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的空氣沉寂極了,那放在屜桌上的一架小鐘,還哧嚓哧嚓發出了響聲。冰如斜躺在牀上,頭枕着那疊起的棉被,高高撐了上半身,眼望了這桌上正響着的小鐘。這小鐘旁邊就支起了一隻盛相片的鏡框子,裏面放了孫志堅的武裝相片,是正了面孔,將那炯炯發光的眼睛對着人。冰如向着那裏看看,也是呆呆地目不旁視。
那鏡框子旁邊有一隻花瓶,瓶子裏插了一束月季花,似乎是日子久了,那花瓣散開,支在葉子上。這屋子也沒有什麼人移動,那花枝上的花瓣,卻好好地有兩片落下來,順了鏡子面,落到雪白的桌布上。白布襯着這鮮紅的兩點,頗覺醒目。冰如彷彿是吃了驚一樣,立刻由牀上站了起來。這一下子,地板受了震動,屜桌也跟着有些微微的搖撼,於是有兩朵散得太敞開的花,那花瓣就像下雨一般,落了下來,在這鏡面子上粘貼着,把人影子遮掩了好幾處。就是孫志堅的臉上,也讓兩片花瓣蓋住着。冰如走到桌子邊站住,右手緩緩地撿起了桌面上的花瓣,放在左手心裏握住,然後手一揚,待要向痰盂子裏扔去,可是剛一彎腰,忽然有一種感想,這不是把鮮豔的東西向污穢的裏面葬送了去嗎?這樣凝神想了一想,手裏這一把花瓣就沒有扔下去。回頭看那屜桌上的相片,卻見志堅凝神注視了自己,對自己帶一些微笑,又似乎帶一些怒氣。便拿了相片在手,也對他注視着,然後點點頭道:“志堅!你對我有點懷疑吧?我聽說,前線的犧牲是很大的。假如你有了不幸,那我怎麼辦呢?我一個孤孤單單的女人,我就這樣在後方住下去嗎?”於是將相片握着,人倒退了幾步,挨着了牀沿,便坐下去。坐下去之後,還繼續地看那相片,於是就倒下去睡了,心裏也說不出是怎樣一種悶得慌,眼睛覺得枯澀,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彷彿之間,志堅由相片上走了下來,臉上似乎生氣,又似乎發笑,因道:“冰如,你要問我將來的路徑嗎?我的意思,你最好是自己早做打算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我,你要找我回來,是不可能的。前方將士,浴血抗戰,傷亡的人不能用數目去計,難道我的生命,就特別地有保障,還可以回來?”冰如待要問他話,卻是震天震地幾陣炮響,立刻煙霧連天,自己在一個廣大的戰場上,那戰場的情形,和平常在電影裏面所看到的情形差不多,眼前所望到的,是一塊平原,除了幾根歪倒的木樁掛着鐵絲,這裏沒有樹木,也沒有青草,倒是炮彈落在地面,打了好多的乾土坑。身上一陣火焰過去帶了彈片飛濺,自己就挺直地躺在這坑裏面,把面前一塊石頭抓住。也許是自己用力過猛了,那塊石頭,也隨了自己這一拉,滾將過來。猛地一驚,看時,躺着的乾土坑是被褥上面,抓着的石頭是枕頭,而志堅的相片,卻依然壓在手下。這是一個夢,可是這個夢給予她的印象很深。她覺得志堅那句話,是最可想象的,前方浴血抗戰,傷亡的人無數,難道他就可以安全地回來嗎?這一個感念放在心裏,便覺得自己坐立不安。恰好這幾天的戰事極不順利,報上大題目登着,敵人正在猛犯南京光華門。看過這個題目之後,心裏頭就恍如用熱油煎着心窩一樣,非常難受。終日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心情,只是要睡覺。到了晚上又做的是一宿整整的夢。
