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第十一回 輕別踟躕女傭笑索影 重逢冷落老母淚沾襟

  江洪的心事,薛冰如猜得並不會錯誤,若是沒有什麼效驗,她也就不必寫這封信了。在她信中所指的下午,她和衣睡了一場午覺。醒來之後,已是三點鐘,她將枕頭疊得高高的,拿了一本小說,躺在牀上看,將一牀毯子,蓋了下半截身體。王媽看到她這樣子,便留了一盆熱水,送到後面洗澡間裏去,因道:“太太可以起來洗洗臉了,等一會子,江先生會來。”冰如放了書,掉轉頭來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會來?”王媽道:“昨天太太不是教我寄了一封快信嗎?”冰如道:“我並沒有教他來。他來,我也犯不上洗臉,我生病的樣子,還不能見人嗎?”說畢,她自繼續地看書。不到二十分鐘,樓廊上有了皮鞋聲,冰如頭也不擡,依然看書。卻聽到江洪在門外問道:“王媽,你太太病好了嗎?”王媽道:“睡在牀上呢。”這房門是半掩的,冰如聽到房門有人敲了幾下,問道:“誰?請進來。”江洪穿了嗶嘰西服,手上提了一串紙包,走進房來。見冰如臉黃黃的,未抹脂粉,蓬了頭髮斜睡在牀上,便放下東西在茶几上,近前一步問道:“嫂嫂病好了?”冰如慢慢地坐起來,手理着鬢髮,向他看了一眼,沒有作聲。江洪道:“是感冒了?”冰如淡淡一笑道:“很不要緊的病。我很後悔,不該寫信通知你。”他將茶几上的紙包提着舉了一舉,因道:“嫂嫂要的東西,給買來了。”冰如道:“謝謝,其實我已兩天沒吃飯,什麼也吃不下去。”江洪道:“這樣吧,我陪你出去吃點東西。”冰如將扔在枕頭邊的書本,拿起來看了兩行,見他還站在屋子中間,又扔下書向他笑道:“你和王玉沒有約會?”江洪搖搖頭道:“何必再提她?”王媽在屋外樓廊上插嘴道:“對了,江先生陪我們太太出去消遣消遣吧,這兩天她悶得了不得。”說着,她提了一壺熱水進來,到洗澡間裏去,一面道,“太太,你同江先生出去走走吧,不要真悶出病來。”冰如一掉臉道:“怪話,難道我這是假病嗎?”王媽已在裏面屋子裏,她笑道:“不是那話,你現在是小病,再一氣悶,就要生大病了。”江洪見冰如伸腳下牀趿鞋,便退到樓廊上去坐着,隔了屋子玻璃窗道:“是的,小病會悶出大病,還是出去走走吧,我在這裏等着。”說着,他聽到一陣拖鞋響,冰如走到洗澡間去了。

  約莫有半小時,她濃抹着脂粉,換了一件綠綢衣衫,扣了鈕釦向外走,笑道:“我這人最要強不過,我偏不弄成一個病婦樣子。”江洪將掛在衣鉤上的帽子,取在手上,站了向她笑道:“陪你向廣東館子裏去吃碗粥,然後一路去看電影。”冰如搖搖頭道:“我懶得走動。”江洪將兩隻手盤弄了帽子,躊躇了沒說什麼。冰如突然興奮起來道:“好!我陪你出去走一趟。東西我不想吃,我有話要和你談談。王媽,把我的絨繩短大衣拿來。”王媽在屋子裏將一件寶藍色絨繩鏤花小罩衣交給了她,將手提包也交給了她。她向江洪笑道:“這可是你提議的,看你能陪我多少時。”江洪笑了一笑,隨着她一路走出來。出門之後,她已經沒有了一點病意,先吃館子,後看電影。散場之後,她揪住了江洪的衣袖道:“你再陪我到江邊去走走,行不行?”江洪道:“當得奉陪。”冰如在電燈光下,挽住江洪一隻衣袖,順了大街的行人路,走向江岸路上來。這下弦的月亮,剛剛是掛在大江的下游,漂浮了一把銀梳,盪漾在白雲上層,照着春江的水浪,搖撼了蠢蠢欲動的月影。望對岸武昌的屋影,在朦朧月光下,散佈了千百點燈光,江裏的船燈也零落着,像許多星點。江洪說句夜景很好,擺脫了她的手,走快兩步,奔向江岸的鐵鏈欄杆邊。冰如叫道:“不要站在那裏,你陪我在這路上走走。”她這樣說了,只好回頭走過來,且將兩手插在褲袋裏,相隔了她一二尺路,並排走着。

