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天傍晚的時候,冰如又到孫老太太這裏探望來了。孫老太太已經有了她的計劃,已是擦乾了眼淚,陪了她說話。冰如坐在牀上,對屋子裏上下看看,因道:“假如我不是走進人家來,我不會想到上海這地方有什麼變更。你看,戰前所有的繁華,這裏不但沒有減少分毫,而且有些地方比以前更爲繁華了。”孫志芳還是坐在一邊陪話,便插嘴笑問道:“這樣說,嫂嫂到上海來,跑的地方已經不少了。”冰如迴轉頭來,看到這位小姑子臉上,頗帶有一些譏笑的樣子,因正色道:“你知道的,我不大喜歡上海這個地方,因爲這裏過於熱鬧了。我四處奔波,還不是想找一點你哥哥的消息?”說到這裏,又在臉上放出憂鬱的樣子,望了老太太道,“我請教了許多朋友,他們說到南京撤退的情形,那一份悽慘,在中國歷史上不容易找到前例。一個現役軍人,在這種場合,是很難奮鬥下去的。實在的情形,我也不願告訴你老人家,免得老人家傷心。”孫老太太將頭扭了一扭道:“毫沒關係,我早已知道南京撤退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情形了,我兒子既是一個軍人,他爲國犧牲,那是他的本分。我今天若是苦苦地傷心,那我老早就不應該讓他當軍人了。冰如你也不要難受,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年紀還輕,事業還在後面呢。”冰如兩次來到這樓上,臉上都是帶了憂愁的樣子的,聽了這話之後,臉上倒是有了些欣慰的樣子,眉毛展開了,望了老太太道:“你老人家是個思想開通的老人家,雖然我現在落到這不幸的境遇裏,我還希望你老人家只當多生一個女兒,多多地指導我一點兒。”孫老太太道:“我們這樣大年紀的老婆子,那是落了伍的了。不過你上午和我說的話,我倒是仔細想了一想,那算你是對的。志堅身爲軍人,爲國犧牲,那是應當的,不能再教你又跟了他犧牲下去。關於婚姻問題,以後完全聽取你的自由。我們婆媳倆在一處多年,你總能相信我這是真話,決不欺騙你。不過你處事要慎重些,好在你也很有眼光,也就用不着我多說了。”冰如聽了這話,先是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後來忽然眼圈兒一紅,就流下兩行眼淚來。孫老太太見她這樣子,倒覺得勸又不是,不勸又不是,也只好呆呆望了她。志芳坐在旁邊看到,想要冷笑一聲,卻又忍了回去了,因問道:“嫂嫂還覺得有什麼心裏受着委屈的嗎?”冰如揉擦着眼圈兒道:“我還有什麼受委屈的呢?我想着,老人家待我是太慈愛了,我可沒有方法報答老人家的恩惠。”孫老太太道:“有你這兩句話,我心裏就很安慰了。說到我的恩惠,那倒是讓我更加慚愧。你不幸嫁了志堅,以往他就是公事纏住了,不能夠陪伴着你。現在他又一點消息沒有了,你這樣青春年少……”志芳搶着接住話道:“你老人家不是說了婚姻聽各人自由嗎?怎麼又說到耽誤嫂嫂青春的話?”孫老太太道:“我的意思還是這樣,並沒有更改。”志芳站起來,握着冰如的手,笑道:“母親老了,說話有些顛三倒四,說多了倒是累贅。就只聽她那婚姻自由一句話就夠了,多話不必說。我們的姑嫂關係快滿了,我們在一處的日子也會極少。我不記得在什麼舊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人生行樂耳。那實在是對的。走!我們一路出去玩玩,我一算和你洗塵,二算和你送行,你不是要到天津去安排一番嗎?”口裏說着,手裏是不住地用力來拉。冰如道:“妹妹,你要我陪你一路出去玩玩,那是可以的。可是你說的這種話卻讓我不敢當。”孫老太太也道:“是的,冰如你和她一路出去玩玩吧。把事總悶在心裏,於事無補,可是反把身體弄壞了。”冰如總覺得在老太太一處,有些芒刺在背。雖然老太太的態度是十分客氣的,然而在身份上,自己多說話是不合宜,少說話是把老太太冷落了。那麼,離開也好。她這樣轉念頭,也就隨了志芳出去。僅僅是走到房門的時候,說了一句明天再來看你老人家。其實她明天這個約會,是虛約了的。因爲明天有船到天津,她要預備北上,就沒有工夫來理會這過時的婆母了。
