怎樣能睡呢?我看江先生不必避什麼嫌疑了,可以睡到艙裏面下鋪上去。我可以和王媽同睡在上鋪上。”江洪道:“不必不必。嫂子仔細受了涼。船舷上的人很多,也不是我一個人。我縮在棉被裏面,不怎麼冷。”冰如道:“假使江先生只管在外面睡一個通宵,恐怕會生病的。”江洪笑道:

  “不必把我看得那樣太嬌嫩了,最好把我當作一個鐵臂羅漢看了纔好。”他伸出頭來,說過這話,又鑽進棉被裏面去了。冰如一個年輕太太,絕沒有一定要把年輕男子拖進自己家屋內之理,見他堅執着這番成見,只好罷了。她睡在枕上,始終聽着江面上的風,在那不斷地吹刮,心裏總有點過不去。

  到了次日早上,所有船舷上的人,都在聒噪着,王媽開了艙門看看,不覺呀了一聲。冰如被她一聲驚醒,朝了窗子外看時,滿江細雨濛濛,船外幾丈遠,便都在煙霧中。江洪在制服外穿了皮大衣,兩手插在衣袋裏,站在艙門外。冰如便跳下牀鋪來,開了艙門,向他點着頭笑道:“孔夫子,現在可以到艙裏來坐吧。我們都起來了。”江洪只好笑着走進艙來,因笑道:“嫂嫂這番盛意,我是很感謝了。我有我的想法,一個當軍人的,若是在船邊上吹一口江風都受不了,那怎樣到冰天雪地裏打幾天幾夜的仗?船邊上也還有幾位武裝同志,他們也知道我護送的是一位嫂嫂。我若在深夜裏被江風吹着躲到房艙裏來,他們會笑我的。”冰如望了他,點點頭,微笑道:“江先生做事可以說鐵面無……”這個“無”字下面,本來想接上一個“情”字,但是她第二個感想,隨着出口的這句話也發生了,覺得這個“情”字有些不太妥當,於是把這個“無”字拖得很長,以便把話改了。好在成語裏面還有一句“鐵面無私”,竟用不着怎樣費力,已是把這個“私”字補了上去。江洪見王媽已起牀了,站在一邊,便縮下身體,坐到那矮鋪上去,因答道:“我雖做不到鐵面無私這個程度,但也極力向這個方向做了去。”冰如道:“其實當軍人的,根本就抱着犧牲精神去服務,無所謂私。”江洪道:“那是嫂子太誇獎我們軍人了。若不是有點私心,這間房艙,恐怕我們就得不着。”說着,就將腳踏了兩下船板。王媽笑道:“江先生這樣,我倒想起一位古人來了。”冰如咦了一聲笑道:“你還想起一位古人來了。你肚子裏有什麼春秋?我倒願意洗耳恭聽。”王媽笑道:“我知道什麼古人呢?我在南京,和太太一路去看戲,有那關老爺過五關斬六將的戲。他保護二位皇嫂,千里迢迢投奔劉備。”冰如點點頭笑道:“你比得倒是不錯。但是你要曉得,那二位皇嫂是東宮西宮。你這樣比着,不怕自己吃虧嗎?”王'媽把一張黑臉,臊得發紫,笑道:“我不在內,我不在內。”她說着,在網籃裏拿了洗臉盆就向窗門外走了去,看那樣子,好像去打洗臉水。可是她去了不到幾分鐘,依然拿了一隻空盆子走回來。她笑道:“不但是找不到茶房,連路都走不開,無論什麼地方都是人。我們這裏快到船艙上,總算船邊人少一點。”江洪道:“無論如何,水總要找一點來喝的。我來想辦法。”他走出去看望了一陣,卻是由船欄杆翻到下層去,然後又由下面提了一壺水上來。冰如搖着手道:“這個玩不得,風大浪大,要是有一下失手了,那就沒辦法。”江洪道:“這下層不遠就是廚房。我已經找着一個茶房,允許重重謝他,以後我可以不必翻槓子了,這件事交給了他。”冰如道:“真的,要是讓江先生這樣翻上翻下,我主僕二人,寧可不吃不喝,熬到漢口。”江洪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他在艙裏休息一會子,便走出艙去。

  在冰如不介意的時候,茶飯熱水,陸續地送來,有時果是茶房送來,有時是江洪送來。到了下午,江風已經息了,冰如打開艙門出來站站,恰好看到,江洪一手提了開水壺,先由下層塞進欄杆裏來,然後兩手抓着欄杆,在船外面向上爬。冰如實在忍不住了,在他一隻腳跨着欄杆,掙扎了向裏鑽的時候,兩手扯住他一隻手,盡力地向裏面拉着。江洪跳了過來,臉上紅紅的,笑道:“不要緊,我爬了一天了。”冰如定了一定神,這纔想起來,剛纔握着他手的時候,像火一樣炙人。再看到他臉上紅紅的,便道:“江先生,你怕是感冒了吧?好像在發燒。”江洪搖着頭道:“不要理它。”冰如聽了這話,將他讓進了房,正着臉色道:“江先生,不是我自大。你既和志堅是好友,像兄弟一般,我不妨算是你的嫂嫂。你一路辛苦,昨夜又吹了一夜的江風,人已經病了。便是在我艙裏休息休息,我當你是個兄弟,又要什麼緊?你是個鐵面無私的人,那就更不必拘什麼形跡,何況我艙裏還有一個王媽。”江洪見她如此說了,便強笑道:“倒不是我拘什麼形跡,身體上雖然有點不自在,倒是不在意的好,若要睡倒,那恐怕真會病了。”冰如依然正色道:“無論如何,我得要求你在下鋪上休息兩個鐘頭。你若不肯,我就和王媽一路到艙外去坐着。”江洪道:“既然如此,我就在牀鋪上躺躺。”說着,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在那下鋪斜躺下去。王媽站在艙門口道:“江先生,你脫了大衣,脫了皮鞋蓋上被,好好地睡一場,讓身上出些汗。”江洪說了一聲不用,隨手扯着被頭,蓋了半截身體。

  他的本意,自是敷衍她主僕的好意,躺一會就起來,不想身子倒下去之後,越久是越覺得昏沉,頭都擡不起來。矇矓中睡了一覺,睜眼看時,船艙的板壁上,已經亮着電燈。王媽和冰如靠了艙門,一個坐在箱子上,一個在行李捲上,正望着自己。心裏這就大爲着急,天已晚了,難道就睡在這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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