  江岸上的樹,綠葉油油地相連接,猶如一條綠色走廊。電燈藏在樹羣裏,光也帶了綠色。這裏很少有行人,江風輕輕地吹來,顯着這裏很是幽靜。四隻皮鞋,踏了水泥路面,咯咯有聲。這樣走了一截路,冰如突然問道:“你收到我那封信,有什麼感想?”江洪道:“我對你表示很同情。”冰如笑道:“表示同情?那不夠!你要知道,一個年輕女人,送男子一張相片,那不是偶然的。”江洪沒有作聲,繼續地走着。冰如道:“洪,我不能忍耐了,我有話要明白對你說出來。”江洪聽着,心房連連地跳躍了幾下。因爲夜已深了,江面上已很少輪船來往,一切聲音,也都沉寂下去,倒是風吹到這頭上的樹枝上,將那柳葉柳枝拂刷得嘶嘶作響。隨了這聲音,江洪不免擡起頭來望着,因道:“記得我們上次在這裏說話的時候,柳樹還是剛發了嫩綠的芽子,光陰好快,已是綠葉成蔭了。”他把語鋒突然轉移了,以爲冰如那種咄咄見逼的話,倒可以躲閃一下。誰知冰如迎了這話,卻嘻嘻一笑。她道:“呵!你也知道光陰容易逝,說話就綠葉成蔭了。那麼,應當趁着青春還沒有消逝,完了我們一樁心事。”江洪道:“我要說出心裏的話來,你又要見怪了。我們的友誼,雖然很好,但我除了在友誼上更加濃厚而外,其實並沒有任何心事。”冰如突然伸出手來,將他的衣襟一扯,笑道:“喲!坐下來說,你身上有什麼奇香,怕讓我沾染去了。”江洪只好在露椅上和她並排坐下,見了一雙影子,斜在月亮下草地上,便又略略將身子向外移一點。冰如道:“真的,沒有任何心事?”說着,又嘻嘻一笑,伸了一個懶腰。她兩手舉着,伸過了頭頂,放下來的時候,那隻手便搭在江洪的肩上,手指摸了他的衣領道:“無論如何,你今天要向我有個切實的表示。我們怎麼不能在友誼上更進一步?”江洪沉吟了一會子道:“我也並非柳下惠,所以如此,我完全是用理智克服情感,同時也是情感克服情感。這話怎麼說?在身份上說,你現在還是一位太太。我是一個少年軍人,似乎不應該在國難當頭的時候談戀愛,更不應當和一個好友的太太談戀愛。還有一層,我是一個獨子,父母非常鍾愛的,我的婚事,必定要經過正式的手續,先得家庭許可。至於就情感方面說,我和老孫的感情,那比親手足還要好些,我一想到了他那番情誼,我就決不忍和你談到愛情。而況他那個影子,卻始終在我腦筋裏的。”冰如很興奮地突然站起來,因道:“這樣說,你始終是以志堅的消息未能證實,不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那也好,我親自到上海去一趟,探聽他的消息,同時也把我的身份肯定一下。我想假如無從得着志堅消息的時候,他的母親、我的父母,總可以把我的身份證明了。”江洪道:“他們能夠得到志堅的消息嗎?”冰如道:“不過我的意思已經決定了,只有這個法子纔可以把問題解決了。到了我這身子很自由,並無什麼阻礙的話,你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吧?”她隨着說話的興奮姿勢,站了起來,望着江洪,等他答話。江洪低頭坐着,很久沒有作聲,隨後仰了臉望着她道:“你的父母在天津呢,難道你還……”冰如道:“我當然可以去,由上海到天津費什麼事?等到我得了雙方父母之命的話,你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吧?”江洪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微笑道:“你真正興奮得很。”冰如道:“好了,多話不用說了。最後我叮囑你一句話,王玉隨着她的劇團,已經到桂林去了,我就怕她又要回到漢口來,假如她來了,你執着什麼態度?”江洪道:“這還用問嗎?她的對象多了,也輪不着我的什麼事,而況她的路線,是由桂林往香港,再上南洋,也絕不會回到漢口來的。”冰如站在他面前,向他呆望了,忽然哧的一聲笑了,因道:“爲了給王玉一點顏色看,我還要繼續進行,你在漢口等着我,是沒有什麼問題了。”江洪也只答應一笑,沒有再說什麼。冰如道:“洪!你爲人就是這個樣子,肚子裏有事,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只是給人家一點暗示。管他呢,你就是給我一點暗示,我也滿意。夜深了,我們分別了吧。”江洪站起來笑道:“每次都是你嫌我走得太快,只有今天是你向我告別。”冰如笑道:“出乎意料的事,我想你還不會想到呢,我們握握手再分別吧。”說着便伸出手來。一個女人伸手給人家,那在男子是絕對不能拒絕的,江洪只好伸出手來與她握着。冰如等江洪的手伸出來,卻是緊緊地捏住,搖撼了幾下,笑道:“洪!再會吧!”江洪覺得她的態度,往往是不能自持,雖說着這樣告別的話,卻也不怎樣加以理會。握手過了,江洪說句:“我過江了。”自向輪渡碼頭去。

