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第三回 鐵鳥逐孤舟危機再蹈 蘆灘眠冷月長夜哀思

  江洪與薛冰如重新更生的時候,在江南車站四處避難的旅客,都還沒有敢把頭伸出來。他們料到飛機已去遠了,便坐在土坡溝上一棵樹下,那自是打着主意,萬一飛機再來了,躲下溝去還不遲。這樣靜候了約一小時,警報器放着瞭解除的長聲。江洪向冰如笑道:“我們經過空襲很多,這次算是身歷其境了吧?”冰如站起來拍着身上的灰土,搖搖頭笑道:“響聲倒不過如此,可是那幾陣熱風向身上撲了來,像一扇大門板壓在人身上似的,倒有些怕人。大概車站已沒有了吧?”說時,散藏在各處的人,都紛紛地走出來。江洪引了她向東也隨了大家走。

  四處看去,不但車站,沒有一點損失,就是停在軌上的幾輛車皮,也一點沒有損壞。只是那一帶窮人住的矮屋子,連那豬圈在內,卻變成了一堆破磚與碎瓦。豬圈那地方,有一攤血,原來的一大羣豬倒全不見了。冰如正詫異着,偶然回過頭來,卻打了個冷戰,這對過那磚牆,已是斜歪了一半,還直立着的一半,那大塊小塊的豬肉,有幾百方粘貼在上面。那三棵柳樹上,掛了一條人腿,又是半邊身體,肉和腸胃,不知是人的還是豬的,高高低低掛了七八串,血肉淋漓,讓人不敢向下看。冰如偏着頭,三步兩步向前直跑。不想停住腳向正面看時,又不由得哎喲了一聲。原來面前橫着兩個半截屍首,一具是平胸以下沒有了,流了滿地的血與腸肚;另一具,只炸去小半邊上身,衣服被血染透了,人的臉也讓血和泥塗成黑紫色。嚇得她身子向回一縮,轉身奔向江洪來,閉了眼道:“江先生,怎麼辦?我不敢看。”她站在江洪面前,真個一動不動,江洪皺了眉一看,覺得車站四周,有千百個旅客散藏着,絕不止炸死這幾個人,因道:“這個地方,就是先前我們上二等車的地方,我們在這裏等一等,說不定那二等車還會停在這裏的。”冰如搖搖頭道:“還是站到我們先前躲着的那個地方去吧。”說時,她依然閉了眼,要江洪牽着,孟軻說的有,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江洪在這急難的時候,當然也不去理會那男女攜手的嫌疑,牽着她還到土坡前等着。總算車子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失,不到一小時,疏散出去了的火車,便開了回來。

  當他們趕到蕪湖時,所乘的輪船,還未曾靠碼頭,自然也就從容準備候着船走了。在這船上大餐間裏,雖不如平常住大餐間那樣舒服,可是難民滋味,這裏是一點不會嚐到。江洪坐在他的同伴艙裏,不便向上司眷屬坐的大艙裏來探望,冰如出艙來,在甲板上散步的時候,就約着江洪閒談。

  第二日的半上午,船過了馬當,船上的人們,紛紛地出來,看小孤山的風景,這已到了深冬,江水低落,江北岸的沙灘露了出來,沿着北岸的山腳,伸到了江心,這一來,卻把小孤山和北岸連成了一氣。輪船由小孤山的南漕江面行進,遠遠看到那順了小孤山山勢長的樹木,杈杈丫丫地簇擁着樹枝,小姑廟白色的粉牆,高高低低的,在樹叢裏一方一方露出。最頂上露出了一片屋脊,成羣的烏鴉,像蒼蠅一般,在島的東北角峭壁邊,上下亂飛。南岸的山,稀疏地長着樹木,在焦黃的草色上,長出來一團團的青松影子,太陽照着,顏色頗爲調和。在那山坡上,迤邐向下沿江流突出幾個石頭,有一個大礁石上,還支起了一架漁網,時上時下,頗有畫意,江洪和冰如靠了甲板的欄杆向江上觀望着,指了給冰如看道:“你看這地方多麼悠閒,我們在前方來的人,真不相信後方這樣自在。這樣看來,大概武漢方面,是不帶一點戰事痕跡的,到了漢口,嫂嫂可以暫時安心住一下子。”冰如淡笑道:“事已如此,便不安心又怎麼樣?不總也要耐着性子住下去嗎?”江洪道:“也不必焦急,只有暫時向寬處着想。你看,在這船上的人,有幾個不是生離死別地分手的?要是一律放心不下,這船上只有哭聲,沒有人說話聲了。”冰如聽到,也只有默然着,靜靜地靠了欄杆望着江景。

