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萬歲,中華民族萬歲!”這呼號聲在夜半時候發出來,把船頭上睡得很熟的江洪,驚醒了過去,猛然間不曉得是什麼人叫的口號,一骨碌由鋪上坐起,及至聽清楚了是冰如睡在艙裏面叫,便隔了毯子連連問了幾聲:“嫂嫂怎麼樣了?”她並沒有作聲,王媽答道:“我太太做夢呢。”說這話時,冰如也醒了,想到這麼大人還說夢話,究竟也不好意思,也就沒有搭腔。
次日,船遇到半日東風,船老闆扯起小布帆,溯江而上,船小帆輕,不怕水淺,只貼近岸邊走,也沒有波浪的顛簸,坐在船上的人,就各各坐在鋪上,閒話消遣。冰如做了那樣一個噩夢,心裏頭怎樣放得下來?慢慢地就談到了這件事上去。隔着艙篷口的那幅氈子,這時掀起了半邊,船頭上依然掀去了笠篷,江洪坐在鋪蓋上曬着太陽,眼望了江天,胸襟頗也廣闊。聽了這話,將胸脯一挺,手拍了船艙板道:“果然如此,那我也是心所甘願的。”冰如聽了這話,不免對他呆望着。他然後微俯了腰向冰如笑道:“嫂嫂有所不知,死守陣地,又能完成任務,雖炮火威力猛烈,絲毫不動聲色,這是軍人最高尚的武德。”他說時,看到冰如的臉色,青紅不定,便笑道:“這是嫂嫂一場夢,當然不必介意。”冰如道:“江先生,你看志堅在前方,有這樣的可能嗎?”江洪道:“在前方作戰的人,接到以少數人掩護多數人退卻的命令,那是極平常的事。接到這樣的命令,自然希望成功回去。可是掩護的工作……”他越向下說,見冰如的臉色就越發難看,就忽然一笑道,“我說的是事實,嫂嫂做的是夢,何必爲難起來?”冰如昂頭想了一想,笑道:“倒不是爲難。我想起那夢的事,有頭有尾,倒像真的一樣,越想心裏越過不去。”江洪道:“這事說起來也奇怪,一個人在腦筋裏沒有留下印象的事,他是不會夢到的。嫂嫂做的這個夢,夢得這樣逼真,是哪裏留下來的印象呢?”冰如道:“可不就是這句話!”江洪道:“嫂嫂不必介意。我相信我們到了漢口,立刻可以得着孫兄的消息。我猜着,他早有電報打到漢口去了的。”冰如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吧!”她這樣淡淡地答覆了一句話,自是表示着她依然放心不下。江洪總覺得女人心窄,不要在這江面上出了別的事情,一路之上,只管逗引着談話。好在這日的東風,送了這小船百里的路程,第二日下午的時候,這小漁船就到了九江,江洪在江岸邊找了一家旅館,把冰如主僕安頓好了,自己便出去打聽西上交通的情形。冰如住在旅館裏煩悶不過,便帶着王媽也出來走動走動。出得門來,首先看到江岸上來往的行人,是成串地走着。空場裏的零食攤子,間三聚五地背了江,面向馬路陳列着。橘子攤上,紅滴滴地成堆地擺着,煮山薯的大鍋裏,向上冒着熱氣。陽光照着,給予了一種初冬的暗示。挽着瓷器籃子的小販,把籃子都放在人家牆腳下,七八個人擁在一處,玩着江西人的民間賭法,拿了銅幣,在場地裏滾錢。南昌人海帶煮豬蹄的攤子,在一般攤子之間,是比較偉大的,碼頭上的搬運工人,圍着在那裏吃。江岸的一邊,發出咦嘿喲呵的聲音,常有兩三個工人,擡着貨包經過,這一切不但和平常一樣,在南京戰氣籠罩中出來的人,看到這種樣子,覺得比平常的都市情形,還要繁榮得多。要找出戰時的特質來,只有牆上貼着那加大寫出的標語“抗戰到底”。