  冰如站着瞭望了一會,一直等到江洪的形影都沒有了,她才緩緩地走回家去。王媽在沙發椅子上躺着,聽到腳步響,矇矓着睡眠,突然地站起來,問道:“誰開的門?我沒有聽到敲門響呢。”冰如道:“還早得很呢,樓下的大門是半掩着的。”王媽道:“江先生這時才過江去,不太晚嗎?”她道:“你這話卻問得奇怪,好像我出門去,總是和江先生在一處,江先生回去了,那麼,我也就不再在外面玩,不許我和別人或自己一個人在外面走走嗎?”王媽被她這幾句反駁了,倒無話可說,低了頭,提着熱水瓶向茶壺裏摻水。

  冰如在沙發上脫高跟皮鞋,在椅子下找出拖鞋來踏着,笑道:“我和你鬧着玩的,你猜對了。我的事情瞞不過你,也用不着瞞你。你想,有半年多了,孫先生一點消息沒有。除了我託着他親戚朋友而外,我還在上海、漢口、香港三處登報找他。他果然還在人間,縱然他不願給我一點消息,難道他的朋友看到這廣告也不能回我一個信嗎?我是這樣年輕,又沒有一男半女,我不再謀一步退路,那怎樣辦?論江先生爲人,少年老成,待我又很好,我想拿他作對象是對的。”王媽站在一邊,怔怔地聽下去,這就插着嘴道:“人也長得很漂亮。”冰如笑道:“漂亮不漂亮,那倒不成問題。我還沒有說完呢。我想着,這事總要找個根本解決。我決定明日坐飛機到香港去,然後到上海、天津兩個地方,找着兩方面的老人家談談這個問題。大概有一個半月,我可以回到漢口來。”王媽突然聽了這個消息,倒有些愕然,望了她道:“什麼?太太明天就要走?飛機票買好了嗎?”冰如笑道:“我做事向來不事先叫喊,票子到了手,我才決定走不走呢!”王媽道:“那我怎麼辦呢?”冰如道:“若不是坐飛機,我就帶了你走了。你就在漢口等着我,我回來了一定還用你的。就是江先生爲人脾氣很好,你也很願意在他家裏做事的吧?”王媽道:“不,太太!”她說這話時,頸脖子有些仰起來,臉色也紅了。冰如道:“爲什麼?你和江先生不也很說得來?”王媽站着凝了一凝神,臉色和平過來,微笑道:“太太,我有我的說法。我伺候孫先生和太太多年,兩位主人待我都好。太太疏散到漢口來,太孤單了,我不能不陪了來。現在太太走了,雖然不久要回來,可是就不再孤獨了,我走開也可以。我老闆,聽說已經由內地到了上海,我也想去找一找他。好在這裏到廣州的火車,現在買票也不難,我想我一個人繞彎子回到上海去,太太總可能幫助我一點川資吧?”冰如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因道:

  “我不走,你也不要走。我要走呢,你也要走了。”王媽道:“不,我早就有這個意思了,不過還沒有得着機會,現在太太另有打算,我不能不說了。”冰如道:“你既要走,我也不能留你,我送你兩百塊錢川資,夠不夠?”王媽道:“那太夠了,多謝太太。不過我還有點要求。”冰如道:“還有什麼呢?那我倒想不起來。”王媽道:

  “我跟隨太太一場,這一回分手,什麼時候再見得到,很難說,我要求太太,把孫先生和你合照的那張相片送給我,留作紀念。”冰如道:“你要這個有什麼用?”王媽聽到這一反問,她先不答覆,卻嘻嘻地笑了。冰如昂頭想了一想,因把嘴向屜桌一努道:“相片都在那裏,我走後,你隨便拿就是。”王媽道:“這些相片,還是太太在下關上了船,又跑回南京去拿的呢。爲了這個,沒有趕上輪船,就在中華門外遇到轟炸,現在全不要了嗎?”冰如紅着臉,沒有話說,卻打開箱子來,取了一沓鈔票,向桌子中間一丟,沉下臉道:“你拿去,多話不用說。”王媽鞠了一躬說着一聲謝謝,自走了。

  冰如本是一團高興,被王媽這幾句話說着,多少有點掃興,點了一支紙菸,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抽着,直把一支紙菸抽完了,突然跳了起來,自言自語道:“管他呢!我幹我的。”過了一會,王媽又進房來了,見她在撿箱子,便問道:“太太明天什麼時候走?這些東西,還是轉存到別處呢,還是鎖在房裏?”冰如道:“我已經和房東太太說過了,我要走了。我把房門鎖起來就走。你要拿相片,趁着我在這裏你先拿吧。廚房裏東西我不鎖,你可以隨便使用。我大概明天九點鐘以前就要動身,飛機在九點前後起飛。”王媽聽了這話,便打開屜桌的抽屜,在一沓大小相片中間,拿了一張相片在手上,望着冰如,將手顛了兩顛。冰如笑道:“你還有什麼話說?”王媽也笑了一笑,然後才低聲道:“譬方說,太太若在上海得着孫先生的消息,你還回到漢口來嗎?”冰如卻不答覆這個問題,向她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死心眼?到了現在,還找得到他嗎?你不要發傻了。”說着,撲哧一聲笑了。王媽倒摸不着她是什麼情緒,雖然說到分別,自己有點戀戀不捨,可是在她這種高興的情形下,倒顯着自己有些多事了,站了一站,問道:“明天早上,太太要吃了一些點心才走吧?”冰如道:“那倒用不着,熱水瓶裏有開水,我吃幾塊餅乾就夠了。”王媽已是再無話說,又這樣癡站了兩三分鐘,然後走開。冰如又點了一支菸卷在沙發上坐着出神。她原是不吸紙菸的人,爲了近來善用心事,也就不斷地用紙菸來刺激思想。

  自這晚起,一聽香菸,一盒火柴,始終放在左手邊的茶几或桌靠上,當她手邊的香菸聽子,已經換到第五支了,她也是架了腿坐在沙發上,但這不是漢口自己家裏,變成了上海一家旅館裏了。她原是穿了一件葡萄紫的紗衫,在她坐着吸完了一支菸之後,倒是打開箱子來,取了一件青色的印度綢衫穿着,原是赤着足,穿了一雙花幫子高跟鞋,這時,將襪子套上,換了一雙青緞子平底鞋,對了鏡子照着,胭脂粉多半脫落,這便將粉撲子輕輕在臉腮上撲了幾下算事。並不像往日出門,要費很多的時間來化妝,她在鏡子裏端詳得好了,然後手拿了皮包走出旅館來。