早晨醒來,便聽到門外皮鞋走動響,一個翻身由牀上坐起來,隔了門問道:“是江先生來了?”外面江洪答道:“嫂嫂還沒有升帳?只管睡着吧,我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冰如自不會依着他這話,已是匆匆穿衣起來,先開了房門,向江洪打了一個招呼,方纔到後面洗澡間洗臉。
江洪坐在樓廊的沙發上,等着王媽送茶來的時候,低聲道:“你太太這兩天心裏非常地難受吧?我看她的臉,瘦削得像害了一場病一樣。”王媽道:“沒有哇。”江洪道:“剛纔,她披着衣服,打開半扇門,伸出半截身子來,我見她頭髮披散了在肩上,臉色黃黃的,肩膀垂了下來,和我點個頭就進去了。我以爲她是病了呢。”王媽又連說了兩聲沒有沒有。這些話他雖是極力地低聲說出來的,可是冰如在洗澡間裏,一句一句地都聽到了。這幾日洗過臉,隨便抹一點雪花膏,就算了。聽了這話,覺得一張黃臉對着人,那不大好,便在撲過一陣乾粉之後,又塗抹了兩個胭脂暈兒。身上穿的是一件青綢面子的舊羊皮袍子,既臃腫,也不乾淨。這就也脫下來,換了一件綠絨袍子,窄小而輕薄,現出這苗條的身段來。在洗臉盆上的大懸鏡裏,她看着有這樣的觀念,她梳擺了一會子頭髮,又塗抹了一層油。那桌上花瓶子裏,已是新換了一束月季花,她摘了一朵,插在發邊。又照了一照鏡子,這才轉着念道:“這樣子收拾過了一遍,應該不帶什麼病容了吧?”果然,她出來的時候,江洪不免吃了一驚,不多一會子,孫太太又換了一個人了。他心裏這樣想着,雖沒有說出來,可是他預備了一番安慰的話,覺得有點多餘了,於是起身笑着點了一點頭。冰如道:“江先生怎麼這樣早就過江了?”於是隔了茶几在沙發上坐着。江洪沒開口,先皺了眉頭子,接着又抿嘴吸了一口氣,因問道:“嫂嫂看到這幾日的報了嗎?”冰如道:“正是這樣想,我覺得南京的情形,已是十分嚴重了!”江洪靠近了茶几一點,把頭伸過來,低聲道:“豈但是嚴重,昨天已經失陷了!”冰如突然聽了這話,心房倒是猛地跳上一下,隨着也起了一起身子,向江洪臉上望了道:“這話是真的?”江洪點點頭道:“這消息大概不假。但嫂嫂也不必發急,志堅兄並沒有在城裏。這個時候,想着他繞過南京,隨着部隊,撤退到安全地帶上去了。”冰如道:“你又怎見得他已撤退到安全的地帶上去了呢?”江洪道:“那……那,我想,除非是他有特殊的任務,不然,他是個很機警的人,一定有辦法可以達到安全地點的。”冰如先是微笑了一笑,然後又嘆了一口氣道:“現在我也顧全不得許多,只好過一日是一日了。”於是把手撐在椅靠子上,將手託了自己的臉腮,身子略微歪躺在沙發上。江洪道:“現在我們所得的消息,還是一個很短的報告。究竟失陷的詳細情形怎麼樣,還不知道。”冰如也不動,也不說話,卻把手託的臉腮,微微搖撼了幾下。江洪在衣袋裏掏出表來看一看,因道:“我這時抽空來看嫂嫂,是怕你突然看到報上消息之後,心裏會難過,所以先來報告一聲,免得你摸不着頭腦。嫂嫂放心吧,再有什麼消息,我隨時會來報告的,我告辭了。”冰如聽了這個消息,頃刻之間,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樣,腦子裏喪失了主宰。江洪說了這些個話,她卻不知道找什麼話來答覆。只是知道對於江洪這麼一個人,是應該客氣些的,看見他走,也跟着後面送了下樓。只走到半截樓梯上,江洪站在樓下,迴轉頭來笑道:“嫂嫂,你又送我嗎?以後我也許隔一兩天就探望你一次。你只管這樣向我客氣,那樣我受拘束了。”冰如手扶了欄杆,向下望着,點了兩點頭,竟是真的不送了。