天津這個地方,雖然有租界,那環境究竟有些與上海不同,箱子裏應當帶些什麼,自己應當是怎麼一個裝束,這都應當考慮一番。所以在動身以前,忙着料理自己的事情,事實上也不能來看孫老太。她的家庭在天津,父母卻還是健全的。她父親薛小山率領着全家大小,都住在法租界上。他手上既很有幾個錢,無所求於人。而且以往曾在北京政府下面,做過多年官,各方都找得出熟人,也不愁有事無說話之地。好在他自己,除了上到館子聽聽大鼓書,以及到澡堂裏洗澡之外,根本就少着出門的機會。樓上屋子裏,堆有兩個屋子的線裝書,足夠消磨時間的。抱了個閉門不問天下事的姿態,頗也過着坦然的日子。冰如在漢口的時候,顧全到她父親的環境,並沒有給父親通過信。直至到了上海,才向父親打了一個簡單的電報。說是即北上,爲何北上、和誰一路北上,都沒有提到。小山知道自己女婿是一個在京滬作戰的軍官,而自己的這位大小姐,又是個新人物,且與姑爺感情最好,不見得她會無故地拋了丈夫北上。所以接到這個電報之後,倒出了一身冷汗。
這日冰如到了天津,由碼頭上坐着一輛人力車子到家門口,只拿了一隻手提箱和一個小藤籃進門,小山看到就有好幾分疑心。家人久別重逢,各有一番敘談,家中少不得有一陣紛亂,小山暫不作什麼表示。到了晚上,小山在樓上小書房裏看書,聽到家裏人嘈雜的聲音,緩緩停止下去了,便吩咐老媽子把大小姐叫了來。冰如進屋子的時候,小山穿一套舊紡綢褂褲,正在左手捧了水菸袋,右手夾了燃着的紙煤,坐在藤椅上,顛簸着兩腿,似乎在沉吟着什麼。冰如站在門口,便叫了一聲爸爸。小山將紙煤指着對面的椅子道:“你坐下來,我有話要緩緩地對你說一說。”冰如坐下來,先笑了一笑,接着看到父親滿臉一本正經的樣子,便也隨着將笑容收住。小山吹着紙煤,先吸了兩袋水煙,然後問道:“你這次回來,在路上沒有遇到什麼岔子嗎?”冰如道:“我是坐飛機到香港的,時間很短。香港是天堂,有什麼岔子?”小山道:“我是問你在海輪上有什麼事沒有。”冰如道:“有的,在青島的時候,全船人受過一道檢查。好在我是個女人,又沒帶什麼東西,倒也不擱在心上。到了塘沽進口子的時候,也是這樣,再受一回檢查。這是我意料中的事,倒沒有什麼感想,誰教我到天津來的呢?要到天津來,就得受這份委屈。只是隨在檢查日軍後的幾個中國人,那副形象太是難看。他們翻翻我的箱子,除了幾件衣服之外,什麼也沒有得着,也就算了。後來檢查我的手提小皮包,看到裏面有一卷鈔票就拿去了。這是我大意,本來一路都收得妥妥的,因爲到了天津,又拿了出來。這也不過幾十塊錢的事,也就不必去提了。”小山道:“雖然你這次來是很平安的,但究竟是個冒險舉動。你在上海就很妥當,何必回到天津來?我們家雖是住在法租界上,但是比之在上海,那就差遠了。”說着,皺起眉來。冰如道:“我也明知道回到北方來,相當地冒險。但是爲了根本問題,我不能不來。”小山聽了這話,臉色一變,不知不覺把水菸袋放在茶几上,把紙煤架在菸袋上,又摘下鼻子上架的老花眼鏡,對冰如望着,低聲問道:“什麼根本問題?你可不要來和我找麻煩。”冰如看到父親這種驚慌的樣子,才省悟過來,因微笑道:“喲!這是我沒有說清楚的緣故。你老人家不必多心,我說的根本問題,是我自己的根本問題,與任何人無干,更談不到什麼天下大事。”小山聽了,這才把老花眼鏡戴上,接着問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解決就是了,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來天津?”冰如道:“當然我有來的必要我纔來。您倒別忙,讓我慢慢地來告訴您。”小山經了她這番解釋之後,便覺得心理上的緊張,又慢慢鬆懈過來,於是把茶几上的水菸袋和紙煤都拿了起來,又從從容容地吸起煙來。
