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第二回 匆促回舟多情尋故劍 倉皇避彈冒死救驚鴻

  客堂的桌上,放了一盞很亮的煤油燈,燈光下照映着兩碟點心、一碟餅乾和一碟雞蛋糕、一把茶壺、兩隻茶杯。牆上掛的時鐘,也正指着六點。這一切和孫志堅離家的時候,沒有什麼分別。但時鐘所指的是下午的六點,日子卻退後了一個禮拜了。

  女主人翁正招待着客人江洪在談話。江洪坐在桌子左邊,很沉着地向對面的冰如道:“嫂嫂,我看你不必猶豫了。後天這隻船,是我們三個機關聯合包定的,算是最後一批疏散家眷了。若再不去,恐怕以後不會得着這個機會。現在輪船上擁擠的情形,你總也聽說過,單是由下關江邊,坐小划子到江心上船,很可能是一個人就花上三五十塊錢,因爲到下關的輪船,早就不靠碼頭了。至於由南京到漢口這一大截長途水程,現時也像以前,也許四五天,也許六七天。這幾天之內,吃喝睡都成問題。不用談客艙,貨艙裏都有人擠得只坐着。若坐後天這條船去,這一切困難,都可以避免。”冰如道:“我已接到志堅兩封信,都是勸我到漢口去的。我若不走,他不放心服務,我也回了他兩封信,決定走。只是我對於南京,很有點戀戀不捨,希望能再遲兩天走。”江洪道:“既然決定走,遲兩天,那是徒增自己旅行的困難。”冰如手扶了桌沿,低着頭很久沒作聲,最後,她竟是垂下兩行淚來了。江洪見她如此,也只好默然着。冰如在身上掏出手絹來擦了兩擦臉腮,因道:“並非別的緣故,我總覺今天說離開南京,心裏頭就有一分悽楚的滋味。”江洪道:“足見嫂嫂是個有熱血的女子。只要中國人都藏着這麼一股悽楚的滋味在心裏,我們就永遠不會拋開南京。”冰如低了頭沉思了很久,只是默然。江洪覺得對了她枯坐着,很是無聊,便站起來道:“嫂嫂可以仔細考量考量。除了後天這隻船的話,第二次恐怕要坐火車到蕪湖去坐船了。不過我受了孫兄的重託,一定盡力而爲,嫂嫂真是後天走不了的話,也不要緊,我們這機關裏的人,本來做幾批疏散,後天還不算是掃數疏散的一批,依然有幾個人留着。”冰如道:“那就太麻煩了,我今天晚上考量考量,明天早上,我一定要有一個答覆的。江先生公事忙,自己不必來,只派一個人到這裏來一趟就是了,我會預先寫好一封信讓來人帶回去。”江洪答應“是是”,便走了。他勸冰如這晚上考量考量,冰如自有她的一番考量。