  不遠便是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所看到的,汽車是那樣奔馳,電車是那樣擁擠,兩邊人行路上的行人,一個挨一個走,那熱鬧反勝戰前,女人們也一般地穿了鮮豔的衣服,搽着通紅的臉腮,這絕不像是四周是淪陷區域包圍的孤島。只看那三公司樓前,掛出來大廉價三星期的長旗子,在奔波的各種車輛頭上飄蕩,也正和戰前每次減價的情形一樣。在漢口所想象的上海,以爲是悽慘得不得了,現在看起來,後方人未免過於替這裏人擔心,而在上海的人,卻是歡天喜地,照樣地快活,那麼,在南京、上海一帶,不曾撤退的人,連孫志堅在內,他又何必到內地去?也許孫志堅留戀上海吧?想到這裏,心裏卻有些怦怦亂跳。人坐在人力車子上,也不容自己有什麼猶豫,一直到法國租界來。

  她所要尋找那個弄堂口上,早是聽到人喊了一聲道:“嫂嫂來了!嫂嫂來了!”看時,便是自己的小姑子志芳,她正提了一串大小紙包,站在弄堂口。冰如見她十來歲的姑娘,穿了一件半舊的青綢長衫,兩腮黃瘦瘦的,也不抹什麼脂粉,倒顯着一種楚楚可憐的樣子。下得車來,想到南京一別,彼此落到這種樣子,心裏一陣酸楚,眼圈兒一紅。志芳迎上前來,將她的手握着,因道:“你怎麼事前也不寫一封信給我們就來了呢?”冰如道:“我臨時動念的,說來就來了。老太太還好?”志芳道:“老人家好是好,只是孤孤單單住在上海,怎麼是個了局呢?”說着,兩個人同進了一座石庫門的房子裏去。這倒是打破了慣例,並未由後門廚房裏進去,卻是進大門,穿過天井先到樓下客堂。這房子嶄新的,天井也有丈來見方,牆角上還擺着兩盆花,表示這房子原來是寬敞的。可是現在不然了,天井裏放了桌椅之外,還有兩隻網籃,向上堆疊着,斜倒在牆上。客堂裏卻有點像江輪上的統艙,圍繞着展開了五六張牀鋪。

  中間一張長桌子上,也堆滿了茶壺茶杯之類。

  志芳帶她在牀鋪縫裏穿過,由客堂後登梯。冰如道:“我聽到說上海人口很擠,倒沒有想到擠成這個樣子。”志芳道:“這樓下一家人家,本來只有四五口人,後來鄉下親戚都來了,一時又找不到房子,只好都擠在一處住着,在上海這還算不錯呢。媽呀,我告訴你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嫂嫂由漢口來了。”她突然高聲喊着。這就聽到樓上顫巍巍有人答應了一聲:“是嗎?”那正是孫老太太。冰如上得樓來,見孫老太太瘦削的臉上,加上了許多皺紋,支撐了房門站着,她穿了一件青綢舊短衣,胸襟角上,便釘了一塊補丁。冰如雖一路海闊天空地走來,全有她的主意,可是見了老太太之後,這顆心立刻軟化起來,口裏叫了一聲:“媽。”站定着,就鞠下一個躬去。老太太連點點頭道:“很好很好,你來了就減少我心頭不少牽掛。”說着,冰如走進房去,見這座客堂樓內,除了一張大牀外,有一張小鐵牀,另有一張帆布牀,此外堆了桌椅箱櫃,這裏面擠得哪裏還有一點轉身的地方?心裏也就極其不安,想着,怎麼這裏還有一張行軍牀?因道:“這屋子裏擠得這樣滿,老太太受苦了。”老太太道:“這行軍牀是志芳一個女同學的,年輕輕小姑娘在上海無依無靠,要在這裏住一兩個月,也不能推辭。”冰如聽說是小姑子一個女同學,心裏一塊石頭,又落下去了。大家坐下,彼此對望着,倒先默然了一會,大家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老太太倒是先向志芳道:“嫂嫂來了,你也不去衝一壺水來喝。”冰如就坐在那小鐵牀上,對周圍上下看了一番,因皺了眉道:“母親,你這樣子太苦了,連孃姨都沒有用一個。妹妹,別走開,我們談談。”老太太道:“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何必用一個人?工錢事小,吃食事大,而且也沒有地方讓人家睡覺。現在只有支出,沒有收入,我也不能不打點算盤。”志芳坐在一邊,倒有些不耐煩了,便插嘴問道:“嫂嫂怎麼突然想到上海來?”冰如微笑道:“你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一來看看老人家,二來是打聽志堅的下落。”老太太聽了這話,雙眼圈兒一紅,立刻有兩粒淚珠,由眼角滾到衣襟上來。冰如也低了頭下去,又默然不作聲了。