冰如張望着街景,緩步向前走。王媽笑道:“太太,這九江地方多好,什麼都像平常一樣,這個地方,沒有警報嗎?”冰如道:“怎麼沒有警報?漢口都受過兩次轟炸了。”王媽看到進街的巷子牆上,貼了許多紅紙金字、白紙紅字的長方形單子,因指着道:“這好像是戲館子裏貼的戲報。”冰如笑道:“你不認得字,倒會看樣子。猜得果然不錯,這正是戲報。你索性猜猜看,哪一張是京戲,哪一張是話劇?”王媽道:“什麼叫話劇?”冰如道:“在南京混了這麼多年,什麼叫話劇你都不知道?話劇就是文明戲。”王媽哈哈笑道:“太太要說文明戲,我老早就明白了。”她們這樣大聲談笑,卻把過路的人都驚動了,便有人輕輕在身後叫了一聲孫太太。冰如回頭看時,是丈夫同學包先生的太太。只看她梳了兩個六七寸長的辮子,垂在後肩。身披咖啡色短呢大衣,敞開胸襟,露出裏面的寶藍色羊毛衫,一條紅綢圍脖,在胸前拴了個八節疙瘩。二十多歲的少婦,陡然變成了十幾歲的小姑娘了。也就咦了一聲道:“包太太,你也到九江了。”她頓了一頓,笑道:“國家到了生死關頭,我們婦女,也應當盡一份責任,我現在辦着宣傳的事情。”冰如說:“那好極了,什麼刊物呢?我很願看看你的大作。”說時,兩人彼此走近了,便握着手,同站在路邊。她笑道:“我不是辦刊物,我加入了大時代劇社唱戲。”冰如聽了這話,不覺大吃一驚,向她周身上下,很快地了一眼。王媽在冰如身後笑道:“包太太上臺唱戲,要送一張票我去看看的。”她臉上微微紅了一下,帶幾分愁苦的樣子,向王媽道:“你不要叫我包太太了,你叫我王小姐吧。”於是又掉過臉來向冰如笑道,“我和老包離婚了,現在我的藝名是王玉。”冰如抓住她的手,不覺搖撼了兩下道:“你爲什麼和包先生離婚呢?你們的感情不算好,也不怎麼壞呀。”王玉笑道:“這就是離婚的理由了,感情不壞,可也不怎麼好。”冰如道:“沒有別的原因嗎?”王玉道:“我喜歡文藝,他是個軍人。”冰如道:“我們是老朋友,我直率地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中國正在對外打仗,婦女有個當兵的丈夫,這是榮譽的。你自己還說爲國宣傳呢,倒不願有個爲國家打仗的丈夫,那你還對社會宣傳什麼?”王玉紅了臉,將脖子微微一扭道:“不,我嫌他那湖南人的脾氣,和我合不攏。”冰如道:“這更怪了。你嫁他的時候,難道他不是湖南人嗎?既不願意湖南人的脾氣,以先爲什麼嫁湖南人?”王玉和她撒了手,兩手插在大衣袋裏,將肩膀聳了兩聳,笑道:“過去的事,不必提了。反正我已和他離了婚,還談什麼理由不理由?你住在什麼地方?回頭我來和你談談。”冰如道:“我住在前面國民飯店。”她點點頭道:“好,兩個鐘頭以內,我一定來。”說着,她也並沒問冰如住在多少號房間,就匆匆地跨過馬路那邊去了。冰如看時,相隔三五十步路,一株樹下,站着一個西服少年。面貌不十分清楚,遠遠見他沒有戴帽子,長頭髮吹起來很高,脖子下打了一個碗大的黑領結子。王玉走過去,兩人就一同走了。
王媽用手指着他們的後影,低聲叫道:“太太,你看到沒有?”冰如道:“唉!天下事真難說,她和老包會離了婚,又跑來當戲子。”王媽道:“包先生一月掙三百塊錢,太不夠她用。聽說唱戲的人,一個月能掙幾千,自然是這樣合算。”冰如道:“你在哪裏學到了這一點見識?唱戲的人,一個月掙幾千,那是唱京戲的人,千里挑一的事,他們這跑江湖碼頭,不但掙不到錢,還要貼本,我在南京,把這消息聽得都耳熟了。”王媽道:“包太太離了婚,來幹這貼本生意,什麼意思呢?”冰如道:“各人有各人的見解,你懂得這些事,那你更有辦法了。”王媽道:“唔!我也明白了。”說着,她連連點了幾下頭。兩人說着話,由一條巷子裏插進了熱鬧的大街。這裏繁榮的情形,比江岸更要加倍。路兩旁走道的人,一個跟着一個,像是戲館子裏散了戲一般,成堆地擁擠着。只聽那行路人的腳步聲,嘩嘩啦啦響成了一片。街中心雖沒有多少汽車,但是人力車,卻連了一條龍。王媽呀了一聲道:“街上怎麼這麼多人?”冰如道:“街上人多,你害什麼怕?”王媽道:“你看這些人,沒有事也是你碰我,我碰你。假如警報來了,那不是太慘嗎?”冰如笑道:“你是讓飛機炸怕了。到了一個新鮮地方,我們總應當看一看。回到旅館去,又是坐着發愁,倒不如在街上混混。