  次日早上七點多鐘,還不曾起來,王媽卻進來叫着:“太太,那位江先生來了,在樓下等着呢。”冰如只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撫摸着頭髮,走下樓來,見江洪兩手背在身後,看牆上掛的畫,便先笑道:“真是不敢當,這麼一大早就讓江先生跑了來。”江洪皺了眉道:“上司的命令,明天我是非走不可的,丟了嫂嫂在這裏,將來和孫兄見面,我何辭以對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對於朋友的事太熱心,我不能過拂你的盛情,明天決定跟江先生走。”江洪道:“那很感激嫂嫂能原諒我。”說着,微微地一鞠躬。冰如道:“其實我不走也不行了。前幾天那個男用人走了,到了昨天晚上,女用人又要辭工。南京城裏,已無法找用人了,我不走怎麼辦呢?江先生倒轉過來說,是我原諒你,這不是笑話嗎?不是江先生念着志堅的交情,又料定了我在南京無辦法,還不肯無早無晚地來勸我呢。”江洪道:“我們那船上,多帶一兩個人,大概沒有問題。嫂子到漢口去,猛然間,或者找不到相熟的人來往,這王媽如願同去……”王媽便由屋後接聲出來了,因道:“那就好極了,我先生我太太,待我都很好,我本是捨不得離開這裏的,只是大家都走了,我怕將來走不了。於今江先生能讓我和太太一路,將來還可以和我們先生見面,我有什麼不幹呢?”江洪向王媽道:“既是如此,那就很好。你今天可以和太太在家裏收拾東西,不是明天絕早,就是明天晚上,一定要上船。”冰如道:“晚上罷了,若是天早……”江洪道:“嫂子只要把東西收拾好了,在家裏等着我就是。我自然會在事先來打招呼,讓二位從從容容地上船。”說着,他匆匆走了。王媽道:“我們先生拜託這位江先生,實在是拜託着人了。待自己嫂子,也不過這樣周到。”冰如站在屋子裏,擡頭四面看看,因嘆口氣道:“說聲走,不要緊,要丟了多少東西。”話不曾完結,卻見江洪又回身進門來了,他道:“我糊塗,有一件極要緊的事忘記交代。現在滿城找搬運車子是很困難的事。嫂子有多少行李,請歸併了,預先點個數目,我負責搬上船,至於搬不了的笨重傢俱,儘管放在屋子裏,開一張清單就行,我可以把這單子交給我一個朋友。我們在這西郊鄉下租了有一幢房子,這些東西都可以堆到那裏去。假如到了最後一着,依舊不能保留的話,那損失也不是任何一個人,就不必介意了。”冰如笑道:“各事全都費江先生的心替我留意。”江洪就在門口站着也沒有進來,因問道:“還有什麼事要辦的嗎?我實在一時想不起來。請嫂子不必客氣,有爲難之處,儘管說出來。”冰如道:“現在辦疏散的人,最爲難的是一張火車票、輪船票,只要有了船票、車票,還有什麼爲難的呢?”江洪站着停了一停,笑着點了兩點頭道:“等我慢慢去想吧。回頭見。”說完,這總算是真走了。

  這日下午卻接連地有了三次警報,最後一次解除,已經是晚上七點鐘。還不到十分鐘,江洪又來了,冰如在樓梯口上看到,就很快地跑下樓來迎着,因笑道:“真是讓我不過意,一天要江先生跑上好幾次。”江洪道:“我不能不來告訴嫂子,我們的船,今晚上停在下關上游五里路的地方,天亮的時候,我們上船,八點鐘就要開船,有些人今晚上就要上船了。嫂嫂若趕得上今晚上船最好。”冰如道:“我們的東西,從‘八一三’以後就歸束了的,要走隨時可走。”江洪道:“那就好,我去把卡車押了來。最好我們能在十點鐘以前出城。到了城外,就稍晚一點上船,也不要緊。”他見桌上放着茶壺茶杯,竟是自提起茶壺來斟着涼茶喝。冰如見他帽子下額角上,冒出豌豆大的汗珠子,因道:“爲了我們的事,把江先生跑壞了。”江洪笑道:“不巧得很。就在座安了高射機關槍的樓下,遇到了緊急警報,在屋檐下站了一個多鐘頭。希望今晚上不再有警報,交通一斷,我們出城是發生問題的。唯其如此,所以我跑來跑去比較着忙。”冰如道:“這樣說,江先生定沒有吃晚飯。我們就沒有吃晚飯,剛纔下了兩子掛麪吃。江先生請坐一會,我們家裏還有掛麪。”江洪擡起手臂看了看手錶,點着頭道:“時間不許可,我回頭來吧。”一掉頭開門出去,可是他走到天井裏,又迴轉身來叮囑了一句:“嫂子,請你準備着,我八點半鐘可以來。”冰如說:“江先生,你儘管處理你的公事,不要爲了我,只管來去地忙。”江洪也只說得一句沒關係,人就走遠了。

  果然,在晚上八點一刻鐘江洪帶着幾個壯漢來了。他交代着幾個粗人代冰如搬運行李,向巷子裏卡車送上去,自己卻在手上拿了一大塊乾麪包,一面指揮,一面將麪包送到嘴裏去咀嚼。冰如道:“直忙到現在,江先生還沒有吃晚飯嗎?”江洪抽出口袋裏的手絹,擦了一擦額角上的汗珠道:“實不相瞞,我由上午到現在,腳步不曾停得一下。要不是這麼着,實在也就趕不過來。”冰如自知道他是受着志堅之託,不能不十分賣力。可是自己身受人家的厚惠,總覺心裏過不去。因之一切聽江洪去調度,並不曾一絲一毫地執拗着。

