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如在起初兩個月裏,對於志堅的消息,卻也沒有絕望。所有在前方的人,多半是一兩個月和後方斷絕郵電的,也不獨志堅一人。可是到了三個月以後,漢口到上海的郵電由香港轉了過去,已是暢通無阻。志堅的母親寄居在上海,曾和冰如通過好幾次信,總是說志堅的行蹤,渺不可尋,安全是很可慮的。冰如也曾向其他的朋友探聽消息,據說在南京失陷前一個星期,在常州遇到過志堅,據他說要先回南京補築城防工事。料着南京失陷的時候,他是在南京的。冰如得了這比較確實的消息,再把南京失陷,死亡二十萬人民的情形一對照,卻沒有法子能斷定志堅能在這二十萬人以外逃出了生命。因之越打聽消息,越近於絕望。到了四個月的時候,她就索性不再打聽消息,聽其自然了。這時,江洪還是三兩天來探望一次,雖然安慰冰如的話,已經早說盡了,可是已不再希望志堅生還,也就不必再去安慰。見面之後,除了說些閒話而外,便是去看看電影,吃吃小館子。
冰如雖無法禁止江洪繼續和王玉交朋友,可是她深加考慮之後,倒不是無法對付。到了志堅消息渺然的第五個月裏,她已換上了春裝,除了要求江洪同出去遊玩,更修飾得濃豔而外,卻沒有另用其他的手腕。在暗中調查江洪的行動,卻是和王玉來往得少了,而冰如有幾次在街上碰到她,已有另一個西裝男子陪了她一路走,似乎她也不是那樣猛烈地追求江洪。有兩個星期六的下午,冰如都遇到王玉向一家法國西餐館子裏去。而這個西餐館子的樓上,有十來間屋子,卻改成了旅館。冰如忽然靈機一動,在第三個星期六下午,老早地就約了江洪去吃西餐。這餐館並不怎樣大,推開街門進來,是賣糖果餅乾的鋪面,通過了那縱橫放着的幾個玻璃櫃架後,便是客廳,很寬敞的地方,列了有一二十副座位,而在這兩側的地方,有幾架四折屏風,攔隔了一個小局部,冰如挑選了樓梯對面一架屏風裏坐下。江洪自然不知道她含有什麼用意,坐下之後,昂頭四周張望了一下,笑問道:“這個地方的西餐,是特別好嗎?好像是外國人小本經營的鋪子,你怎麼會訪着的呢?”冰如笑道:“我也是聽到人說,這裏的菜,有真正的外國風味,究竟對與不對,也不曉得。不過這樓上是旅館我是知道的。”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微笑道,“房東太太說,她有一個女朋友,常到這樓上來做那不法的事情,房東太太已和她絕交了。”江洪道:“既然如此,這裏的西餐,恐怕也未必做得好吃,因爲這鋪子是另有作用的。”冰如道:“樓上是樓上,樓下是樓下,那我們何必把它混爲一談?”說到這裏,茶房已是走過來照應座位。冰如的目的,根本不在吃,隨便拿了菜牌子看了一看,並未更換什麼菜,倒是向茶房道:“慢一點送來也不妨,只是要做好一點。”江洪自然是不明裏面原因,總以爲冰如是到這裏來嘗異味的。及至茶房送上菜來的時候,卻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正自奇怪着,外面糖果櫃上,有一陣高跟鞋響。雖然地板上是鋪有地毯的,可是那轟隆隆的小聲音,依然可以引起人的注意。隨了響着的所在看去,正是王玉和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手挽手地走了進來,王玉在座位的右側,順了地板上面的地毯子,徑直地就向樓上走去。江洪所坐的這個地方,屏風是斜掩着的,徑直上樓去的人,眼光老遠地射在樓門口,就不曾理會到餐廳上來。江洪雖是瞪了眼向她看着,然而她還是笑嘻嘻地向前走,快到樓口的時候,她扶着那男子的手臂,還連連地跳了兩跳。江洪等她走着不見了,偏過頭來看冰如時,見她用刀又切着碟子裏的牛排微微地發笑,便點點頭道:“你帶我到這裏來的意思,我明白了。”