去年先生在廬山受訓的時候,就要我到九江來玩,我因爲南京的朋友把我纏住了,沒有來得及走開,我還說了,今年夏天,讓先生請一個月的假,我們一路好好地來玩一個月。不想我們倒是這個時候來了。你猜怎麼着?我要遇到一個穿軍衣的人由面前經過,我就要發生很大的感慨。”王媽對於她這話,當然不十分了解。不過就在這個時候,迎面有一位穿了整齊軍服的青年軍官,緊隨了一位年輕太太的後面走着。所踏着的地面,正是水泥面的人行便道,那位軍人的馬靴後跟掛着的馬刺,碰了水泥地面,吱當吱當地響着,挨身過去。冰如聽着這聲音不由得出了神,慢慢走着,竟是把腳步停止住了。王媽扯着冰如的衣袖,低聲道:“那包太太又來了,和那個穿西裝的。”冰如卻是答非所問的,因道:“是的,我們回去。”她隨了王媽這一扯,竟是扭轉身向回旅館的路上走。王媽雖覺得她在幾分鐘內,態度就變成兩樣,在馬路上也不便怎樣問她。回到旅館,她便在牀上躺下了。
那王小姐,卻是不失信,在兩小時之後,她果然來了。冰如躺在牀上,聽到她問了一聲道:“孫太太住在哪一號房間?”正想回答她,又聽到江洪代答道:“這對面房間就是,大概是睡着了。這次來,我們是太辛苦。貴姓是?”王玉道:“我姓王,和孫太太是多年的朋友了。”冰如立刻趕了出來,見王玉臉上帶了微笑,只管向江洪周身上下打量着,便笑道:“我來介紹介紹,這是王小姐。這是江先生,是志堅的同學,志堅特意託他護送我到漢口去的。”於是讓着王玉到房間裏來坐,江洪卻沒有跟了進來。王玉卻是很爽直握住了冰如的手,同在牀沿上坐下,笑道:“你覺着我的態度,變得太快吧?”冰如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別人是難揣度家務的。”王玉道:“真的,不但人家難斷我們的家務事,就是我自己也難斷我自己的事。說到老包,我也不能說他待我不好,不過我總嫌他草包相。”冰如道:“你們經過了什麼法律手續嗎?”王玉笑道:“這就是草包也有草包的好處。他一點也沒有留難,就親筆寫了一張離婚字據給我,還問我要多少錢。我說,我不是那種沒出息的婦女,還要什麼贍養費?我只是把我自己的兩口衣箱拿走了,此外是一根草沒有要他的。而且他要我送他一些東西作紀念,我還送了一點給他。”冰如道:“這樣說來,他對於你,還有些留戀。”王玉道:“要說我有點愛他,也未嘗不可以。不過人的愛好,是有個比較的。當更好的出來了,就不免把那次好的放下。”冰如抓着她的手,緊緊地搖撼了兩下,笑道:“這樣說起來,你是有一個更好的了?”她的臉微微地紅着,搖了兩搖道:“不能那樣解釋。言歸正傳吧,我來找你,是有點事情的。你剛纔說了,是要到漢口去的,我也要去。大概半月後,我們可以在漢口會面的。我有兩樣東西,想在你這裏押幾十塊錢用用。”說着右手就在左手的手指上,脫下了兩隻金戒指來,將手心託着,掂了兩掂道:“大概有三錢重,只用三十塊錢,照市價說,是不至於不值的。我爲什麼不到金子店裏去換掉它呢?就這一對戒指,有些原因在上面,非萬不得已,我還想保留着。”冰如笑道:“你……”只說出了這個“你”字,王玉按了她的手臂道:“不要忙,我的話沒有完。憑你我往日的交情,不是我不能和你借二三十塊錢。不過大家都在國難期間,誰也不會帶了多少錢逃難。你借我一文,你自己就少花一文,離婚的丈夫,我還不要他贍養一文,我能拖累朋友嗎?”冰如笑道:“你的脾氣,怎麼這樣強硬?好,就這樣辦。我到漢口之後,住在哪裏,卻還沒有一定,你在報上登兩天小廣告……”王玉兩眉一揚,表示着很得意的樣子,挺了胸脯子笑道:“我反正是跟了大時代劇團走的。我們要公演的時候,固然報上有廣告,就是我們到了,報上也會發表消息的。現在新聞界,對於改良京戲,非常捧場。就是我也有個小小名兒,你在報上看到‘王玉’這個名字,來找我就是了。”說着,把兩枚金戒指,放在冰如手裏,笑道,“我放心你,不會把我這個小東西沒收了。”