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兒怯不花聞馬扎爾臺父子,安抵戌地,心中尚是未快,復唆使省臺各員,上書告變,牽及馬扎爾臺。順帝時已着迷,不辨真僞,竟接連下詔,徙馬扎爾臺至西域,地名撤思,乃是一個著名的苦地。馬扎爾臺父子,不敢違旨,又只好看險起行!到了途中,復接詔召回甘州,免他遠戌。原來別兒怯不花專政後,河決地震的變異,時有所聞;河南、山東,盜賊蔓延;江淮一帶,亦多暴徒,四出劫掠;湖廣又遭傜亂。有幾個剛正不阿的臺官,劾奏宰輔非人,以致調燮失宜,亂端屢見等語,別兒怯不花也覺不安,入朝辭職。有詔令以太師就第,御史大夫亦憐真班趁着這個機會,保奏脫脫父子;略稱馬扎爾臺謙讓可風,脫脫爲國宣勞,有功無過,奈何謫戍遠方,迫入險地!於是順帝稍稍覺悟,又有召回甘肅的諭旨。孱主寡斷,於此益見。
馬扎爾臺從中道折回,途次不免受些感冒,及抵甘州,病日加劇,脫脫衣不解帶,服侍了好幾日,畢竟天定勝人,壽難再借,苟延數夕,竟爾去世。脫脫經此變故,悲憤交集,恨不得將朝右佞臣,一概除滅,抵那老父的生命。暗伏後來報怨事。
可巧別兒怯不花又遭臺官彈擊,貶戍渤海,得病而死。這也是冥中報應。左丞相鐵木兒塔識,也歿於任中,元廷用了朵兒只一作多爾濟。爲右丞相,太平爲左丞相。朵兒只系元勳木華黎六世孫,即故丞相拜住從弟,初爲御史大夫,因鐵木兒塔識病歿,升任左丞相,旋即調任右丞相,性頗寬簡,務存大體。太平本姓賀,名惟一,至正四年,爲中書平章政事,六年,超拜御史大夫。元制重蒙輕漢,凡省院臺三署正官,非國姓不得授,惟一援例固辭,順帝不允,特賜國姓,並改名太平。太平與脫脫父子,本來是沒甚友誼,因聞馬扎爾臺身死甘州,不能歸葬,未免存一兔死狐悲的觀念,遂上疏力請,令脫脫奉柩歸都,以全孝道。疏入不報,太平竟入廷面奏道:“脫脫盡忠王室,大義滅親,今父已病歿,不許歸葬,將來忠臣義士,寧不灰心?乞陛下特恩赦還,爲善者勸!”順帝躊躇不答,太平又道:“陛下曾亦記及雲州故事麼?”順帝不待說畢,便道:“非卿言,朕幾忘懷。脫脫確係忠臣,卿即傳朕面諭,遣使召歸。”太平叩謝而出。
看官!這雲州故事,前文未曾敘及,此次突由太平口中說出,轉令閱者無從捉摸,諸君不要性急,待小子補敘出來。藉此一段文字補敘宮闈事實,即是文中銷納處。原來元統三年,順帝后欽察氏答納失裏,因兄弟謀逆,被遷出宮,鴆死民舍。應四十九回。答納失裏無出,越二年,改冊皇后弘吉剌氏,名伯顏忽都,系真哥皇后侄孫女,父名孛羅帖木兒,曾封毓德王。後既冊立,旋生一子,名真金,二歲而殀。