她回到樓上,把這話告訴了隔壁屋子裏的劉太太。那劉太太倒沒有她這樣能忍耐,已是眼圈兒一紅,兩行眼淚直流。冰如見到別人這樣掛念丈夫,自己也是黯然。這日的報上,雖還沒有登着南京失陷的消息,可是字裏行間,也就表示着情形十分危急。覺得江洪送來的這段消息,絕不會錯誤,當日就在屋子裏睡了一天。到次日,南京的失陷情形,報上也就大致登載出來了。這已算完全絕了希望,倒不必像昨日那樣發悶。吃過了午飯,索性出去看電影去。
晚上回來,卻見江洪手捧了一本雜誌,坐在走廊的沙發上看。他脫去了制服,卻穿起了一件藍綢面的皮袍子,突然改裝,倒顯着格外年輕些似的,便笑道:“喲!江先生怎樣改了裝了?”江洪起身道:“今晚我在漢口有點事,無須乎過江去。穿了一身制服,有許多地方要受着限制,這樣到任何娛樂場去,都自由些。”冰如深深一點頭道:“這點兒意見,我們倒是完全相同。反正是不得了,樂一天是一天。”江洪搖搖頭道:“這種見解,倒是不怎樣妥當。”冰如道:“那麼,你爲什麼說要到娛樂場去呢?”江洪笑道:“我這有點用意。”冰如便在他對面沙發坐下,望了他的臉道:“你有什麼用意?我倒願聞其詳。”江洪道:“我想着,嫂嫂心裏一定是很難受的。我想今晚陪嫂嫂看戲去。”冰如笑道:“你看,我是怎樣大意。不錯的,王玉這個劇團也來了,我在報上看到這廣告的。這麼一來,江先生每天多一件事可做了。”江洪笑道:“也不一定就去看她演劇。”冰如道:“好的,我陪江先生去看看,我也要看看她到底有什麼能耐。”說到這裏,王媽捧着一壺熱茶來了,向江洪面前杯子裏斟着茶,一面問道:“江先生,聽說我們的南京丟了,是嗎?那怎麼辦呢?”江洪道:“你有什麼人在城裏嗎?”王媽道:“親戚朋友總是有的。那些沒有逃出來的人,還會有命嗎?”江洪站起來,接過她手上的茶壺,皺了眉向她道:“不要提南京了,你不知道你太太心裏難受嗎?”這時,隔壁屋子裏那位劉太太,站在自己房門口,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結着毛線手套。手掌裏握着三根鐵針,眼睛雖看在手套上,卻也同沒有看到一般,針尖在手指上,倒紮了好幾下,耳朵裏是在探聽江洪所說的南京消息。因爲彼此不熟,又未便問話,只有站在一邊等機會。現在聽到江洪說不必談南京的話,這就是想冒昧問兩聲,也有所不可了。聽話的人寂然,談話的人,也就寂然,王媽被江洪拿過了茶壺,沒有意思,悄悄地走了。江洪只是端起杯子來,連連喝着茶。冰如將手撐了頭,半斜着坐在沙發上,半晌,微微地嘆一口氣。
江洪看了一看手錶,因道:“嫂嫂,我陪你到大街上去走走吧?”冰如回來之後,還不曾進房,那手提包還放在茶几上呢。這就把手提包拿着站了起來,笑道:“好哇!我們一路走吧。”於是二人一路走了。那個要聽消息的劉太太還是站在那裏,一兩分鐘,打一針手套。忽聽王媽問道:“劉太太,真的,我們的南京丟了嗎?”劉太太回頭看時,見她站在茶几邊,自己斟了茶喝,也在望了杯子出神。劉太太道:“報上都登出來了,怎麼會假?這位江先生,是你們孫先生的好朋友嗎?”王媽道:“是的。孫先生託他把我們帶到漢口來的。他爲人好極了,就像我們太太自己的兄弟一樣。”劉太太頓了一頓,才道:“他好像是特意來安慰你們太太的。”王媽道:“一路上他總是安慰着我們太太。”劉太太道:“他自己有太太嗎?”王媽笑道:“他還沒有太太。在九江遇到一個唱戲的王小姐,倒很有點意思。這王小姐原來也是一位太太,還有孩子呢,和我們太太是朋友。在九江遇到她,才知道她離婚了。”