冰如笑道:“我鄭重地把你這東西放好。”於是打開手提箱,把戒指放下去,取了三十元鈔票交給王玉。恰好王媽進來倒茶,便站在一邊笑道:“包太太,不,王小姐,是故意這樣做的吧?何至於二三十塊錢也沒有辦法?”王玉笑道:“我和你一樣,現在是靠賣力氣吃飯了。”王媽笑道:“是啊,唱戲的人,都是賺大錢的,王小姐應該更有錢了。”王玉卻迴轉頭來向冰如笑道:“我這個環境,大概普通人不容易瞭解。窮是窮,現在我得了自由。”說着,她揣起了鈔票,就站起來要走。冰如握了她的手道:“喲!難道我們也生分了?”王玉道:“不是的,今天我們還要排戲,預備今晚上演,你去看看好不好?我和你留兩張票。今晚演的這齣戲叫《睢陽血》,悲壯極了。我在這戲裏,表演張巡的妾。”冰如笑道:“張巡不是湖南人?”王玉不覺紅了臉,笑道:“你倒很同情老包。”冰如搖撼着她的手道:“你不要介意,我給你說着好玩的。今天晚上我就來。”王玉道:“你找我不大容易,回頭我叫人送票子來就是了。”她說畢,扭轉身來,見江洪也站在門外夾道里,就伸手讓他握了一握,笑道:“再會,晚上請看戲。”然後一路響着高跟鞋子走了。冰如送完她回房間來,才問道:“船票有希望嗎?”江洪道:“我打聽清楚了,長江大輪,那簡直很少有靠碼頭機會,多半是由下游來直放漢口。好在這裏有到漢口的中型小輪船,每天一班,我已託人買了後天的三張票。大概沒有問題。”冰如道:“不託人還有問題嗎?”江洪道:“豈但有問題,簡直就買不到票。我倒要問一句話,這位小姐是誰?”他面帶了笑容,突然把話引到王玉身上去。冰如笑道:“若問這個人,和江先生多少是有點淵源的。”江洪兩手同搖着道:“不會不會。”冰如笑道:“幸勿誤會。她的先生,是志堅的同學,說不定也就是你的同學了。”江洪道:“呵!她的未婚夫包先生也是軍人。”冰如道:“怎麼是未婚夫?她已經生過兩個孩子了。”江洪道:“這就奇怪了。她怎麼會變成一個小姐的樣子,又離開了家庭演劇?”冰如道:“兩個孩子,她都沒有養大,和先生離婚了。”江洪道:“她先生既是個軍人,在這個國難嚴重,全國以當兵爲榮譽的日子,軍人的未婚妻,都應該趕快結婚,怎麼她反是在這個日子和先生離了婚呢?”冰如笑着,微微地把肩膀擡了兩擡。江洪道:“嫂嫂,你覺得我太和軍人說話了嗎?”冰如搖搖頭道:“倒不是爲了這個……女人的事情,不是你們衝鋒陷陣的軍人所能瞭解的。”她說着這話時,手靠了自己房門口的門簾子,半靠着門框,將一雙腳伸在門檻外面,微微地抖動着。江洪在房門外夾道里,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裏只管來回地走着。這樣來回有了好幾回,便向冰如笑道:“嫂嫂的這話,好像是爲這位王小姐分辯,但這理由,不很充足。”王媽在屋子裏插嘴道:“我們太太,纔不肯和她分辯呢!一聽到她說和包先生離了婚,背轉身來,就和我說,她的心事不好。”冰如道:“這是人家的自由,你可不要瞎說。”她聽了這話,放下門簾子在屋子裏頭埋怨王媽,這個問題,也就擱下沒有再談。
在這說話後,不到一小時,就有一個專人送了兩張戲票來。拿了這戲票,冰如倒爲難起來了,是和王媽去看戲呢,還是和江洪一路去呢?丟下了江洪,禮貌上似乎欠缺一點。丟下了王媽,那又有一點嫌疑。先把票放在手提皮包裏,暫時沒有什麼表示。不料吃晚飯的時候,一陣肚子疼,簡直讓人直不起腰來。只得將票子交給王媽,讓她隨江洪去。王媽也表示不去,把票子送到江洪屋子裏去就回來了。晚飯以後,江洪站在房門外問道:“嫂嫂不去看戲嗎?”冰如睡在牀上道:“我起來不了,不要白費了兩張戲票,江先生去吧。”江洪隔着屋子道:“坐在旅館裏也是無聊,我去一趟吧。”聽到一陣皮鞋響,江洪就走出去了。王媽悄悄地向冰如道:“江先生倒像很贊成王小姐似的。”冰如笑道:“不要胡說了,我們不要的戲票子,他纔拿去的。”