  江洪監督着搬過了一陣,見已是沒有什麼細軟放在面前了,因引着一個穿短衣的壯漢,和冰如相見,告訴她道:“這個黃君是南京人,他在水西門外種地,無論如何,他家是不走的。運不走的東西,我們都託了他運到鄉下去。嫂子只交一張清單給他,自留一張清單,將來……”冰如笑道:“整個民族都在爲生存忍受犧牲,我們這點傢俱,還值得介意嗎?江先生信得過的人,我當然信得過,就照江先生的辦法,請這位黃老闆照顧就是了。鐘點已到了,我們出城吧。”於是帶上了大門,將鎖把外面鎖了。因爲這位姓黃的,要幫着搬運行李上船,也跟了坐上卡車去。江洪因是一輛載重的汽車,特意把冰如引到司機的座上坐着。汽車轉了幾個彎,奔上最有名而又最長的中山北路。柏油路面,還是那般平整,車輪子很快地滑過去。但眼睛向外看去,情形就大變了,很遠的距離,有一兩盞電燈,隱在暗空裏,且電燈上有黑罩子罩住,那燈光只是猛烈地向路面上照着。路兩邊的店戶,黑沉沉地關閉着,卻不見有一家開了門或窗戶。除了崗位上的警察而外,行人是很稀少,往日那成串奔跑的汽車,這時全沒有了。偶然有一輛汽車過來,卻看到兩個穿軍服的人,很嚴肅地挺了腰桿子坐在裏面,那車子過去了,又可以很久地不遇到什麼,冰如心裏像火燒一般,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情緒。糊里糊塗地,覺得車子停在一座城門洞口上,這才知道到了挹江門,電燈下,見一排軍警直立着,江洪由行李堆上跳下了車子,和一位憲兵說了幾句話。他上了車,車子又開了。冰如覺得車外的路燈,已格外稀少,馬路兩邊,也很寬闊,一陣陣的寒風,由車側吹了過來,便有了水浪聲,原來到了江邊了。

  車子停在兩三棵高大的柳樹下,江洪已開了車門,低聲叫道:“嫂嫂,已經到了。”冰如推開車門出來,見前後左右,有四五輛車子停着,行李箱子亂七八糟,堆了遍地。這裏便是江岸,星光下看到活動的水浪影子漸漸向遠,是一片渺茫的景象。星光在天幕上,像一個圓蓋,蓋在水面上,昏沉沉的看不到什麼。江岸下有兩三盞燈光,隱約地看到三隻小划船系在岸邊。岸上人便陸續地將物件向小船上搬。江洪道:“嫂嫂,你可以先上船去,留王媽和黃君在這裏看守着行李。東西很多,不到半夜也搬不完,你何必坐在江岸上吹西北風呢?”冰如也正要先到船上去看看,還未答言呢,王媽便道:“太太,你就先去吧。到了這裏,我那顆總是高懸起來的心,現在算是落下去了。”江洪是想得很周到,已把隨身帶的手電筒按亮,走在前面引路。冰如隨了這燈光走下江岸來,江洪首先跳上船去,伸過一根竹篙子來,因道:“嫂嫂,你仔細着,這小船在江面上,可不像在玄武湖裏。”冰如扶了竹篙,順着電光,上了小船,船上已先有幾個人在等着,並不再運上一件行李,就向江心開去。到了這時,冰如也不再有什麼顧戀,對着岸上,暗暗地說了一聲:“南京,再會了。”船在黑暗中飄搖着,眼前看不到什麼。船頭所對的地方,有三五星燈火在水面閃動,漸近了那燈火,江面現出一個龐大的影子,到了輪船邊了。小船靠近了,輪船上掩蔽着的燈火,已緩緩現出,人聲也跟着喧雜起來,果然是上船來的人已不少。江洪引着她上了船,見雖是一隻航行長江的中型輪船,但所過之處,都是行李堆塞着,人就坐在行李上。她爬過了許多行李堆,走到二樓,江洪卻把她引進了大餐間,因道:“我對上司說明了,因爲孫兄是在前方作戰的軍人,對嫂嫂特別優待,和幾位上司的眷屬在一處。”冰如見這大餐廳裏,很稀落的,只有七八個人坐着,也沒有堆什麼行李,靠窗戶的長軟椅上,有人展開了鋪蓋,想起來是很舒適的。

