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鳳街第二十三章 風雨無阻

  當秀姐娘何氏那樣焦急的時候,那邊的人,益發笑攏了來。她怔了一怔,童老五倒是看出她的意思來了,笑道:“到了這裏你老人家就可以放心了。不但沒有什麼人敢到這裏來闖禍,就是有兩個三個不怕死的到這裏來,我們簡直可以捆了他的手腳,把他丟在河裏去。這也是伺候着你老人家的人來了。”說着話,那人迎着到了面前,正是童老孃。她笑着拍了手,迎到面前,因道:“秀姐娘,你好呵。有道是青山綠水又相逢,人生在世,哪有永久隔別的道理?”口裏說着,手便牽了何氏的手,對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還算不錯,總還是這個樣子。”何氏卻沒話可說,除了說拖累着大家,便只是唸佛。童老孃攙着她穿過竹樹林子,便現出一幢瓦蓋的大莊屋。只看土庫牆,八字門樓,外面樹木森森,便不是平常莊戶人家。不由得問道:“在鄉下,你們住這樣好的房子,怪不得不願進城了。”童老孃笑道:“我們住着這樣好的房子,人家要都把我們當了財主相待了,那還想做挑桶賣菜的生意嗎?我們商量過了,我們那茅草屋,怕你住不慣……”何氏立刻搶着道:“那是什麼話?”童老孃也搶了答道:“這自然是多餘的過慮。可是我們想,不光爲着你一個人住。而且我們住的所在,那醉鬼他總也訪得出來。防賊之心不可無,倘若他衝來了,一下子遇到了你,那我們費盡了氣力,又是一腳踢翻了。你住在這個地方,是紳士家裏,醉鬼就是知道了,也不敢進來找你的。這些事我們都和你想得週週到到的。”說着話,繞了那土庫門牆走,何氏也正想着,怎樣好在這大戶人家,作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可是他們帶着她,轉過了大門前圍牆,由一片菜園裏,踏進一所後門裏去。那門裏有一個小院落,一口井,三四間披屋,正是大戶人家佈置着守後路的所在。那屋子裏打掃乾淨,桌子板凳都現成。童老孃引着她看了一遍。她笑道:“這實難爲着你孃兒兩個樣樣都和我辦齊全了。”童老孃笑道:“你看着總還差一點兒吧?至少還差着一個人和你作伴。”何氏笑道:“這倒是真話。不過我這也算是逃難,有個地方,讓我躲着風暴雨那就是天大的幸事,我還要什麼人作伴?我這大年紀,也不害怕什麼了。熟人是生人慢慢變成的,我在這裏住上兩三個月,不就有熟人嗎?”童老孃道:“雖然這樣說,這兩三個月,難道你就不要熟人嗎?這裏到我家,不過一兩里路,我可以和你來作伴。話還是先說明,我決不擾你的,每天吃了早晚飯就來,第二日天亮回家。”何氏道:“老姐姐,你怎麼說這樣的話?你孃兒,還有楊大哥夫妻,洪夥計,王大哥,都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有比我這老命更大的事還得你們大家牽我一把,怎麼現在和我客氣起來了呢?”童老五洪麻皮兩人,將推挑的細軟,紛紛向裏送着。聽了這話,老五便道:“不客氣就好,我們就要姑媽不客氣,纔可以放開手來作事呢。”何氏見了他越發沒甚話說,只是千恩萬謝的念着佛。洪麻皮童老五兩人,索興忙了一下午,和他挑水挑菜,採辦油鹽糧食。童老孃也就依了她自己所訂的約:次早回去。以後每日晚上,都來和何氏作伴。不想到了第三天,童老孃鬧了一場脾寒病,就不能來作伴了。一連兩三天,又下着麻風細雨,老五想了她一定是很寂寞,便抽出一點空閒,打了赤腳,戴了斗笠,跑來山上莊屋裏看她。那後門半掩着,被雨打溼了半截,但聽到檐溜上的雨點,的篤的篤落在地面,其餘卻沒有什麼聲響。童老五且不驚動她,看她在作什麼。輕輕的將後門推開了,見那小院裏的青苔,在牆上長得很厚的一片。上面幾間披屋,都藏在牽絲一般的檐溜後面。