王媽道:“倒不是爲這個,王小姐和你說話的時候,他只管在門口走來走去聽着。後來王小姐站在門口和他打招呼,他周身上下地看着她。”冰如道:“你倒留意了。這又幹你什麼來呢?”這樣一反問,王媽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冰如睡了一覺醒來,聽到門外皮鞋響,又有門鎖開動聲,便問了一聲道:“江先生回來了嗎?”江洪答道:“嫂嫂還沒有睡?”冰如道:“我睡醒過來,肚子有點餓,讓王媽到街上面擔子上和我下一碗餛飩來吃,請進來坐吧,我沒有睡。”江洪隨了這話,緩緩地推開門進來了。冰如見他裏穿青細呢中山服,外加獺領皮大衣,帶了微笑走進來,手上把一頂灰海絨的盆式帽子放在桌上。冰如笑道:“西洋人聽戲,穿起大禮服來,江先生倒真有這點味兒。”江洪兩手插在大衣袋裏,在屋子裏來回走着,笑道:“倒並不是講什麼排場,覺得穿了軍服到戲館子裏去,不大合適。”冰如本是坐在牀沿上,這就趿了拖鞋,一手扶着桌沿,一手緩緩地理了鬢髮,瞅了他笑道:“你看這位王小姐演得怎麼樣?”江洪點點頭道:“我滿意之至。散戲之後,我還到後臺去代嫂嫂致意,說是身體不爽快,不能來。她還介紹我和幾位明星照面了,說她不喜歡軍人,那也不見得。嫂嫂說起的這位包兄,我也記起來了,見過兩面,倒是一位老粗。”冰如笑道:“這樣說起來,江先生倒是同情王玉的。”江洪搖着頭笑道:“談不到‘同情’兩個字,根本我就不大明白他們的結合。何況嫂嫂又說了,婦女們的心事,男子不容易猜到。”冰如笑了一笑,沒有向下再說什麼。江洪看她有倦容,起身告辭,回房去安歇。王媽低聲向冰如道:“怪不得人家捧女戲子,江先生老實人也是這樣。”冰如笑道:“胡說!”王媽不便再說,在搭的小鋪上睡下。冰如靜坐着想了一想,笑了一笑,也睡了。
次早在枕上,聽到外面有叫賣報的,趕快就叫王媽買一份報來看。也來不及起來了,兩手伸出被外,展開一張報,就在枕頭上看着。看過第一條消息,心裏就感十分抑鬱,那上面說得清楚,“大場我軍,因陣地盡毀,轉進新陣地”,其餘的新聞,就無心看了,將報一扔,牽了被頭蓋翻個身再睡。不多時,一陣高跟皮鞋響,王玉在門外問道:“孫太太沒出門嗎?”她說着,就推門進來了。她笑道:“不早了,還在睡。”冰如坐起來,將衣披在身上,皺了眉道:“我早醒了。看過報之後,我心裏悶得慌,又睡了。”王玉道:“那爲什麼?”她道:“你看,大場丟了,上海恐怕要失守。志堅現時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作戰。”王玉道:“你這就沒有想通了。大局自然是很嚴重,我們只是發愁,於大局何補?於我們本身的事情又何補?我們既然捲入這個大時代的旋渦,只有在各人本位上去努力,空發一陣子愁,着一陣子急,那是沒用的。起來起來,我請你和江先生到廣東館子裏吃早點去。”說着,就將冰如拖着。冰如被拖起來了,懶懶地梳洗着一陣,回頭卻看到江洪在門口站立着。冰如點點頭道:“請進來,王小姐要請我們吃點心呢。”江洪進來了,見她兩人並坐在一把長沙發上,便笑道:“我希望王小姐能夠早一點到漢口去。”冰如聽了這話,便不覺向他望着,看他說出一個什麼理由來。恰好這個時候,有人在門外叫了一聲老江。他一回頭看到有個穿軍服的人站在門外,他立刻出去,把那人引到自己房間裏去了。冰如向王玉笑道:“江先生有什麼事託重着你嗎?怎麼希望你早些到漢口去呢?”王玉道:“我也正要研究這句話,江先生又走了,也許……”笑着對冰如看了一看,搖搖頭道:“我猜不着,等一會還是請他自己說出來吧。”然而江洪是隨口說的一句人情話,哪裏知道她們要追問根底,陪着朋友談話,卻把這件事情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