先是徽政院使禿滿迭兒,曾進高麗女子奇氏入宮,作爲服役。奇氏名完者忽都,秀外慧中,善伺主意,順帝愛她秀媚,又因她善於烹茗,命司飲料,好似一個黨家奴。她遂日夕侍側,眉目傳情,引得順帝欲心漸熾,竟與她同入龍牀,做一對鸞交鳳友。酒色二字,本系相連,不意司茶女亦邀王眷。事爲正宮皇后欽察氏所悉,怒召奇氏,箠辱了好幾次。答納失裏之不得令終,於此事亦有關係。至後被鴆死,順帝已欲立奇氏爲繼後。大約是憐她箠辱耳。偏偏大丞相伯顏,硬行諫阻,又是一個奇氏對頭。弄得順帝沒法,只得改立弘吉剌後。這位弘吉剌後與前後大不相同,性本節儉,量獨寬宏,不願與奇氏爭夕,所以奇氏仍得專寵。時來福湊,又產下一個麟兒,取名愛猷識理達臘,一作阿裕錫哩達喇。益得順帝歡心。那時奇氏因寵生驕,因驕成妒,除皇后弘吉剌氏無所嫌怨,不與計較外,凡內如太后母子,外如權相伯顏,俱視若眼中釘,嘗在順帝前說他短處。後來伯顏被黜,太后母子被逐,雖有種種原因牽涉,然大半由奇氏暗中媒櫱,所以先後發生變端,幾致出人意外。加罪奇氏,不特補前文所未及,且足發正史所未明。
奇氏私願既償,遂與嬖臣沙剌班祕密商量,欲乘此升爲皇后。不過因皇后待她有恩,恩將仇報,未免心懷不忍,因此不能決議。奇氏還是好良心。沙剌班情急智生,猛記起先代皇后曾有數人,此時援着祖制,奏請一本,何人敢有異言!祖宗貽謀不臧,轉使若輩藉口。當下稟知奇氏,奇氏大喜,便命他即日上奏。果然數語入陳,綸音立下,即命冊立奇氏爲第二皇后。大禮已成,奇氏居然象服委佗,安居興聖西宮。
轉眼間,皇子愛猷識理達臘已離懷抱,漸漸的長大起來,順帝愛母及子,輒令皇子隨侍,凡有巡幸,亦令偕行。時脫脫尚秉國鈞,爲順帝所親信,所以脫脫入內廷時,順帝曾飭皇子拜他爲師,並命他隨時教育。脫脫受命不忘,格外注意,有時皇子出遊脫脫家,一留數日,稍遇疾病,脫脫即親爲煎藥,先嚐後進。
一日,順帝幸上都,皇子隨行,脫脫亦從駕。道過雲州,猝遇烈風暴雨,山水大至,車馬人畜,多被漂溺,順帝不及提攜皇子,只顧着自己性命,即登山避水。脫脫見順帝自去,忙涉水至御輦旁,抱出皇兒,負在背上,跣着足奔上山岡。順帝正繫念皇子,在山盼望,但見脫脫負子而來,好似得了活寶貝一般,即趨前抱下皇子,一面慰撫脫脫道:“卿爲朕子,勤勞至此,朕必不忘!”未必未必。脫脫當即謝恩,誰知過了一兩年,順帝竟信了讒言,將脫脫父子謫戍,所以太平爲之不平,提出雲州故事,教順帝自己反省。順帝被他一說,也自悔食言,遂命脫脫奉父柩還葬。
脫脫既還京師,葬父畢,拜表謝恩,復得旨命爲太子太傅,綜理東宮事宜。脫脫受命後,默唸此次起復,定是有人從中調停,不可不密圖酬報。湊巧來了侍御史哈麻,一作哈瑪爾。由脫脫延入,與談年餘闊別情狀,甚是歡洽。看官!你道這哈麻是何等人物?他是寧宗乳母的兒子,父名圖嚕,受封冀國公。哈麻與母弟雪雪,早備宿衛,兩人均得主寵,唯哈麻口才尤捷,益爲順帝所褻幸,累次超擢,得任殿中侍衛史。亡元者哈麻之力,故出名時不嫌求詳。當脫脫爲首相時,哈麻日事過從,曲意趨附,至脫脫罷職,隨父出戍,哈麻在順帝前,稍稍替他緩頰。至是與脫脫敘舊,自然把前日營護的功勞,一一說明,且添了許多詭話,說是如何記念,如何排解,小人專會搗鬼。脫脫秉性忠厚,總道他語語是真,非常感激。哈麻說一句,脫脫謝一聲,至哈麻去後,脫脫還稱他是第一個好人。獨太平秉公辦事,把保奏脫脫的事情從未提起,所以脫脫全然不知。