  她不作聲,江洪也不作聲,默然的有十來分鐘,忽然有人喊道:“飛機來了!”隨了這一聲喊,甲板上立刻一陣騷動。有一部分人往甲板下走,一部分人又從甲板下爬上來,有的喊着:“三架三架。”有的喊着:“它是由西向東飛,大概是我們的。”有的喊:“怎麼辦?怎麼辦?”冰如是驚弓之鳥了,立刻臉色蒼白,手扶了欄杆,有些戰戰兢兢的,回過臉來向江洪望着,卻說不出話來。江洪道:“不要緊的,我們這樣一隻裝難民的船,不成爲其目標。”船繼續向前進行,說時遲,那船頭遠處,天空裏三架鳥大的飛機,已對了這船直飛過來,而且越飛越低,轟轟軋軋可怕的馬達發動聲,直臨到頭上,腦筋靈敏的人,都感到有點危險。但人在船上,無地可跑,眼睜睜地,看着那飛機影子大過桌面,翅膀上的紅膏藥印子,十分清亮。大家的心房跳着,都要向喉嚨眼裏跳了來。冰如不知不覺,抓住了江洪的手,連問怎麼辦怎麼辦。江洪覺得她的手其冷如鐵,急忙中找不出話來安慰她,只連連答應着不要緊不要緊!那時快,那三架飛機,就在大家仰頭看去的時候,分開了隊形,徑直地飛了過去。在甲板上所有的人,連着薛冰如在內,算鬆了一口氣。然而江洪究竟是個軍人,他拖住冰如的手道:“快下甲板去。”說着,拉了她便走。她被拉着回到了樓梯口上,回過頭來看時,那散開隊形的飛機,卻在船後面,做了一個半弧形大旋轉,嗚的一聲,飛機翅膀刺激着空氣,發了怪叫,分明飛機已向輪船俯衝過來。

  二人只下了兩三層梯子,早是轟嗵幾下響,在離船舷不到幾丈遠的江面涌出三四起水柱,飛躍着比船頂還高。那水花啪嚓一聲,打在船上,船隨了這大聲,像航海似的,很厲害地顛了幾顛。頃刻之間,只聽到人叫聲、人哭聲、東西撞跌聲,鬧成一片。樓梯口上的人,像倒水似的滾了下來。而那天空裏飛機的馬達聲,嘩嘩譁,更是響得怕人,咯咯咯、啪啪啪,機關槍掃射着甲板,發出兩種可怕的聲音。冰如料着這一回是絕對完了,只有讓江洪抓住了又跌又跑。所幸自己的神志還是清楚的,只見滿眼都是男女旅客滾跌,有幾個人慌了手腳,爬出欄杆,卻向江心裏跳,江洪挽住冰如一隻手道:“嫂子,我知道你會游泳。飛機還在頭上,找一個板子……”這話他不曾說完,轟嗵嗵嗵,又是幾下響。在這個大響聲裏,冰如只知這身子猛烈地讓東西顛動一下,就失去了知覺。