在他吸菸的時候,冰如是無須慌忙,把自己的婚姻問題,由南京出來起,直到這次在上海和孫老太太談話爲止,儘量地都說出來了。小山等她說完了,又吹着紙煤,吸了兩筒煙,因道:“據你說,姓江的這人,既是待你很好,你自己已十分願意了,我們做父母的,還有什麼話說?現在時代不同,我縱然是個舊頭腦,我也不能強人所難,讓你青年少婦去守節。但是話說回來了,志堅雖已有七八個月沒有消息了,但或存或亡,究竟還缺少一個確實的證據,你要顧到夫妻情分,姓江的也不能有負朋友所託,事出萬全,似乎不必這樣忙,再等個三年兩載,我以爲都沒有關係。”冰如道:“什麼?三年兩載,都沒有關係?你老人家不瞭解青年人的心事。現在時局千變萬化,哪裏能約定着那樣長的時間?”小山道:“並非是我故意拉長時間,耽誤你的青春。可是你要轉念一想,若沒有這樣長的時間,假如志堅再出了面了,那個時候,你怎麼去應付?”冰如將頸脖子一扭道:“那有什麼不能解決的?現在非常時期,一切事情就不能照平常法理人情去判決。何況他也有七八個月沒露面了,這婚姻問題,也可通融辦理。幸而我還是有幾個積蓄的,假使我是一個每日等着丈夫供給柴米油鹽的婦人,有這七八個月的消息隔斷,那就餓也餓幹了。”小山道:“你究竟不是靠丈夫供給柴米油鹽的人呀,並無什麼不得已,拿什麼理由去改嫁呢?我的主張不過如此,你一定要這樣辦,我也無法反對。不過志堅出面了,我無面目見他,將來我不能承認曾經許可你這樣辦!”他說着,把臉色沉了下來。冰如道:“您不體諒人情。”小山將紙煤插入菸袋紙煤筒裏,重重地把菸袋向茶几上一放。在菸袋放下,碰着茶几面,卜篤一聲重響。在這一聲重響裏,表示了他的氣憤。他道:“我不體諒人情?我這是最講人情的辦法。無論是中國哪一個角落,寡婦再改嫁,在丈夫死的最近期間,總也不便開口。你的丈夫死與未死,還不能說,你就要改嫁,你一點人類的同情心也沒有,你還講個什麼人情?”冰如見父親這樣教訓着,心裏自也大爲不快,站起來道:“您說我沒有人類同情心,我也承認。您自己應該是有人類同情心的人了,凡是有心人,這時都應該到內地去同赴國難,爲什麼住在租界上求外國人保護呢?”小山道:“你不求外國人保護,你是好的,你爲什麼也到這地方來?”冰如正還想找一句話來回駁她父親,可是她母親鄭氏在門外站着聽了很久,這就走進來,攔着她道:“你千里迢迢地奔我們來了,有話只管好好商量,何必和你父親生氣?”說着牽了冰如一隻手,就向屋子外面拉去。
冰如隨了母親到樓下臥室裏,覺得無話可說,可是不說吧,又大大地違拂了自己的本意,於是坐在小沙發上,半側了身子,微微地垂了頭落淚。鄭氏坐在她對面椅子上,倒是望了小姐這等人物青春遭着不幸,卻十分憐惜,因道:“你父親的話,我也聽見了,他的話倒是對的。而且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一來之後,就和你父親開談判。你也應當等一等,談話之間,把你的困難說明白了,再來談婚姻問題,也不遲。你偏是……”冰如拭着眼淚道:“我偏是太急了嗎?我不急還不會坐飛機到香港,繞了這樣大的彎子來開談判呢。我和人家約好了的,說是一個月之內,準有回信,這樣不在意地談下去,不但一個月內,不能給人家回信,就是一年也不能給人家回信。這樣做事,顯然是沒有誠意,你想人家能那樣靜等嗎?”薛老太太頗也憐惜着這位姑娘命薄,冰如這個樣子說了,她只是猶疑着發呆,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可是冰如的小妹妹鬆如,是一個好事的小姑娘,知道姐姐是爲婚姻問題在開談判,便樓上追到樓下,只管在門外面打聽這件事。