冰如笑道:“你明白就好,我也無須再說什麼了。”兩人吃過了四道菜一道點心又慢慢地喝着咖啡,在這裏消磨時間就可以了。然而王玉上樓去以後,卻始終不見到她下來。冰如笑道:“你就不必再注意到她的行動了,反正她上去了,一刻兒是不能下來的。我看你久坐在這裏,也氣悶得很,不如離開這裏吧。今天晚上已經有月亮,我們到江邊上去散步好嗎?”江洪猛然站了起來,卻又坐下。冰如道:“你爲什麼不走?”江洪道:“等她下來,我們俏皮她兩句,不好嗎?”冰如嘴一撇道:“你還打算俏皮她兩句嗎?不到明天早上,她也不會下樓。你能在這裏等到明天早上嗎?眼不見爲淨。我們到江邊上去看看月色吧。”說着,就伸手去扯江洪的袖子。江洪不願在這裏和她拉拉扯扯,便會了東,和她一路走了出來。
這是三四月之交,已到了春深的時候,江邊的柳樹,拖了金黃的長條,在月光下,堆着一重重的清淡影子。那月亮是圓了大半,正懸在天心,照見長江一水茫茫。隔着武昌,東望水天相接。江上浮起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煙遮在江天盡頭,東南風不甚大,逆着江流吹上來,人站在江邊馬路上,衣襟飄動,卻有些涼颼颼的。江洪擡頭看了看天空,見着月輪以外,天空乾淨得像一張藍紙,因道:“天氣很好,今天恐怕有飛機夜襲。”冰如道:“你還怕空襲嗎?”江洪道:“我一個軍人,在飛機大炮下討生活的,我怕什麼?不過你的身體不好,在江風下吹着,似乎不大合宜。”冰如道:“不要緊,我們順着馬路走走。人在運動着,就不怕江風吹了。”說着,她在前走。在沿路的江邊樹蔭下,閃藏着人影。那柳條被風推動着,固然是整株樹舞弄着姿態。便是槐樹、榆樹等等,也都發出稀薄嫩綠的芽葉,在馬路上搖撼了一片朦朧的影子。路邊的草地上春草已鋪成了綠氈子,草中間的水泥路面,讓月亮照着,越是濃淡分明,走在這光滑的路上,頗感興趣。所走的這一段路,在法租界外緣,沒有其他碼頭那樣忙碌。在這沉靜的地域裏走着,不會有什麼人來碰撞,頗覺得舒適。冰如慢慢地走着,倒是忘了路之遠近。走到將近熱鬧的路口,卻又慢慢轉了回來。走到臨近一家花園樓房的時候,那短牆上涌出來一叢花木,月亮下面頗有些清芬之氣向鼻子裏送了來。這裏馬路邊上,正有兩棵高大的柳樹,在月光中搖盪了一片輕蔭。走到這裏她站住了腳,手扯了垂到頭上來的一枝柳條,半提了一隻腳,將鞋尖點着地面,做出沉吟的樣子來。江洪看到這樣子,自然也就站在樹蔭下了。他因冰如只管沉吟着,不知道她有什麼話要說,未便冒昧着先開口去問,也就兩手反背在身後,昂了頭看天上的月亮。冰如也隨着擡頭望了月亮,輕輕地唱道:“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同慶團圓夜,幾個飄零在外頭。”江洪笑道:“歌本是好歌,在嫂嫂嘴裏唱出來就格外地有意思。”冰如將頭連搖了兩下,哼道:“你這樣稱呼不好,誰見叔嫂兩人這樣交情深密的?其實,我們又何嘗是什麼叔嫂呢?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日子,本來不必介意。可是你左一句嫂嫂,右一句嫂嫂,叫得我倒不好意思同你一路走了。”江洪嘻嘻笑了一聲道:“這話太奇怪了。我和志堅是極好的朋友,他的年紀比我大,我把他當兄長看待。他的夫人,我稱呼爲嫂嫂,有什麼使不得呢?”冰如將頭一偏道:“你這話我不愛聽,難道沒有孫志堅的關係,我們就成爲陌路之人了嗎?這樣說,現在志堅的命運,還在未定之天,所以我們還有這點關係。設若志堅有個不幸的消息,你之所謂嫂嫂,已不存在,哪裏還認得我呢?”江洪啊喲一聲道:“這是什麼話?無論志堅命運如何,我對於嫂嫂,決計保護到底。”