  等自己已清醒過來的時候,睜眼就看到了一片青天,四周空洞洞的,並不在船上。於是復閉了眼揣想着昏迷以前的事。記得機關槍在頭上掃射,船板亂響,炸彈落在身邊,水浪高飛,人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這樣看來,分明是自己不在人世了。於是再睜開眼來看,卻見江洪站在身邊,因問道:“我們現時在哪裏?還活着嗎?”江洪笑道:“當然活着。可是和我們同船的人,已經有五分之四不在人世了。”冰如再定了一定神,四周看去,原來是躺在一片沙灘上,四周都是蘆葦,看到同船的人三三五五,散處在這沙灘上,有的坐着,有的來往散步,看蘆葦叢外的大江白茫茫的一片,西沉的落日,把那帶病態的金黃色光芒斜落在波心,加着微微的西北風,向臉上颳着,頗感到一份淒涼的意味。因爲是初醒轉來,還不能十分看清四周的事物,又閉着眼養了一會神。

  第二次還是人聲所驚醒的,已見王媽將手巾包着頭,將幾根長短不齊的棍子,在沙灘上插着,搭了一個三腳叉的架子。冰如這樣看清楚自己,躺在一卷行李上,因問道:“王媽,你也逃出了性命,總算難得。”王媽將行李索子網扎着長短棍子,因道:“真是難得。太太,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那隻船炸沉了,船尾上中了兩顆炸彈。總算這船上的船長好,沒有死的人都這樣說。在飛機追着我們這隻船的時候,他自己跑到舵樓上去扶了舵,把船對了這灘上一衝,船頭擱了淺,後半截炸沉了,前半截還在水面上。那飛機看到船炸沉了,也就走了。我們在船頭這半截的人,只要不撞傷,不跳下水去,總還可以留一條命。”說時,只見江洪身上背了一隻大包袱,由江邊一隻小划子上上了岸。另外還有幾個人也都是拿了各種東西上岸來。冰如這纔看清楚了,離江岸有三四丈路,浮了半截船頭在水面。在那船頭向天的艙舷上,還有人爬在上面搬運東西。

