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鳳街第二十二章 老人的意外收穫

  人是感情動物,受着情感支配,賢愚都是一般,尤其讀書無多的人,這情感衝動,更是猛烈。童老五一鼓作氣,辭別了秀姐出來,但在一剎那間,在電燈下,看到她臉色慘白,身體顫動着,幾乎要歪倒下去。出得門來之後,回想到秀姐那種情形覺得十分可憐。楊大嫂子在後面走着,見他垂了頭,兩手挽在背後,大開了步子走着,便笑道:“老五,你拼命的走,怎麼不說一句話?”老五並沒有作聲,卻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楊大嫂道:“你爲什麼嘆氣,你有什麼心事嗎?”老五道:“怎麼會沒有心事呢?”楊大嫂道:“事久見人心,到了現在,你也許看出了她是種什麼人。”老五低了頭只管走路,很久才答覆了一句道:“那位老太太,大概到了,他們都等着我呢。有什麼話,改日再談罷。”兩人穿了大街,搭着一輛公共汽車,到了丹鳳街口。在這汽車上,童老五還是低頭坐着,並不作聲。到了下汽車以後,快進那街口了,他才站住腳道:“大嫂,我倒要問你一句話:你是去要錢的,也並沒有開口和她要錢。”楊大嫂道:“錢?老早就把錢拿來了,到了現在臨時抱佛腳,那怎麼來得及?”童老五道:“你既不是去拿錢,這個忙勁上,爲什麼趕了去,趕了來?”楊大嫂笑道:“你問這句話嗎?我想你自己也應當明白。”童老五點點頭笑道:“你倒是好意,引着彼此見一面。雖然事情過了,我們的事情,當然還沒有完全取消。可是我看了她一下,有什麼用?我依然不能挽救她一絲一毫。”楊大嫂抿嘴微笑了一笑,因點點頭道:“你能說出這話,那就好了。我的性情,你當然知道,救人須救徹。現在第一步我們先把老太婆救到鄉下去再說。老太婆一走,少不得何德厚要亂鬧一陣。我們站在一邊先看他用些什麼手法。他不找着我們,我們自也不去理會。他要找着我們時,我們先對付了他,讓他沒得屁放,然後再……”正說着,迎頭見楊大個子跑了來,站在路邊,氣吁吁的道:“我們都等的不耐煩了。這是什麼喜慶大事,可以慢條斯理的去辦?現在秀……”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接着道:“秀姐娘老早就來了,她倒很有些害怕,藏在土地廟後面,不敢露一點影子。”老五道:“你就讓她先走好了,又何必等着我?我跟着他們後面追出城去就是了。”楊大個子道:“不是那樣說,我們總希望遇事保險一點,倘有人在路上,和我們爲難,我們就好動手。”說着,走到丹鳳街。這裏靠近南段,除了一家茶館露出燈光外,其餘店鋪和人家,都閉了門。只見洪麻皮王狗子在街燈光下,人家屋檐下站了,只管向街這頭探頭探腦。老五輕輕的頓了腳道:“你們這樣子幹,不是故意露出自己的馬腳嗎?”王狗子迎上前道:“叫你去不願去,去了就不願來。事情都預備好了沒有?我們等着要走了。”老五道:“我一雙空手,有什麼準備不準備?跟了你們走就是。”楊大個子,更是性急,已經僱了一輛人力車過來。何氏手上提了一個藍布包袱由小廟後轉身出來。一回頭看到老五,倒退了一步,望了他,顫着蒼老的聲音,叫了一聲童老闆。她不叫老五,而叫童老闆,倒讓童老五在彼此情誼生疏下,更感到一番尷尬。便道:“你老人家上車罷,有話再說。”於是秀姐娘坐上車子,洪麻皮和童老五各挑了一副小擔子,跟着車後跑去。王狗子和楊大個子空了手遙遙跟着,楊大嫂卻是兩手叉了腰,站在街邊上,緩緩看他們走去。這座大城,爲了交通關係,有兩處城門是不關的。所以他們雖黑夜出城,倒不受着什麼限制。楊大個子和王狗子跟着他們一行直走出城門口來,見那輛人力車,一直拉過去,並無什麼阻礙。兩人在城門外面閒站了一會,見路旁歇着餛飩挑子,各過去站着吃了一碗餛飩,也並沒有看到城內有什麼人追了出來。這才坦然的走回家去。童老五和洪麻皮押着人力車子,到了馬路盡處,便一同歇下來。