冰如道:“別的話不用說,我最後問你一句話,僅僅我們兩個人而論,我們有沒有友誼存在?”江洪道:“你這話總問過我一百次了。而我也答覆過一百次,我們是有友誼的。爲什麼還要問呢?”冰如道:“有你這一句話,那就好極了。我們既是友誼存在的,你……”說到這裏,她沉吟起來,把一個字拖得很長,最後她就道,“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江洪聽着她說出這句話來,倒不由得心房連跳了兩跳,低了頭不敢作聲。冰如道:“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但我覺得我的真心,是把你當了一個最知己的朋友。其實,你卻對我最不知道。我不要成了錯認朋友的尤三姐吧?”江洪啊喲了一聲道:“那怎麼能相比?”說着兩手插在褲袋裏,在路上來回地走了七八個轉轉。冰如道:“爲什麼不能比?我覺得我爲人率直、熱烈,一切不下於尤三姐。”江洪道:“你把一個大前提就弄錯了。人家是一位小姐,名花無主,她可以把任何人做對象。你是一位有主的人呀。”冰如淡笑道:“你還說你是一位有新思想的軍人,可是由你這說話看起來,你的思想就很陳腐,你依然認爲寡婦是不能嫁人的,而寡婦也不該有個對象的。”江洪道:“你不要過於絕望,自己把自己擬在一個最不幸的境遇裏,也許志堅可以回來的。”冰如道:“你這就不是以誠實來待我了。一個當軍官的人,半年多沒有消息了,你處處說他能夠回來。我實對你說,我這一個多月好幾次都想自殺,終於想到還有你這樣一個人在宇宙裏,我是等着你能給予我一條光明的大道。在今天這清風明月之下,我望你給我一個答覆,不要再裝馬虎。假如你討厭我是一個婦人,不是一位小姐,你也明說。可是你所追求的王玉,她不是一個離婚的婦人嗎?”江洪見她越是把話說明了,便站住了腳,從容地答道:“我可以答覆的。實在的,我覺得志堅回來的希望,也並沒有斷絕。你又何妨再忍兩個月,再等一等他的消息呢?”冰如道:“你那意思,假如志堅不回來了,我們的關係是在朋友上面可以再進一步嗎?”江洪還是插了兩隻手在褲袋裏來回地走着。冰如道:“你怎麼不答覆我的話?難道你這幾個月來所對付我的態度,完全是虛情假意嗎?”說着,用力將手牽着柳條一扯,扭轉身就走了。江洪站在路頭上,倒是呆了一呆。然而她走得很快,轉個彎就向街裏面走去了。假使要跟着追了去必定追到她家。在這夜晚,追到她家裏去,特顯着自己戀戀不捨了,因之緩緩地在江邊上放着步子,細想了一番,最後也還是回寓安歇。
由漢口渡江到武昌,再經過幾截街道的奔波,人也相當疲倦了。到寓之後,和衣就倒在牀上,他心裏也就想着,薛冰如之爲人,卻是有點奇怪,她對於丈夫原來是很好的,只幾個月工夫的別離,何以就變了態度了?仰睡在牀上,睜了兩眼望着那粉牆,就看到自己一張一尺二寸的半身相片,懸掛在牆上。二十八歲的人穿了筆挺的西服,面貌豐潤,很英俊清秀向下俯視着。自己便轉了一個念頭道:是啊!她是一個青春少婦,遇到我這一個少年,不斷地在她面前周旋,看到漢口花花世界有什麼不動心?而況志堅之陣亡,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她要找個繼任的丈夫,是沒有比我再合適的了。幾個月來,她只管濃妝豔抹,與王玉斗爭,無非是爲了我。我應該用好話安慰她,多少補償她這一點苦心。今晚這種態度,漫說是一個男子對付女子,就是一個女子對付男子,男子也有所不堪,那是很難怪她一怒而去的了。明天下午決計過江去一趟,向她表示一番好意,一個有家仇國難的女子,又何必讓她過於難堪?他這樣想了,就也矇矓睡去,晚上倒做了幾次夢。下午由辦公室回到寓所的時候,身上照例是穿一身軍服,腰間掛了佩劍。