  老太太在衣袋裏,抽出一方手絹來,揉了一陣眼角,問道:“冰如,你的行李呢?”冰如道:“我是坐飛機到香港的,沒有帶什麼東西。我又怕一時找不着地點,就先住在旅館裏。”老太太道:“你是沒受過委屈的,暫時住在旅館裏也好,慢慢地再找房子吧。”冰如道:“這倒不用急。我還想到天津去一趟,看看家父家母,只有一兩晚的工夫,就住在旅館裏吧。”老太太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看,因道:“你有錢用嗎?”冰如道:“暫時的錢,還有的用。不過……你看,七個月了,志堅還沒有一點消息。我又沒有一點生活技能,這可不能不着急。我倒是願到前線上去找一個了結,無奈一個年輕女人,要到前線去,也不容易。”老太太對她的話,倒是很注意地聽着,等她說完了,低頭想了一想,因道:“那是當然的。你在漢口住着,我就非常之不放心,總對你妹子說,怕你經濟上受着委屈。可是我手邊上,也是幾個有限的錢,要不然,我一定寄些錢給你。雖然家裏還有田租可收,你看,現在怎麼到鄉下去收呢?”冰如道:“我也不負累你老人家,我有手腳,我爲什麼要家庭贍養我一輩子呢?而況現在時代不同了,做一箇舊式女子混去,那也太無聊。”老太太將頭深深地點了兩點,表示她肯定的樣子,因道:“孩子,我不是那糊塗人,你青春年少,又沒有孩子,絕不能耽誤你的終身。不過直到現在,沒有得着志堅一個生信,也沒有得着志堅一個死信,我能硬說他不回來嗎?這事再過兩個月看看,你以爲怎樣?”冰如低了頭坐着,兩手盤弄着一條手絹。志芳道:“嫂嫂吃過飯沒有?我陪你出去吃點東西。”冰如將放在牀上的手提包拿起來,站着道:“我出去看兩個朋友,回頭再來,母親,我回頭來吧。”說畢,也不等老太太許可,她便出門去了。老太太望了自己小姐,倒有很久作聲不得。志芳悄悄地道:“這樣看起來,朋友寫信來所說她在漢口的行爲,倒不是完全無稽的。”老太太皺了眉道:“一個人要變,怎麼變得這樣快?你儘管有離開孫家的意思,別後重逢,沒有談的話也很多,三言兩語,怎麼就把這話說出來?你看,一點親熱的樣子沒有,一言不對就跑了。可是以前她還是相當持重的人。”志芳道:“我看這回到上海來,大概就爲了這個事。她的表現如此,她的心早就飛走了。你若留她兩個月又有什麼用?”老太太道:“假如你哥哥還有回來的希望呢!我把你嫂嫂放走了,那他豈不要怪我嗎?”志芳道:“話雖如此,你不讓她走,鬧出什麼笑話來了,那反不好。”老太太道:“我兒子沒有回來,我兒媳婦又生生地要走,這不是讓我老年人心裏太難受嗎?”說着這話時,兩行淚又拖長索似的流了下來。志芳道:“這也沒有什麼可傷心的。哥哥回來了,這樣不忠於哥哥的女人,隨她去,說句不幸的話,倘若哥哥不回來,留着她幹什麼?她再來了,你就說,婚姻問題,請她自己做主吧。”老太太點點頭道:“那也只好這樣解說。”說着又垂下淚來。這位生離死別而又重逢的兒媳,給她帶來的不是笑聲,卻是淚痕,這是她所未及料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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