  江洪到了面前,見冰如已清醒多了,便道:“嫂嫂要喝口水嗎?”王媽道:“這江裏的冷水可喝不得。我是實在口渴了,勉強喝了兩口,有兩個鐘頭了,心裏還在難受。”江洪道:“我怎能找冷水給你太太喝?我在破船上,四處找了一週,居然找到一隻溫水瓶,這裏面足有三磅熱水。”說着,放下那包袱在沙灘上,打開包袱來,先提出一隻熱水瓶子,就把瓶蓋子當了茶杯,斟了一杯熱水,放在地上,笑道:“嫂嫂,你慢慢地拿起來喝。這白鐵做的東西,傳熱不過,仔細燙了嘴。”王媽道:“這位江先生,凡事真是細心不過。”冰如道:“我要不是遇到江先生,江南車站那次逃得了命,今天在船頂篷上,決計是逃不了命的。”江洪笑道:“這些過去的話,我們將來再說吧,天氣晚了,我們應該趕快把帳篷支了起來,天色已經很黑,再過一會,就會看不見了。”說着話,他把包袱透開,扯出了牀單被褥氈子等,在木架棍上陸續地遮擋着,冰如因圍起來就悶得慌,慢慢地由地氈上爬了起來,坐在堆着的一捆蘆葦稈子上,王媽立刻彎身上來,將她扶着。冰如推開她的手道:“用不着,我早已清醒過來了。”於是勉強撐住腿站了起來,斜站在帳篷外,身體晃了兩晃。王媽便搶着扶了她一隻手拐道:“江風很厲害,太太可不要勉強。”冰如笑道:“這倒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船上撞暈過去了,是怎麼上了岸的?”王媽道:“連我在內,還不都是江先生背了上岸來的?”冰如不覺臉紅了,搖了頭笑道:“那真是有些對不起人。”江洪道:“我想嫂嫂一定能恕我冒昧。當那船初炸沉以後,秩序非常混亂。嫂子那時睡倒在船舷的鐵梯口上,我若不把嫂子搬個地方,也許就會讓上上下下的人踩壞了。”王媽道:“江先生,你倒是這樣客氣。我們感謝你也感謝不了,你倒要我們原諒呢。現在我們都困在這荒洲上,進退兩難,將來還有許多地方要江先生幫忙呢。”江洪道:“那沒有問題,我們逃難逃到這荒洲上來以後,隨後來了一隻長江輪船。我們這船上的船員,站在船頭上和他們打旗語,他們也就在江心停了船,放下一隻小船來問消息。看到我們荒洲上有這麼多難民,船上還有行李,來人說:他們船上已經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了,荒洲上這些個人不能帶去,只能把船上職員帶兩個到九江替我們想法子。這樣,就有兩個職員跟了那船去,大概今天晚上,他們可到。明天下午,九江會有船來接我們的。萬一沒有船,那也不要緊,我可以挑一擔行李,步送嫂子到九江去。我們得了性命,就算渡過了難關,以後的事,不必擱在心上,嫂子的傷勢大概還沒好,還是到帳篷裏去躺着吧。”冰如聽了他的話,先伸手摸摸頭,隨後又左右手互相摸着手臂,低頭向身上仔細看了一遍,因道:“這倒怪得很,我身上一點沒有受傷。”江洪道:“嫂嫂肌膚上,大概沒有受着傷,不過轟炸的時候,腦筋受了很重的刺激,身體又受了猛烈的震動,所以人昏昏沉沉的,大概無大關係。治這種病,唯一的方法就是休息。嫂子還是躺着吧。”冰如回頭一看天上,已沒有了日光,只是西邊天腳一帶紅黃色的晚霞,夾雜雲彩,成了青藍色的斑紋,那一抹霞光,先照到江面上,再反映到這荒洲上,但看到散落在這裏的難民,都在蒼茫的暮色裏飄動着衣襟和頭髮,便有一種悽慘的景象。望對岸一帶不大高的山峯,這時也變成了一帶深藍色的輪廓。那江水爲霞光所不曾對照的所在,便是青隱隱的。就在自己這樣一賞鑑之下,天色變得更幽暗了,但見東西兩頭,水天相接,全是一種混茫的青色,其間有三兩點發亮的大星,露着光芒,若不是面前有人說話,自己幾乎疑心不在這花花世界上了。

  江洪倒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見她默默無言,四處探望着,因道:“嫂子,你什麼也不必想了。誰讓我們吃這些苦呢?誰讓我們受這些驚嚇呢?我們只要把這顆心放在這上面,自然就會興奮起來。”冰如站了許久,覺得身子有些疲乏,嘆了一口氣便鑽進帳篷裏去,可是剛一鑽了進去,復又扶着王媽站起來,因向江洪道:“蒙江先生的情,把我們主僕兩個都安頓好了,可是你自己怎麼辦呢?你不也支個帳篷嗎?”江洪笑道:“我們當軍人的,何必做出一點風霜都不能抵抗的樣子來?在前方打仗的武裝同志,天上下着雨,身子臥在水泥的戰壕裏,還不是端起槍來和人家拼命?我們在這荒洲上睡太平覺,怎麼也可對付過去,那毫無問題。”冰如道:“雖然那樣說,這究竟不是前方,大家都有一個地方安歇,不能讓你一個人在荒洲上當打更的孤雁。”江洪笑道:“那也不至於。我在船上找到了一牀被,又是一牀軍氈,我在蘆葦叢裏把葦稈堆起一堆,就可以睡。當軍人的人在戰時,這就是享福的事了。王媽,這些都交給你。”說着,送過那隻熱水瓶,又送了一支蠟燭來。冰如雖覺得江洪辛苦一點,可也無以慰之,只好隨他了。