  江洪正待介紹着她和兩位太太認識,冰如看到了艙壁上掛的畫,哎呀了一聲。江洪道:“你有什麼事嗎?丟了東西?”冰如道:“我非上岸去一次不可!那小船沒有開嗎?”說着,就向艙外走了來。江洪見她面色變紅了,想到一定是有了珍貴物品丟在岸上,就跟着她一塊兒出來。冰如道:“江先生,我一定要進城,趁着明日天亮出城,當然還可以趕上這隻船。”江洪道:“有什麼要緊的東西沒帶來嗎?”冰如道:“在別人看來也許是極不要緊的東西,可是我非帶出來不可。”她一面走着,一面說。江洪道:“既然如此,我護送嫂子進城吧。”冰如道:“那不必。我趕不上這隻船,我一個空人,坐火車到蕪湖去,也許追得上,江先生有公事,趕脫了船,那責任太大。”江洪道:“那麼,我護送嫂嫂上了岸再說。看看汽車都走了沒有?”冰如不作聲,只是忙着走。江洪越是看得這事情嚴重,只好跟了復回到小划子上,催了船伕,趕快攏岸。在小船上,冰如默然無語,船上沒燈,江洪看不到她的臉色,卻料着她在靜默中一定是十分焦躁的。船到了岸邊,冰如在船上就叫起來道:“王媽,我那個橡皮布袋,掛在樓上牆上的,你帶來了沒有?”王媽道:“那個裝相片的橡皮袋嗎?是呵!裏面還有先生留下來的一把佩劍。”說着話,冰如已上了岸,問道:“你帶來了沒有?”王媽道:“沒有帶來,這個袋子是太太很留意的,我以爲太太總會帶着的。”冰如道:“就是心慌意亂,搶了出城,把這東西丟了。”王媽道:“袋子掛在牆上,大門是鎖着的,丟不了,我回城去拿一趟吧。”冰如道:“你回城去拿一趟嗎?可是拿着了東西,能不能趕上這條船卻是問題。”王媽聽了這話,就不作聲了。

  江洪這才知道冰如所要去拿的,不過是一隻裝相片的橡皮袋,因問道:“那袋子裏,除了相片,還有別的嗎?”冰如道:“裏面還有一柄舊的佩劍。本來他這柄劍是佩帶有年了。因爲上司獎送了他一柄新的佩劍。他說故劍不可忘,就交給了我。這次回來,他又對我說:‘這劍是軍人魂,這個交給你隨身保留着,彼此的精神就永遠照顧着。’我若丟了這柄故劍……”江洪道:“對的對的,應該取了來。我今晚是不能離開這裏,恐怕還有事情和船上人接洽。我可以在明日早上到城裏來接嫂嫂。”冰如道:“那不必,若是走岔了路,那更要耽誤事情了。不要緊,我趕不上船,我會坐明天十點鐘的早車趕到蕪湖去。”說到這裏,這裏停了兩輛卡車,都轟隆轟隆地響着機件,預備回到城裏去,其中一輛,就是原來坐出城的。江洪便重託了那個姓黃的,護送冰如到家。冰如對於堆在江岸上的十幾件行李,都沒有介意,只在黑暗中叫了一聲王媽,好好地照應東西,車子就開了。