秀姐娘究竟是大城市裏生長出來的人,卻不曾走到城外偏僻的舊街道上來。這時見兩旁的店鋪,窄窄的擁擠了一條石板路,那屋檐直壓到人頭上來,伸手可以摸得到。人家雖也有電燈,可是這電燈都變了柑紅色。商家停了,各半掩了門,可以看到裏面一兩個人影子。就由那半掩的門裏,放出油臘魚腥肉羶的味來,另是一種境況。童老五挑了擔子,跟在後面,低聲說道:“姑媽,你慢慢的走罷,這個地方,除了來往鄉下,找船坐的人,是不會有別種人來的。我們由這條小巷子穿過去,那裏有夜航船。大概還沒有開船,我們趕着坐船,一覺醒過來,明天就到了鄉下碼頭,永遠離開了這個是非窩,你說痛快不痛快?”何氏雖並不說什麼,也不問什麼,可是她那雙眼睛,卻不住的前後左右打量着。洪麻皮的擔子,挑在秀姐娘面前走着,他就笑道:“姑媽,你今天還是初次走夜路吧?不要緊,這個地方,是另一種世界,有那隻開眼看城市的主子,他不會看到這裏的街道。我們那位何老闆,倒是來過此地的人,可是他現在不能來了,我敢保這個險,爲什麼不能來了呢?他口袋裏有錢,怕人家要借他的。羅!這街邊上那個小酒館子,以前他就常在那裏賒酒喝,說不定有了陳賬沒有還清,於今人家見了他要當他財神爺,加倍算賬。他有了錢,膽子格外小,這裏就不敢來了。”何氏道:“夜航船在什麼地方?我想還是到船上去罷。”說着,她看到街邊一條小巷子斜插出去,立刻抽身就向巷子裏走。老五在後面叫着道:“不對不對!你老這條路走錯了,到河邊向那邊走,你向這邊走了。”這一句話喊得急促些,何氏突然轉過身來,一隻腳插入裂縫的街石裏,蹩住着腳,竟摔了一跤。老五看到,立刻放下挑子,搶向前去,將秀姐娘攙着。秀姐娘還彎了腰,一時直立不起來。老五扶着她道:“沒有蹩着腳上的螺螄骨嗎?”她顫着聲音道:“這怎麼辦?腳痛得很,我走不動了。”老五道:“不要緊,到河邊的路很近,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說着,蹲下身子,兩手抄過去,將何氏背在肩上,迴轉頭來向洪麻皮道:“請你看着一下擔子,下了河我再來接擔子。”路邊站着短衣的半老人,他插嘴道:“你這老弟臺孝心不錯,擔子不重,我幫你這孝子的忙,送着你們下河。”說着,真過去將老五歇在街上的一挑擔子,挑着跟了洪麻皮向小巷子裏走了去。恰好夜航船的船頭上,掛着兩隻玻璃罩子燈,還在等着上客。童老五將秀姐娘背到船艙裏,找了一個安適的地方,輕輕將她放下。洪麻皮引着那幫忙的人將擔子挑進艙,大家同聲道謝。那人道:“不用謝,我告訴你,我就是一個要孝養娘老子,偏偏沒有了孃老子的人。我看到人家孝順父母,勾引起來我一肚子心事,我就願意幫成人家這個忙。人家孝順了父母,好像我也孝順了父母一樣,我心裏是一樣的痛快着。”說畢,他一抱拳頭,也就走了。秀姐娘坐在船艙板上,將手揉了腳背道:“多年不出遠門,出遠門就把腳蹩痛了,你看這豈不是糟糕!”童老五道:“腳吊筋,歇歇就好的,那不要緊。你走不動,到了碼頭上,我找輛車子,推了你回去就是。你好好的躺上一覺罷。”說着,解開小鋪蓋捲兒,給她在艙板上佔了一席之地,讓她躺下。她原來在老五未見面的時候,心裏就老啾咕着,那小夥子脾氣是不好惹的,鬧得不好,見面有個下馬威,這樣大的年紀,還要受他這一套,自己實在是不願意的。想不到老五對於自己,格外客氣,客氣得人家都誤會了,說他是自己的兒子。這時,心裏想着,自己所猜的,固然是不對,而且老五所作的事,倒正與自己意思相反,比從前對待自己,還要好的多。這是什麼緣故呢?雖然當了滿載夜航船上的人,不能說出什麼來,可是她心裏卻懊悔着,連向童老五道着對不住。她又想着,別說是兒子,就是有這樣一個女婿,教人死也甘心。她想到這種地方,老臉皮上,倒有點發燒。好在這船艙,只點了一盞小的菜油燈,是鐵罐子上放了幾根燈草,燃着的鐵口綁了懸在艙底下,似有如無的那一點黃光。搭船的客人,也只照見滿艙的黑影子,她踡縮在一個艙角落裏,當然不會有人看到。她倒是低住頭,不斷偷看童老五。