卻聽到何氏道:“你都吃了罷,慢慢的吃。明天想吃嗎,再到我這裏來。”老五倒有些奇怪,這是她和誰在說着話?而且這語音是十分不客氣的。因先叫了一聲姑媽。何氏隔了屋子道:“這樣陰雨天,路上一定泥滑得很,你還跑來幹什麼?”老五取下斗笠,走了進去看時,可還不是秀姐娘一個人。她坐在一把矮椅子上,兩手抱了膝蓋。她面前有一隻大花貓,正在吃放擱地上的半碗小魚拌飯。因笑道:“我說呢,這個地方,又是陰雨天,哪裏會有客來?原來是和這隻貓說話。”何氏笑道:“實不相瞞,我有三天沒有說過話。前面正房裏的房東,人口也就不多,我搬來之後,東家來看我,問過幾句話,後來,又派了一個長工,看看我住後的情形,就沒有來過人了。”童老五笑道:“他們家裏兩三個小孩子,都拜我娘作乾孃,家裏有什風吹草動,都要她去商量一陣,她說的話,他們沒有不相信的。”何氏趕快起身,向隔壁竈房裏去,童老五也跟着到廚房裏來。因道:“姑媽,你不要弄什麼給我吃,我剛纔由家裏吃了飯來的。”何氏笑道:“你看這細雨陰天,坐着也是煩悶的很,燒壺茶你喝,炒碟瓜子蠶豆你解解悶。”童老五笑道:“姑媽到鄉下來不久,鄉下這些玩意也都有了。”何氏笑道:“還不都是你娘送給我的嗎?不登高山,不現平地,直到於今,我才曉得能替窮人幫忙的,還是窮人。窮人不會在窮人身上打主意。窮人也就不肯光看着窮人吊頸。”童老五笑道:“你老人家這話,也得打個折扣。窮爛了心的人,挖了祖墳上的樹木磚頭去賣錢的,哪個地方都有。”他兩人一個坐在泥竈口上燒火,一個坐在矮椅子上抽旱菸兒。兩個人閒閒的說着話。一會兒工夫,水燒開了,南瓜子和蠶豆也炒好了。何氏用鍋裏開水,泡了一大瓦壺茶,提到隔壁屋子來。童老五兩手各端一隻碟子跟在後面,送了過來。何氏笑道:“這是家裏的東西,也要你自己端着來吃。這話又說回來了,除了你孃兒兩個,還有誰來?要說待客的話,還只有款待你們了。”彼此坐了談笑着,茶喝了不少,瓜子豆子吃光。何氏談得很高興,沒有一點倦容,童老五雖不見得有倦容,可是他心裏卻有些不安。因爲母親是逐日一次的脾寒,到了這個時候,應該發作。雖然接連吃了兩天丸藥,可是這個時候好了沒有,還是不得而知,幾次想站了起來,向何氏告別。及至一看到她談話毫無倦意,又不便在她興趣最濃的時候走開。只好稍停了一停答話,只微笑的望了她坐着。這樣有了半小時之久,她忽然醒悟過來,因向老五笑道:“你看,只管談話,讓我把大事情忘記了。你娘是天天要發的毛病,恐怕這時候又發作了,你趕快回去罷。”童老五緩緩的站起來,向她笑道:“不過我若是走了,你也很悶的。”何氏笑道:“那你也就顧慮的太多了。悶有什麼要緊?我這麼大年歲的婦道。”老五聽了這話,就不再客氣,提起了斗笠,向外走去。何氏說着話,由屋子裏送他出來,一直送到大門口。老五以爲她在家裏煩悶,便由她在那裏站着。自己走了一大截路,回過頭來,看到何氏手扶了後門半扇,半斜靠了身子,只是向自己後影看了來。自己直走入了竹子林裏由疏縫裏張望了去,她還在那裏站着呢。老五心裏想,這位老太太,對了我姓童的,倒是這樣依依不捨。其實也不是,不過她住在這幾間終日不見人的披屋裏,實在也悶得難受。不能替她找個解悶的法子,那要讓這位老人家悶死在這裏了。心想若不是爲了自己母親有病,一定要在她家談過大半天,反正下雨的天氣,也沒有什麼事可做。真不忍讓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老在這清清涼涼的地方住着。他低頭想着,是很快的開着腳步走了回家。到了家裏時,倒是喜出望外,童老孃今日健旺如常,拿了一隻大鞋底子,站在房門口,一面看天色,一面拉着麻線綻鞋底,手拉了麻繩唏唆作響。老五笑道:“你老人家好了,也罷也罷。”說着偏了頭向老孃臉上望着。童老孃笑道:“你看我作什麼?我要是發了擺子,我還不會躺下嗎?”