王媽倒不管劉太太願不願意聽,繼續向下說。劉太太道:“怪不得他邀你太太去看戲,他是另有意思的。你太太和我就不同,我一點也想不開,今天你教我陪人去看戲,我就辦不到。”王媽還道:“我們太太在南京,就不是這樣,心裏面有一點事過不去,就急得不得了。”劉太太道:“急呢,本來也是無用,可是心頭總放不下來。我倒很欽慕孫太太爲人了。”說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有一部分女人,是喜歡管着別人家的閒事的。劉太太和冰如住着隔壁,也就注意着她的態度。在每日早上,她看過幾份報之後,或者在走廊沙發上坐着曬太陽,或者在屋裏睡覺。但到了下午兩點鐘,她就換了一個樣子了。風雨無阻,那位江先生必定來坐上一兩個小時,用許多話來安慰她。有時也陪了冰如出去,或者看戲,或者看電影。
這樣有了一個禮拜,南京失陷後的情形,由外國通訊翻譯轉載回來的消息,的確是十分悽慘,只看那死人估計的數目,都是說在二十萬以上。凡是有親人留陷在南京,沒有出來的人,都在不能保險之列,至於軍事上不利的傳說,自然是比前更甚,那劉太太隨了這些消息,另變成了一個模樣,臉上瘦削得像黃蠟塑的人,兩隻肩膀向下垂着,掛不住衣服,把衣服都要墜了下來。可是冰如倒不像她這樣難堪,依然逐日整齊地修飾着。這一個晴天的當午,陽光由玻璃窗子裏穿了進來,很是暖和,將走廊上的窗子推開,屋子裏空氣流通,倒是把連日屋子裏的鬱塞滋味,一掃而空。劉太太手裏捧了一杯茶,靠在撐開玻璃窗戶的窗欄杆上向樓底下望着。冰如也是由屋子裏出來,靠了窗欄杆站定,向劉太太笑道:“今天的天氣,倒不像冬天了。我們到江邊上去散散步好嗎?”劉太太皺了兩皺眉頭,接着微笑道:“也不懂什麼緣故,這幾天幹什麼事都不感到興趣。心裏熱燙的,就像害了燒熱病一樣。”冰如道:“不要那樣想不開。我們有人在南京沒有出來,那是一重損失,把我們的身體急壞了,那便是兩重損失。我們總應當留着我們這條身子來做些沒有做完的事。”劉太太慢慢地喝着那碗茶,出了一會神,因點點頭道:“那也好,我帶着小貝貝出去走走。”小姑娘聽到母親要帶她出去走走,早是由屋裏一跳一跳地跑了出來,抓住母親的衣襟道:“我們走哇,媽媽。”劉太太本來就喜歡這個小姑娘,自從和丈夫分別以後,越是把這女兒看成寶貝一樣。小手一拖住了衣襟,她就絲毫不能勉強,順手摸了她的頭道:“好,我們到江邊上看看船去。”貝貝道:“我爸爸坐了船回來呀。”劉太太和姑娘說着,本來帶了笑容,聽了這句話,像是胸前面受了一小拳頭,微微地痛了一下,望了貝貝沒有作聲。冰如過來牽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跟了孫伯母去,不要多說話。”於是她牽了貝貝先走,劉太太跟在後面走出來。她們所住的這地方,正是江岸後面的一條馬路。隨便走着兩步,就是眼界一空。馬路旁的草地,像是狼狗皮的毛毯,鋪在地上。夾路的樹木,落光了葉子,陽光穿過那枝丫的樹枝,照在水泥面的人行道上,越是覺得乾淨,偶然還有一兩片焦枯的落葉,鋪在路面,是表示着江邊還有一點風。江水是太淺了,落下去和江岸懸殊十幾丈,而對岸的武昌,彷彿是臨近了好多了。輪船停泊在一條寬溝似的冬江裏,那輪船上的煙囪比碼頭上的欄杆還要矮得多,這正可以向下俯視一切。掛着白布帆的木船,在江心裏順流而下,小貝貝看着很有意思。尤其是那最小的木船,掛了丈來見方的白帆,在水浪裏漂盪,貝貝看着有些像玩具。