聽到這裏,她忍不住了,就跳進屋子來,向她母親笑道:“您只管聽,聽得清楚不清楚,全不理會。您也可以問問姐姐,她左一聲人家,右一聲人家,這一位人家,究竟是誰?”鄭氏皺了眉道:“現在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你這孩子胡問些什麼?”冰如道:“只管問,有什麼要緊?我可以告訴你的。那個人家姓江名洪,是一位二十多歲的軍官。人長得很英俊,說一口流利的國語,是河北人。本是軍官學校的學生,於今是服務有年了。告訴得你很清楚了,你還有什麼可問的?”這位小姑娘聽到姐姐向她說了一大串,分明是有意臊她,也就鼓了一股子勁,因微微笑道:“怎麼沒有呢?有的還多着呢。不過我是位姑娘,我犯不着多事來問。”說着,她一扭身子跑了。冰如冷笑道:“你看看,家裏這些人,沒一個不有意和我爲難,我有了這不幸的境遇,沒有一點同情心,彷彿讓我不幸到底纔好。”鄭氏道:“那是你多心了,你妹妹向來就是這樣嘴裏多事,其實別人的事……”冰如攔住道:“誰有工夫和她計較?我覺得自父親起,都是把我當路人看待的。”鄭氏道:“喲!你這樣說,是連我在內,你都看着有些不滿意了。我才犯不上這樣狗拿耗子呢。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料理。你不必和我商量,也用不着爲了這個生氣。你既到了天津來了,暫時住兩三個星期。還有一些親友在北平,也可以等着機會見見面。”冰如將身子一扭道:“這在北平的親友,見他們做什麼?北平是什麼地方,他們有那忍心在北平住得下去,我也就不願見他們。好了,爸爸已生了氣,媽又不願問我的事,那我就乘原輪船回上海去吧。”鄭氏見她如此,也是沒有話說,許久才道:“你也不必太任性,還是多住兩天,慢慢地商量吧。”冰如默然地坐了一會,卻也拿不出一個主意。雖是怨恨家裏人不能諒解自己,可是漂洋過海地回來了,總還是要家人給予一點幫助纔好。第一是江洪爲人太慎重了,不在家庭方面找一點根據,恐怕他也不能放手做去。到天津的第一晚上,自己就想了個透熟,依然要取得父親同意,纔好回漢口。這樣,不但減輕了自己的責任,而且也可以減輕江洪的責任。因之到了第二日,她就把初來時的焦急態度,完全改去,只在有意無意之間,把話來和父母商量。
對付兒女的心腸,天下父母都是一樣,過了兩天,也就漸漸和緩下來,這不但是冰如自己的家庭,便是留在天津的親戚,也知道她要改嫁個姓江的。親戚見面,少不得道一聲喜,說兩句笑話,那婚姻問題,更是明顯。是一日下午的時候,冰如由外面看電影回來,正坐在樓上母親屋裏談談笑笑,十分高興。忽然鬆如在樓梯上一路喊了來道:“姐姐,姐夫的信來了,姐夫的信來了。”冰如笑道:“這丫頭總是和我開玩笑。別的可以亂嚷,這‘姐夫’兩個字,也是可以亂嚷的嗎?我算算看,現在有半個多月了,江洪也該和我寫回信來了。”說到這裏時,鬆如手上高高舉着一封信,走了進來,笑道:“你猜錯了,不是江洪的信,是孫志堅的信,你拿去看。”說着,微微笑了一笑,把信扔在冰如懷裏。她聽說是孫志堅來的信,臉色就首先變了一下,將信拿到手上看時,不用看那詳細的下款,只看那信上寫的筆跡,就可以斷定是孫志堅的信,立刻心房撲撲亂跳一陣。鄭氏坐在旁邊,斜視過來,見冰如的肌膚有些抖顫,因問道:“什麼?志堅有了信來了嗎?”冰如並不急於去拆信,拿着信封在手上顛了兩顛,因淡笑道:“許是她妹妹孫志芳弄的花樣。”說着,將信封口緩緩地撕開了,卻見裏面的信瓤,厚厚的有一沓信紙,信紙上的字,寫着只有綠豆大,想想這信裏的事情,一定是很多很多的,抽出信紙來,只看那最前一行是:“冰如:我沒有想到我還能給你寫信,你也並不會想到還能看到我新寫的字跡吧?”