見他周身肌肉飽滿,長圓的臉,豎起兩道濃眉毛,罩了一雙大眼睛。他挺了腰坐着,兩腿並着架起來,托住他環抱在胸前的兩隻手臂,他的小夥子烈火一般的精神,正和他那肌肉一樣的飽滿。她又轉了一個念頭,假使自己的女兒,嫁了這麼一個女婿,雖不能過舒服日子,總也不至於餓死。住在鄉下也好,住在城裏也好,身子是自己的。於今將女兒給人作了二房,讓人關着在小公館裏,等於坐牢。拿了人家三千塊錢,割了自己一塊肉,以爲可以在晚年享幾年福。於今倒是像作賊一樣,要在晚上逃難,這就算是靠女兒,做次長的外老太太嗎?她後悔着,有點兒埋怨自己了。夜航船在沒有開以前,總是十分嘈雜的,何氏自己躺了沉思着,並沒有和老五交談。船開了,終日辛苦而又冒着危險的人,覺得心裏一塊石頭,安然的落了地。船搖晃着在催眠,人就不能不要睡覺了。到了次日早上,夜航船灣泊一個小鎮市上。這個小鎮市,到童老五所住的地方,還有十五里。平常由城裏下鄉,決不這樣走,這是故意繞着大半個圈子走回來的了。童老五料着這個地方,決不會讓何德厚的鼻子尖嗅到。先同洪麻皮,將兩小挑行李,搬上了岸,歇在小客店裏。然後自己走下船來,攙着何氏上坡。她看這地方,前後兩道堤,簇擁了幾百棵楊柳樹,小小的一條街,藏在堤下面。人要由河岸上翻過堤來,纔可以看到這邊的房子,若在河上看來,這裏簡直不像一所鄉鎮。她這又想着,何德厚鑽錢眼的人,只挑熱鬧地方跑,不會這裏來的。心裏隨了這清新的景緻清新了起來。那突突亂跳的心房,也安定了下去。由童老五攙着,慢慢的向河岸上走,因道:“我向來要強,不肯出老相,這一下了鄉,倒擺出老相來,路都走不動了。”童老五笑道:“你生也生得我出,你老客氣什麼?你不見自從昨夜以來,人家都錯把我當了你的兒子。”何氏搖搖頭道:“莫說是生一個養老的兒子不容易,就是養一個作伴的女兒,也要有那分福氣。”說着,搖晃了她的頭,只管嘆氣。童老五對於她這番讚歎,很是感到滿足。扶着她進了小客店,見街上有新鮮豬肉,買了四兩豬肝,一仔掛麪,親自下竈,作了一碗豬肝麪給何氏過早,他倒只和洪麻皮幹嚼了幾根油條。等着她把面吃完了,老五才笑着向她道:“到了這裏,你老人家就百事不用煩心了。昨晚在夜航船上沒有睡得好,可以在這裏面房間裏,休息幾個鐘頭。你老請等着,我去推了車子來。你老只管睡,這裏有洪夥計代看守着行李,不會有事的。”說了不算,他還手扶了她到小客房裏去。何氏在那夜航船上,雖也睡了一覺的,可是心裏頭過於害怕,沒有睡得安貼。這時到了鄉下,覺得是何德厚生平所未曾提到過的一個所在,他自然也不會追到這個地方來,牀鋪現成,便引起了幾分睡意,頭一着枕就安然的昏沉過去了。及至一覺醒來之後,窗子外的陽光,老遠的射着眼睛,已是正午了。便看到童老五敞開了短襖子面前的一排鈕釦,露出了胸脯,將粗布手巾只管擦了汗,面孔紅紅的,站在天井屋檐下。便坐起來問道:“老五,你出這樣一身汗,在哪裏跑了一趟來嗎?”他笑道:“我沒有作聲呀,你老倒醒了。我趕了一乘車子來了,你出來喝口水,我們就走罷。”何氏扶着牆壁,慢慢走了出來,因道:“這可是要命,正在用腳的時候,把腳骨蹩痛了。”老五道:“那你就不用煩心。連人帶行李,我一車子都推了去。本來可以不必把腳蹩痛的,那是你老心裏頭着急,自己惹出來的麻煩。現在你老就安心在鄉下過太平日子好了,有天大的事,都有我母子兩個和你老來頂住。”那洪麻皮泡了一碗粗茶,坐在前面店堂裏休息,他正溫涼着一碗茶,放在一邊,讓老五解渴。倒不想他遠路推了車子回來,站着還在擦身上的汗,這又向何氏誇嘴,要和她保險了。在楊大個子下鄉來說情的時候,他還是還價不賣,硬的不得了,於今到城裏去受了一次累回來,情形就變了,比秀姐孃的兒子還要孝順些。年紀輕的小夥子,性子總是暴躁的,可是說變就變,什麼都可以更改,於今又是這樣的柔和好說話了。他如此的推想着,見何氏摸索了出來,老五還跟在後面,遙遙作個扶持的樣子。笑道:“你出了那麼些汗,難道茶都不要喝一口嗎?”