她就穿過馬路外邊的草地,伏在石岸的鐵鏈欄杆上,向江裏看着,兩個大人隨在後面站定,貝貝指着問道:“媽媽,那小船是到南京去的嗎?”劉太太微微笑着搖搖頭。就在這江岸下邊,有一艘中型輪船,靠了躉船停泊着。碼頭上的搬運夫,擡着貨物,由坡子下來,向輪船上去。劉太太隨便問道:“這是到長沙去的船呢,還是到宜昌去的船呢?”冰如道:“大概是到宜昌的。到長沙去的貨物,多半是走粵漢路。”貝貝迴轉身來,牽了劉太太的衣襟道:“媽媽,我們也上船去吧。我們坐船到南京找爸爸去吧。”她這麼一句不懂事的話,卻把劉太太剛剛排解的情緒,重新鬱結起來,手扶了欄杆,望了江裏的浪頭,只管發癡,很久很久才道:“到南京去嗎?除非變一條魚,隨了這浪頭一塊兒流了去。”冰如見她低了頭,簡直擡不起來,便抱了小貝貝,把話扯開來,指着對岸道:“你知道那裏是什麼地方?你去過嗎?”她絮絮叨叨和小孩子說着,劉太太再也不說什麼話,只望了江裏的浪,見那浪一峯蓋着一峯向東推了去,便想到這樣向前推去,自然有一日到了南京下關。再又看到江邊水上,浮了一層草屑,又想,假如自己是這草屑,不也就幾天到了南京嗎?草屑是沒有人注意到它的,它可以太太平平地賞鑑這時候的南京是什麼樣子。正在這樣出神呢,忽聽到有人叫道:“太太,快回去吧,先生回來了。”她始而沒理會,繼而覺得這是自己家裏女僕的聲音,回過頭來時,那女僕已經奔到了面前,笑道:“太太,我們先生回來了。”劉太太怔了一怔,問道:“真的?”那女僕道:“真的真的,快回去吧。”劉太太也忘了貝貝,扯腿就跑,貝貝由冰如懷裏掙下來,站在地上叫媽媽。劉太太已是跑過了馬路,聽到這種喊叫聲,又突然跑了回來,抱着她笑道:“快回去吧,你天天盼望的爸爸回來了。”說着,將孩子扛在肩上,就順了碼頭邊的行人路走。路有了缺口,就是走下碼頭去的石頭坡子。劉太太走到這坡子上,未曾怎樣介意,順了向下的坡子就一層層地走去,還是那女僕在碼頭上叫道:“太太你向哪裏走,要到哪裏去?”這句話才把她提醒,才啊喲了一聲道:“我怎麼往江邊上跑?”說了這一聲之後,才抱着孩子跑上碼頭來。她大概不大好意思,頭也不擡,就回去了。這把冰如一個人留在碼頭上,站着怔怔地望着江心。她想到劉太太所說,只有變了魚纔可以隨了這江裏的浪頭東去。那是實在的話,除了男子預備去衝鋒陷陣,誰能夠徑直向東去呢?她想到了這裏,不免隨了這念頭,只管向東看去。
這江裏的水,雖是枯淺得成了一條深溝,可是向東一直看去,正是江流的路線,兩岸平原,一點沒有阻隔。越遠就越覺得地平寬闊,船帆像白鳥毛,一片片地飄着。天腳下白雲被日光照着,略帶了金黃色,把地平圍繞了。這長江一條水翻着白浪頭,就流到這雲裏去,且不問這雲是多遠,南京是在這白雲以外。志堅在這白雲以外活着呢,還是……她不敢向下想,遙遙地看到水面上天底下,冒出一縷黑煙,像一條烏龍似的在半空裏盤繞着,那是一隻輪船,在地平線以下,快要升出來了,且不問這輪船大小、所帶來的人,到了漢口,又有不少像劉太太的少婦要喜歡得認不出路來,自己不知道有這麼一天沒有。這是一個可玩味的境遇。正在幻想着,身後有人笑問道:“嫂嫂看着這大江東去,又在想志堅兄了。”冰如回頭看時,是江洪站在草地的露椅邊。他今天換了一套西服,外套着花呢大衣,斜斜地戴了一頂盤式呢帽,那姿態頗有點電影明星的味兒,因笑道:“我早不做那個癡想了,那有什麼用呢?”雖然她心裏覺着自己撒謊,但她表面上卻裝着很自然,隨了這話微微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