童老五笑道:“若是知你老人家身體這樣康健,我就在秀姐娘那裏多坐一會子,她一個孤孤零零的住在那大屋後面,真是顯着淒涼得很。”童老孃道:“我也就是這樣說,若不是爲她那樣孤單,我爲什麼天天跑了去和她作伴?不過這樣做,總不是辦法。依着我還是把這臺戲的主角,快快弄下鄉來罷,有了這個人在這裏,母女有個伴,哪怕終年關在那披屋裏,她們也不嫌悶了。”童老五聽了他母親的話,靠着牆壁坐在板凳頭上,兩手環抱在胸前,半低了頭,垂着眼皮,只管看了地面。童老孃道:“你還有什麼想不開的?既然和人家幫了一半的忙了,你就索興幫忙到底。”老五依然眼望了地面,並不擡頭看他母親,只略微將頭搖了幾搖,也沒有作聲。童老孃道:“什麼意思?你覺得有些爲難嗎?”童老五又沉思了約莫有三四分鐘,才擡起頭來,因道:“我所覺的困難,不是……”說着,將上牙咬住了下嘴脣皮,搖了搖頭道:“我所認爲難辦的,就是……”童老孃道:“怎麼着,你是十八歲的姑娘,談到出嫁有些不好意思嗎?”童老五道:“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只是人心隔肚皮。我們這樣做,儘管說是俠義心腸,可是那不知道的人看起來,必以爲我們存着什麼壞心事,想占人家便宜。”童老孃道:“鬼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道是事久見人心,她秀姐是三歲兩歲的孩子,拿一塊糖就可以騙得走的嗎?況且這件事,現在也沒有外人得知,無非是你幾個要好朋友,擡舉你出來爲首作這件事。老實說,他們就怕你避嫌疑,不肯要秀姐,他們還會笑你嗎?這件事不辦就算了,要辦還是早辦,還免得遲了會出什麼亂子。”童老五點頭道:“是真說不假,是假說不真。我是要冒點嫌疑,去辦一辦這件事。陰天無事,洪麻皮茶棚子裏,也不會有生意,我就馬上去和他商量商量罷。”童老孃道:“不作就不作,一作起來,你馬上就要動手。”童老五已站起身來伸手去取門外靠着的斗笠。聽到母親這話,他縮回手又坐了下來。老五的手環抱了在胸前,靠着門框站定,昂頭看了天上的細雨。見那雨細得成了煙子,一團團的在空中飛舞。他只是望了出神,並不回頭一下。童老孃笑道:“我曉得你也是這種毛頭星,心裏頭有事就擱不下來。你要找洪夥計,你立刻就去找罷。不要把你悶出病來。”老五笑道:“本來就是這樣,在家裏也是無事。”說着,還是提着斗笠向頭上一蓋,立刻就走了。到了洪麻皮茶棚子裏時,見他藏在裏面小屋子,將被蓋了頭,橫躺在牀上睡覺。於是把他拉了起來,因道:“晚上又不熬個三更半夜,爲什麼日裏要睡午覺?”洪麻皮道:“兩手捧着,就坐在這棚子裏看斜風細雨,那也無聊得很吧?”老五笑道:“我也正因爲這斜風細雨天沒有事做,想來和你約一約,一路到城裏去,在城裏頭,茶館裏坐坐,酒館裏坐坐,這日子就容易混過去。”洪麻皮笑道:“喲!你倒想得出主意?你預備帶上多少錢到城裏去擺闊?”老五道:“你好沒有記性呀!我們到現在爲止,和人家辦的一件事情還沒有了結,你知道不知道?”洪麻皮笑道:“原來你提的是這件事。但是這樣陰雨天,我們跑進城去,又能作些什麼事?”老五笑道:“這不是三伏天曬皮袍子,要趁什麼大晴天?怎見得陰天到城市裏去,就不能作什麼事。”洪麻皮就垂着頭想了一想,突然兩手一拍,跳了起來道:“我算是想明白了。今天是什麼時候,我們進城還來得及嗎?”老五道:“假使我們立刻動身,還來得及呢。但是我們要去的話,身上總要帶幾文錢。我老孃身體是剛剛好,我也應當把家裏的事安排安排。”洪麻皮道:“好!我們明天起早走,風雨無阻。”童老五伸手擦擦頭皮道:“說到這裏,我倒有一件事想要求你一下了。最好,你在明天早上,到我家裏去邀約我一下子。這樣,我老孃就不嫌我去得太要緊了。”洪麻皮將手指了臉上道:“據你這樣說,倒是我這個麻子把事情看得太要緊了。”