童老五笑道:“是要喝!十五里路,一口氣跑了去,又是一口氣跑了來。”說時,他掀起一片衣襟,當了扇子搖。另一隻手,便來端茶碗。看到何氏坐在桌子邊,就把茶碗放下來,向她笑道:“你老剛起來,先喝兩口。”何氏道:“這就用不着再客氣了。你來去三十里路,難道連水都不喝?我還要你出力氣呢。”童老五迴轉頭來,見洪麻皮有點微笑的樣子,也就只得不再謙遜了。坐下來喝過了兩碗茶,買了些饅頭髮糕,大家就着茶吃了。洪麻皮幫着他在店門外,收拾行李,捆紮車子。這獨輪車子,雖是又笨又緩,可是倒很受載。一邊騰出座位來,給秀姐娘坐,一邊捆紮了許多行李。童老五的手扶了車把,車帶掛在肩上。偏昂起一邊身座,顛了幾顛,然後笑道:“行!行!並不重。”於是放下車把,再回到店堂裏來,引秀姐娘上車。她坐上車子道:“老五,你這樣出力,我真是不過意。其實你就找一乘車子送我去就是了,我這幾個車錢還花得起。”老五道:“我並不是爲你老省錢。這也不去說,你老久後自知。”於是何氏也就坦然的在車上坐了。童老五推了車子,洪麻皮挑了一付小擔子跟在後面。出了街市,便是一片平原水田。這日子莊稼趕在麥季,各田裏麥長得二三尺長,太陽裏面搖撼着麥穗子,展眼一望,正是其綠無邊。遠處村莊,一叢叢的綠樹,簇擁了三五處屋角。人家門口水塘裏,常有雪白的鷺鷥,臨空飛了起來。樹蔭子裏面,布穀鳥叫着割麥栽禾,東叫西應。何氏道:“在城裏住家的人,陡然換了一番新鮮眼界,倒也是有趣。老五,以前我就怕你娘在鄉下住不慣,於今看起來,在鄉下這樣眼界空闊,也沒有什麼過不慣的了。”童老五道:“她老人家比在城裏住時更健旺多了。也並不是吃了什麼好的,喝了什麼好的。她老人家第一用不着爲我煩心,決不會出亂子了。第二呢,在鄉下沒有斷了下鍋米的時候,好歹,總可以設法。你老在鄉下住着罷,保你會長胖起來。”何氏先笑着,然後又嘆了一口氣。因道:“若是爲了省心,纔可以長胖的話,我無論搬到哪裏去住,也不會長胖的。你想我這顆心,會安頓得下來嗎?”童老五正將車子推着上坡路,氣吁吁的沒有答話。洪麻皮跟在後面便插嘴道:“姑媽,你怎麼會把爲什麼下鄉來的意思都忘記了?你這回來,不就爲的是要把你心裏的疙瘩解開來嗎?你老下鄉來,這是第一着棋,將來第二三着棋跟了作下去,你老人家自然就會有省心的那一天了。”何氏道:“那就全靠你們弟兄幫扶你這可憐的姑媽一把了。”洪麻皮道:“那是自然,我們不出來管這事就算了,既然過問了這事,單單把你老一個人接到鄉下來住着,那算個什麼名堂呢?”何氏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這樣,我將來也有長胖的一日了。我這大年紀,土在頭邊香,本不想什麼花花世界。我那個大丫頭,兩三歲以後,死了老子,就沒有過着一天安心日子,到鄉下來她也是住得慣的。”洪麻皮道:“是,我很知道她。”他們這樣把話說下去,童老五倒是默然的推了車子。一路經過了兩三個村莊,便達到一片小土山腳下,那山腳下,松樹和竹子,堆得毛茸茸的,看不出一點路徑。平原上一條人行小路,彎曲着向那竹樹叢子裏鑽了去。推了車子,慢慢的向前走着,迎面就是一叢竹子將那條路吞入了林子裏去。那車輪子滾着堅硬的黃土路,吱吱呀呀的,在車軸裏發出響聲。車子不能鑽進竹林子去了,便放在斜土坡邊。童老五道:“姑媽,到了,我攙着你到村子裏去罷。”他說着話,掀了一片衣襟起來,低下頭去,擦着額角和頸脖子上的汗珠子。何氏看着,真是老大不過意。可是童老五卻含了笑容向她笑道:“你老人家走不動吧?還是讓我來攙着。”何氏扶了車子緩緩站起,還沒有答應,卻聽到樹林子裏有人笑出來道:“好啦!在這裏捉住了就不要放她了。”這倒讓她吃上一驚,難道還有獵狗跟蹤到這裏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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