  進城回到家門口,和同車的黃君,討了半盒火柴,下車開着門進去,點了燈。這雖然還是數小時以前離去的舊家,然而樓上樓下東西凌亂,屋子裏並不見第二個人影,自己踏着滿地碎紙爛布走上樓梯,就聽到每一移步,樓板轟然有聲,這就反映着這屋子裏空氣悽然。手舉了一盞煤油燈,走到樓上臥室裏,首先看到白粉牆上,還掛了只小小的橡皮布袋。那佩劍的白銅柄,在袋口上露出了一截,心裏先放下了一塊石頭,於是將燈放在桌上,把布袋取了下來,就站着把袋裏的東西檢點一番,正是一樣不曾短少。捧了志堅一張武裝小照看時,見他向人注視,嘴角正帶了三分微笑,心裏也就想着:我總算對着這小照不用慚愧了。一場惶急,這時算是消除了。可是這個家裏的細軟是搬空了的,回了家了,倒反是沒有了睡覺的所在,因之提袋捧燈,就下樓在沙發上躺着。這巷子裏還有一個崗警,半夜看到這屋裏有燈光,他就來敲門。冰如開門出來,他將手電筒對她照了一照,失聲道:“孫太太走了的,怎麼又回來了?”冰如道:“我是來拿我們孫先生佩劍照片的,明天一早走。”此話言明,巡警也就走了。冰如東西拿到了手,便又惦記着江邊上的事,不知道江岸上的行李可完全搬上了船,又不知道明早出城,能否趕得上這隻船,坐着本不舒服,心裏又有事,清醒不醒地望了窗子外面天亮。爲了免再遺落東西起見,又在樓上樓下巡查了一遍,便提了那橡皮袋子出來,好在鎖大門的鑰匙,共有兩把,已經交給了那黃君一把,鎖着大門,便向大街走來。

  離家不幾步,老遠看到江洪跑着迎了上來,自己笑道:“還好,還好!沒有走岔。”冰如道:“哎呀!江先生真是太客氣,一定要進城來接着我。”江洪道:“嫂嫂要找的東西,大概找着了?”說時,望了她手提的橡皮布袋。冰如微笑道:“東西是找着了,我們出城去,還可以趕上船嗎?”江洪道:“船是趕不上了。我離開船的時候,船已經開走了。”冰如怔了一怔,輕輕頓了腳道:“那怎麼辦?豈不耽誤了江先生的大事?”江洪道:“不要緊!這船要到今日下午四五點鐘纔可以到蕪湖,我們坐了八點多鐘的京蕪火車到蕪湖去,可以趕上這隻船,他們要靠船在那裏買米買菜。萬一趕不上,還不要緊,蕪湖有兩隻船,在幾天之內,要陸續開去漢口,我們總可以搭上一隻船的。由此地到京蕪火車站,倒是有相當的路,我們這就走吧。”冰如見他很鎮定,大概不會發生什麼問題,自沒有什麼異議,走上大街,找了兩輛人力車子,就向中華門外來。

  這一條京蕪路,直到這時,還不曾受着戰事影響,所以向蕪湖開車的時間,還照常不曾改變。兩人到了站,好在是沒有帶一件行李,很容易地就買得兩張二等車票。因爲預防空襲,車子就停在站外很遠,而且二、三等車,都是疏散開了,相距有幾十丈路。江洪引着冰如把月臺走盡了,又走了幾十步鐵路,才找着一列頭二等混合車廂。走上去看時,三停座位,已坐了兩停人了。隔了車窗向外張望,北邊有一帶木欄杆,木欄杆外,又有兩三幢磚牆人家。南向隔一片空地,有兩棵老柳樹,樹外有一片矮屋,和一個很大的豬圈。向東有兩列車子停在鐵軌上。向西有幾個火車頭,也散落地放着,看一看手錶,到火車開出的時間,約莫還有半小時。水泥月臺上腳步摩擦得沙沙有聲,那乘火車的人還正陸續地來。江洪看到車廂裏座位無多,將冰如讓着和一位太太同坐了。自己也在人羣中擠了下去,坐了一個椅子角,自然是不敢移動。