這絕對不成問題,是孫志堅來的信。她不但心房亂跳,而且是手足冰涼了。她偷眼看看屋子裏的人,都把眼光射在自己身上,便將信紙握在手心裏,另一隻手扶着椅子背站了起來,向她母親望了道:“讓我到屋子裏慢慢地去看,回頭我把信上的消息告訴你。”說完了,也不管別人怎樣注意,匆匆地就走了。鄭氏看了這情形,便望了鬆如道:“真是志堅來的信嗎?”鬆如道:“怎麼不是?信封上清清楚楚寫着他寄信人的姓名。”鄭氏道:“這倒有些奇怪了。冰如接到這封信,絲毫也沒有表示什麼高興的樣子。”鬆如鼻子裏哼了一聲,接着又發上一陣冷笑,於是她就走到梳妝桌面前,對了鏡子,將小梳子梳理自己的頭髮。鄭氏道:“你冷笑什麼?一個生離死別的丈夫,有了信來了,高興還是不應該的嗎?”鬆如對着鏡子將嘴一撇道:“高興?孫志堅的信,比刀刺了她的心,還要難過呢。”這時,屋子裏並無第三個人,鄭氏道:“鬆如,你也不好。你姐姐落在這種境遇裏,自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鬆如將梳子向桌上一丟,扭身就走了出去,在她出門的時候,還咕咕着道:“就算我多事,大家向後看吧。”鬆如走遠了,鄭氏玩味玩味過去的情形,也覺得冰如的行爲有些奇怪,心想:難道志堅有信來,她反感覺得不高興嗎?看她把信念完了,卻怎樣來告訴人。鄭氏是這樣揣念着,誰知冰如拿了這封信去,足足看了兩三點鐘,也不曾回到房裏來。打發老媽子去探望,老媽子回來報告,大小姐掩着房門,在牀上睡覺了。鄭氏心想,這爲什麼呢?便悄悄走到那房門口,伸頭向裏面張望了去。見冰如橫躺在牀上,側了臉枕着疊的被條,將臉偎在被裏,因道:“天氣還有點熱吧?你怎麼這樣睡着?”冰如似醒不醒地哼着答應了一聲。鄭氏因她已答應了,索性推門走了進來,因道:“冰如,那信說些什麼?能告訴我嗎?”冰如道:“他沒有死。”說着,一個翻身,將背朝了鄭氏。這倒讓旁觀的人越發地不解所謂。鄭氏手扶了門站着,呆呆望了牀上躺着的人出神。許久,才問道:“你把那信交給我看看,可以嗎?”冰如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微瞪了眼道:“這信裏還有什麼祕密不成?”鄭氏道:“唯其是我知道這信裏沒有祕密,纔要你交信給我看。”冰如道:“不用看,我把它撕了。”薛老太道:“這是什麼意思?他來信,是你夫妻有團圓的希望,你爲什麼反把來信撕了?”冰如板了臉道:“您沒有看信,怎麼知道我不應該撕呢?”鄭氏坐在她對面椅子上,不覺向她周身上下打量着。冰如將身子斜靠了牀欄杆,半垂了頭坐着,將兩個指頭撥弄了自己的衣襟角,再也不提一個字,鄭氏也默然了一陣,因道:“我看你神色不定,彷彿是生了病。”冰如道:“我是病了。心裏火燒一般,頭又痛。”她說着,先伸手撫撫胸口,接着又按了額角。鄭氏還不曾跟着把話向下問,老媽子便在門外叫道:“老太爺請呢。”薛老太走出屋子來,在梯子口上,就迎着了小山。
他先笑道:“志堅有信來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他也有一封信給我,報告他怎樣逃出南京,那真是可歌可泣。”鄭氏一聲也不言語,自回房去。小山隨在後面道:“噫!你是什麼意思?冰如呢?”鄭氏道:“她,她,哼!她接到信就病了。隨她去吧,這事,你我就不必過問了。”說着,她嘆了一口氣。小山站在房門口呆了一呆,便也走回自己的書房去,將志堅寄給他的信揀了出來,重新看了一遍。但這信上除了說南京失陷時,讓人替古人擔憂而外,都是可安慰的。女婿是死裏逃生了,怎麼小姐得了這信,反倒是病起來了哩?這老人是以君子之心度人,不肯向下想,但冰如的父母,也就不能對她有深切的幫助,這問題是僵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