  支帳篷的所在,是荒洲比較高的所在,三五步路,就有一個小帳篷,都是架蒙古包似的,用被單或衣服,用棍子支在蘆葦叢中。有的找不着棍子,就把蘆葦編編,把被單掛在上面。荒洲是沙地,究竟也不敢貼地睡,都是拔了蘆葦,在地面鋪得高高的當了牀,然而這帳篷究竟有限,只能容納些老弱婦女,天雖黑了,在洲上散步談話的男子還是不少。好在這不是江洪一個人的事,冰如倒不必十分爲他難受,於是安心地鑽進了蒙古包,在葦稈上的牀上睡着。先是王媽點了一支白蠟,插在泥沙裏面。她躺在牀上和王媽談話。到底人是未能清醒復原,談着談着,也就睡着了。

  醒過來的時候,只聽到王媽睡在腳下,鼾聲大作,那帳篷外面,呼呼的風聲、瑟瑟的蘆葉聲、淙淙的江浪聲,卻是有生以來所未聽到過的聲音,睡在葦稈堆上,身上一動,那葉稈子也是窸窣作響,蠟是已經滅了的,清醒不醒地睜了眼睛睡着,在那帳篷縫裏,涌出了幾點星光,隨了幾點星光,卻像射冷箭似的,向臉上吹着江風。這些聲音,越來越加重,尤其是江裏的水浪聲,每碰到沙洲一次就嘩啦啪嚓幾下響。聽得久了,心裏透着有點害怕,就把毯子披在身上,掀開帳篷走出來看看。這時東角的山峯上,正有鐮刀式的一鉤殘月,在青雲影裏斜掛着,微微地灑一些混茫的光亮,當頂疏落的星點,在寒風吹過天空的時候,便有些閃動。隨了這陣風,咿呀咿呀有幾聲雁叫,立刻在人心上增加了一份悽楚的情緒。因爲遙遙地聽到有人的說話聲,便索性走出帳篷來幾步,向發聲音的所在看了去。那裏在這帳篷的下風頭,是一片荒灘,沒有蘆葦的所在。當那沙灘中間,生了一叢火,火光熊熊地照着四周一羣人影子,圍了火光坐在沙上。火光去江不遠,殘月之下,看到渺渺茫茫,一片黑影,但彷彿又像有些東西,在黑沉沉的境界裏活動着,正是那月光照着了江心的波紋,心裏想着,還有不少的人向火坐着,大概是沒有鋪蓋分給這些人睡了。