  忽然車子裏有人叫了一聲警報!江洪向窗外看去,車子上已有人們紛紛向下跳,電笛的悲號聲,在長空裏嗚嗚地叫着。看車廂裏時,旅客們全擁着奔向車門。有幾個人擠不出去,就由窗子裏向外鑽。冰如也被擠落在旅客羣后面,四處張望着叫江先生。江洪跳着在座椅上站着,搖擺了手道:“嫂嫂,不要緊,不要緊,才放空襲警報呢。”直等車廂裏旅客們完全下去了,江洪由車門先跳下去。冰如一手提橡皮袋,一手抓着江洪肩膀,也向下一跳,看時,旅客像出巢的蜂子,四處紛跑,江洪因站着定一定神,向冰如道:“我們還是向西走好一點,越走是越離開車站。”冰如手提了那橡皮布袋,因道:“我們再向前一點吧。我看到有些人由火車頭帶跑了。”說着,順了鐵軌外的便道,加緊了步子。幾次撞跌着,都扶了江洪站住。約莫走有大半里路,嗚呀嗚呀,長空又放出了緊急警報。江洪四周看了一看,因道:“嫂子,不必走了,這地方已很空曠,隨便找個所在掩蔽了吧。”冰如道:“那前面有道橋,已經有人鑽下去了,我們也去。”說着,她便先走,江洪卻隨在她後面,到了那裏看時,是一道乾溝,兩岸用水泥堆砌着,鐵軌架在橋墩上。已經不少的人藏在鐵軌下。冰如看到,卻一點也不加考慮,就向下一跳,擠到人叢中去,江洪看到不過兩丈見方的所在,已經有二三十人塞在一處,就不肯下去。遠遠看到十幾丈路外,有一條土溝,便奔到土溝的沿上站着。就在這一遷延的時間,飛機馬達轟轟軋軋的響聲,已臨到頭上,再擡頭看時,已經有三架飛機,比着翅膀飛了過來。看那翅膀下面,畫着紅的膏藥影子,便覺有些危險性。立刻身子向溝裏一滾,緊貼地伏在溝裏頭。那轟轟軋軋的聲音,由遠而近,接着又由近而遠,心裏念着,或已過去了,便微微地昂起頭來看了一看,突然震天震地的兩三響,地面都震動着,看時,就在東向一些,兩股濃黑的煙霧,衝上了雲霄。江洪根據剛纔一陣熱風,由身上躥過去,料着中彈的地方不遠。接着咯咯咯一陣機關槍響,就不免爲了伏在鐵路四處的人擔心。由土溝裏伸出頭來,見飛機已去遠,便俯了身子,飛奔向鐵軌的橋邊,口裏叫着嫂嫂。那橋洞下的人,也驚慌了,一半躥出來,四處亂跑,一半卻倒在地上動不得,冰如便是在空地上亂跑的一個。一個不留神,被鐵路邊的石頭絆着腳頭向前鑽着橫拋出去一丈來遠,人倒在地上動不得。江洪走來她身邊,叫了兩聲嫂嫂,冰如卻哎喲了兩聲。這時,高射炮聲轟咚轟咚,高射機關槍聲嗒嗒嗒,飛機馬達聲呼呼呼,加之前面兩股濃煙高升,鼻子裏充溢着硫黃味,空氣十分緊張。江洪擡頭四下裏看,見有三架飛機,又自西方轉了圈直撲過來。這就顧不得嫌疑了,蹲下身去,兩手抱了冰如,就向剛纔藏躲的地溝裏奔了去。頭上咯咯咯,已在飛着機關槍彈。於是半蹲了身子,抱住了她就向溝裏一滾,但覺咚咚咚幾下大響,兩陣熱風,捲了飛沙由溝上刮過,以後也就聲音寂然。江洪斷定了江南車站,已經成了轟炸的目標,只好靜靜地伏在溝裏。約莫過了十分鐘,才站起身來看了一看,冰如也隨着站起來,兩手撲了身上灰土,慘笑道:“幾乎……”她口裏說着,看到剛纔藏身的橋邊,已經有二三十人倒在地面,衣服血泥糊了,把一句話嚇着吞了回去。江洪道:“這是炸彈碎片炸傷的,我們算是躲過了這一劫,嫂子不必害怕。”冰如不覺伸出手來,握着江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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