童老五將臉板着,一甩手道:“麻皮,連你這樣相知的朋友,都說出這種話來,那我還有什麼希望!”說着,扭身就走了。這洪麻皮是個茶館子裏跑堂的角兒,他到底多見識了一些事。他知道童老五是這麼一個性格,倒不急於去和他解說什麼。到了次日早上,還是下着斜線雨,風吹着樹葉,沙沙的響。洪麻皮光着赤腳,打了個油布包袱,在肩上揹着。頭上蓋了斗笠,大大的帽檐子,罩了全身,便向童家來。童老孃就迎着笑道:“洪夥計這一身打扮,不用說是打算進城的了。我這位寶貝兒子,正是坐立不安。你來得很好,就帶了他走罷。”童老五手託了一管旱菸袋,蹲在地面上,左手託菸袋頭,右手捏了半截粗紙煤,不斷的燃了煙吸着。洪麻皮上前一把將他扯起,因笑道:“男子漢頭上三把火,要救人就救個痛快,大風大雨,攔得住我們嗎?我們要學孫悟空西天去取經,火焰山,我們也要踏了過去。”童老五經他一扯,笑道:“好!男子漢頭上三把火,我們立刻就走。”於是他仿着洪麻皮的裝束,也光腳戴斗笠背了油布包袱一路走去。在風雨泥濘中,走了三十多里路。到了城裏,已是半下午。老五向洪麻皮商量着,這一身打扮,又是兩腿泥點,人家一望而知是本日由鄉下來的。這個樣子,在何德厚面前現上一下,倒不用着說什麼,就是一個障眼法,那何醉鬼會有什麼神機妙算?他看見我們兩人,今日纔到城裏來,前幾天的事情,自不會疑心到我們身上來了。兩人把這事商量好了,卻又發生了新的困難,就是何德厚已不是從前的菜販子,他終日裏找地方花錢,卻不願原來的熟人有一個看見他,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可以到他面前去現一現呢?兩人商量了很久,卻沒有得着妥當法子。老五走得既快,性子又急,他向洪麻皮笑道:“管他這些累贅。我們就到他家門口溜上一趟。我們何必避嫌疑,說是不知道他家在那裏。”洪麻皮猶疑着倒沒有確實的回答。老五提起兩條腿,只管向前,便直趨着向何德厚的門口。洪麻皮是個光棍,又和何德厚沒什麼交涉,他更不在乎。偏是一直走到何家門口,也沒得着碰到何德厚的機會。兩人挨門走過,老五隻管扭轉頭望着。他道:“喂!麻哥,我看這醉鬼是個擱不穩的東西,今日這樣的陰雨天,也不見得他就會藏在家裏。我們索興衝到他家裏看看,你說好不好?正正堂堂的走了去,我想他也疑心不到我們什麼。”洪麻皮道:“照你這樣說,你就硬去找他,他又能說什麼?”老五道:“好!我們就去。”說着,他扭轉身直奔何家。那洪麻皮趕快的跟着後面,低聲道:“若是遇見了他,你可要說是來看……”一言未了,路邊有人叫住道:“呔!老五,好久不見,哪裏去?”說這話的,正是何德厚。他敞着青湖縐短夾襖的胸襟,他嘴角里銜了一枝紙菸,手上提了一瓶酒,一串荷葉包。老五道:“我們正要來看姑媽。忘了你們府上門牌號數了,一時還沒有找着。”何德厚向他看看,又向洪麻皮看看,因道:“二位是一路進城的?”洪麻皮道:“在鄉下混不過去了,又想進城來找點手藝買賣做。我們到了這附近,就彎了一點路,看看何老闆。”何德厚一搖頭笑道:“麻哥,你到底年紀大兩歲,會說兩句客氣話。你們會來看我?好罷,來了就到我家裏去坐坐,管你們是不是看我。”說着,他在前面走。老五回過頭來,向洪麻皮看看,洪麻皮卻正着臉色,不帶一點笑容。一路到了何家,老五站在滴水檐前,放下斗笠,人還不曾走到廊子裏,卻笑嘻嘻地昂了頭,叫一聲“姑媽”。洪麻皮心裏想着,你不要看這小子毛手毛腳,做起來,倒還真有三分像。正這樣揣測了,何德厚也回身迎了出來,咦了一聲道:“你們這是故意裝糊塗,拿我開玩笑吧?現在我可沒有喝酒。”這句話倒有些針鋒相對,教童洪兩人,都不好答什麼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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