  江洪和自己及王媽找了兩牀被一牀毯子來,也不見得還能夠和自己再找一份,頗想走到那火焰邊去看看他。於是兩手將披在身上的毯子緊緊地握着裹了起來,可是隻走了幾步,那江風夾了洲上的碎沙,向身上撲了來,這身體頗有點搖撼不定。再四周一看各帳篷子裏的人,都睡着了在打呼,一個青年少婦,深夜向那荒灘上去找人做什麼?於是靜靜望了那火光一陣,還是縮到帳篷裏去睡,叫了王媽兩聲,她在矇矓中哼了答應,並不曾清醒,心裏就想着,還是她們這樣無知識的婦女無所謂感想的好。至於自己,苦惱就多了。現在更覺得發動了戰爭的人,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人。這種人不但是人類的仇人,而且是宇宙的仇人。宇宙想盡了方法生人,發動戰爭的,卻想盡了方法殺人。丈夫在前方打仗也好,把中國人受着的這一股子怨氣,代爲吐上一吐。想到這裏,把生平的經歷慢慢想了起來,覺得就爲了炮聲一響,把所有的好夢,都變成了碎粉。大時代到了,光是逃難,實在不成其爲辦法。而且就是逃得了逃不了,也很難說。譬如自己,在江南車站遇到了炸彈,在小孤山又遇到了炸彈。儘管滿船幾百人不向人類含有絲毫敵意,但那幾百磅重的炸彈,還是會由千里之外,帶到頭上丟下來。這樣尋思了一遍,真覺怒火如焚,心裏頭就像有開水在燙着,哪裏睡得着?約莫有半小時,卻聽到帳篷外面,窸窣窸窣,有了腳步聲。那聲音直走到帳篷附近來。冰如曉得附近各帳篷裏的人全不能睡得安穩,不知道有什麼人在走着,也不便向人搭腔,只有悄悄地聽着。後來那人咳嗽了兩聲,冰如聽出來了,那正是江洪。因爲他已去得遠了,也不便在深夜去叫他。想他走的腳步,是繞了這帳篷一週走着的,那麼,他必然是來巡査這裏的情形。不然,他何以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開了呢?他雖然是一個青年的男子,可是看他那樣子,是很崇尚義俠的,倒不應疑惑他什麼。想了一陣,又輕輕地叫了王媽幾句,然而王媽睡在腳頭,繼續打着呼聲,並不理會,冰如睜了眼看着帳子縫裏的星光,越發地睡不着。那帳篷外的幹蘆葦葉子,讓斷斷續續的寒風吹颳着,吱咯吱咯,窸窣窸窣,在寂寞的長夜裏,反是比較宏大的聲音,還要添人的愁思。恰是由北向南,又有一陣咿呀的雁叫聲,從頭上叫過去。冰如是再也忍不住了,二次爬起來,又掀開一角帳篷,伸了頭向外看着,天空並沒有什麼形跡,不過那半鉤殘月,更走到了當頂,發出了一線清光,細小的星子,比以前又稀少些,卻有幾粒酒杯大的亮星,在月鉤前後。這樣,對面的山巒,畫出了一帶深青色的輪廓挺立在面前。回頭看沙灘上那叢火,萎縮了下去,火焰上夾了那股青煙,在半空裏繚繞着。那些圍火的人,隨着也稀少了,只看到三五個黑影子隔了火晃動。各個帳篷雖然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但在夜色沉沉的氣氛裏,感覺這些帳篷,也只是要向下沉了去。看那月亮下東邊的天腳,倒還是白霧瀰漫,仍壓了江面。自離開南京以後,不知道什麼緣故,就不敢向東張望。每次張望就心裏一陣痠痛,就覺兩股熱氣直射眼角,不由得兩行眼淚掛在了臉腮。這夜深時候,江風殘月之下,睡在這蘆葦灘上,本就是一種淒涼境地,再想到了家人分散,自己又是兩回死裏逃生,對着這滾滾的江濤,在黑暗中向東流去,覺得這面前的浪花,若干日後,總可以流到南京的下關,自己什麼時候再能回到南京,那就不可知了。手扶了帳篷,呆呆地站住,這眼淚就像拋沙似的,只管滾滾下來。當眼淚滾落得很厲害的時候,就也禁不住嘴裏發聲。因爲環看了左右,都是帳篷,不便驚動人,立刻手捂住了嘴,鑽到帳篷子裏去躺下。就在這時,聽到江洪在帳外輕輕叫着王媽。冰如正哽咽着,不便答應,便扯了毯子將頭矇住。王媽恰好是驚醒了,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隔了帳子問道:“江先生還沒有睡呢?”江洪聽她答應有聲了,才走近了兩步問道:“王媽,你太太在咳嗽,你沒有聽到嗎?”王媽道:“我不曉得呀。”江洪道:“你勸勸你太太,自己保重一些吧。那熱水瓶子裏還有熱水,你倒一杯給你太太喝吧。我去了。”說着,果然腳步響着走遠了去。

  王媽叫了兩聲太太,冰如勉強答應着,王媽才聽出來她不曾睡着,說話還帶一點哭音,因道:“太太你這是何必呢?你是個讀書識字的人,比我們明白得多。”冰如道:“睡罷,不要驚動了別人,我也不喝水。”她說完,真個又扯着毯子把頭蓋起來。心裏卻纔知道,江洪暗中保護,卻是寸步留心的,吹了一天一晚的江風,也就不必給人再找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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