縱然是工作了一日,精神還是很好的,踏着夾了馬刺的皮鞋,走着地板,啪嗒啪嗒地響。他想着,去看女人,那是軟性生活。幹軟性生活,而穿着這筆挺的軍服,那是用不着的,於是站到臥室牆前一面大鏡子下去鬆解皮帶。偶然擡頭,看到鏡子裏面自己的影子,卻是一位少年英勇的軍官。自己忽然叫起來道:我是中華民國一個好男兒。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是什麼人?我能脫了這身軍服去看朋友之妻嗎?笑話,我不去了。他口裏說這話時,臉上自然顯露着十分堅強的顏色,同時,也就看到鏡子裏的影子,十分興奮,便向鏡子裏點點頭道:“對的!對的!”連說兩聲對的,他也就再不鬆皮帶,依然穿了軍服,走到寓所外的空地上散步了很久。經過了這一番嚴肅的散步,把冰如給予自己的那些影響,也就忘記了。王玉那條路,自己是堅決地拋棄了,甚至提到這個名字,自己也就有些煩厭。冰如這條路,自己現又不願去。那麼,除了自己故意到漢口去消磨幾個鐘點,就不必離開武昌了。因此,約有三日的工夫,並未過江。
這個時候的長江戰爭,膠着在下游蕪湖一帶,武漢的人心,大爲鎮定,而前方同後方的郵電交通,也隨了這個關係,比以前便利得多。可是孫志堅的消息,依然石沉大海。這就是江洪自己想着,要說他還在人間,透着不近情理。那麼,孤身在漢口的薛冰如,那是格外可憐了。在他這樣一念生憐、意志轉變的時候,冰如卻寄來一封掛號信。她破了例,不是女人所用的那種玫瑰色洋信封,卻是一隻很長很大的中式信封,厚厚的,裏面盛着許多東西。江洪當接到這封信的時候,看到信封下署着姓名,就不願接受,想一下丟到字紙簍裏去,但是捏着那信封厚厚的,裏面軟綿綿的,不光像是信箋。且拆開來,看她在裏面放下些什麼。於是慢慢地將信封口拆開,向裏張望,竟是塞得滿滿的,把信瓤子向外抽着,首先有一陣香氣襲進鼻孔。透開來看,是一方花綢手絹、一張四寸半身相片,另外還有一張信箋。心裏暗想,她真會玩手段,看她信上說什麼。自己又向門外張望了一下,然後將背朝外臉朝裏,手託了信箋看,上寫着:
洪,你接到了這封信,一定很是訝然,以爲爲什麼還要寫信來呢。我也本不想再寫信給你。可是我想到我們共過一場患難,縱然那晚江邊你讓我太失望,我爲了感謝你患難之中,對我種種恩惠,我依然認你是個好友。我相信,你大概不願再見我了,我也無法要求你再來見我,寄來最近所攝相片一張,算代我親身前來道歉,請恕我那晚上不告而別。另手絹一方,是我親用的東西,上面雖不覺爲殘香剩粉弄髒了,但也有我不少的淚痕,留在你處,權當紀念吧。自那晚回來之後,我就病倒了,至今不能起牀,也沒有吃什麼東西,客地孤身,真是十分悽慘。我不敢望你來探望我。如果過江有便,請代買一點醬菜來。明天是星期六,這信上午可到,下午你必定渡江的,我當在枕上等候聽那上樓梯的皮鞋聲了。
冰如伏枕上
江洪拿了這封信在椅子上,先是呆了一呆,在出神的時候,那脂粉香味,不住地向鼻子裏送來,讓人感覺着這不是在軍人寄寓的臥室裏,睜眼看時,左手拿了冰如的那封信,右手就拿着她的手絹和相片,放下信,兩手把手絹展開來看看,雖是她說這上面有眼淚,卻絲毫找不出淚痕,倒是她說的殘香剩粉,那是事實。除了香是很容易證明它存在,而這剩粉一物在將手帕抖上了兩下之後,也就可以看出來。江洪把手絹隨塞在衣袋裏,將放在茶几上的相片,舉着與自己的臉相齊,注意看了一看,見她那影子略偏,雙眸微斜,嘴角上翅,露了半排牙齒,那要笑不笑的樣子,實在風韻豔麗。江洪將相片看了一陣,也放到衣袋裏,然後將冰如的信兩手捧着,讀了第二遍。最後江洪想到她希望發信的次日下午等我。這是昨晚上寫的信,還正是寫信的次日下午了,應當怎麼樣應付她這個要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