會太平以哈麻在宮,導帝爲非,意欲將他驅逐,商諸御史大夫韓嘉納。嘉納很是贊成,便授意監察御史沃哷海壽,教他彈劾哈麻,歷陳罪狀。第一款,是在御幄後僭設帳房,犯上不敬。第二款,是出入明宗妃子脫忽思宮闈,越分無禮。還有私受饋遺,妄作威福諸條款,亦列入奏中。尚未拜發,偏已漏泄消息,傳入哈麻耳中,哈麻即至順帝前哭訴,略稱太平、韓嘉納有意構陷,唆使海壽出頭,將臣劾奏,即乞解臣職以謝二人等語。順帝摸不着頭腦,只說是並無奏章,何必着急,哈麻複稱海壽已繕就奏牘,明日即要進呈。看官!你想臺官的疏奏尚未上陳,那哈麻已先聞知,預爲哭訴。若使明白的主子,見哈麻如此狡黠,定要疑他潛布爪牙,暗通聲氣,所以事前偵悉,先使機詐。這種鬼蜮伎倆,一加斥責,便無遁形。怎奈順帝昏饋得很,平時甚寵愛哈麻,擲骰擊球,聯爲狎侶,此次聞他辭職,如何肯依,免不得溫語慰留。
次日視朝,果然由韓嘉納代呈奏章,內系沃哷海壽署名,劾哈麻數大罪,順帝不待瞧畢,便擲諸案上,悻悻退朝。韓嘉納料知不佳,忙與太平計議。太平到了此時,也不禁氣憤道:“有哈麻,無太平,有太平,無哈麻,明晨當入朝面奏。”
翌日昧爽,即偕韓嘉納入朝,俟順帝登殿,便直陳哈麻兄弟,盤踞宮禁,權傾內外的罪狀。順帝徐徐答道:“哈麻罪狀,當不至此。”太平道:“歷代以來的奸臣,若非顯行構逆,定是獻媚貢諛,表面上很是愛君,暗地裏都是罔上,齊桓公寵用三豎,終致亂國,宋徽宗信任六賊,遂以喪身。陛下試借鑑前車,便可知哈麻兄弟,實兆禍階,理應即日黜逐!”太平有識。順帝默然不答,韓嘉納復出班叩首道:“左相太平的奏請,關係國家興亡,幸陛下采納施行。”順帝艴然道:“卿何量狹,不肯容這哈麻兄弟!”明是左袒哈麻,偏說的量狹難容,令人一嘆。嘉納復頓首道:“臣非爲一身計,實爲天下國家計;似哈麻兄弟欺君誤國,所以請陛下斥逐。陛下果立斥哈麻兄弟,臣亦甘心受罪,以謝哈麻!”嘉納有膽。順帝尚是不悅,太平復啓奏道:“陛下如信用哈麻兄弟,臣願解職歸田!”順帝道:“朕知道了,卿毋多言!”說畢,拂袖還宮。
是時哈麻已詳聞消息,復至順帝前籲請罷官,惹得順帝厭煩起來,索性一概黜退。當命侍臣擬定兩道詔旨,一道是免哈麻及雪雪官職,出居草地;一道是罷左丞相太平,降爲翰林學士承旨,出御史大夫韓嘉納,爲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謫沃哷海壽爲陝西廉訪副使。詔既下,朵兒只亦不安於位,奏請免官。順帝准奏,遣他出鎮遼陽。仍任脫脫爲右丞相,賜上尊名馬,襲衣玉帶,復令他管理端本堂事。端本堂系皇子肄業處,順帝曾命李好文爲諭德,歸暘爲贊善,教導皇子,開堂授書。
脫脫既兼握大權,尊榮如舊,聞哈麻兄弟被黜,未免代爲扼腕。脫脫丞相,私心萌矣。適哈麻至脫脫處辭行,並訴太平攻訐狀,脫脫勸慰道:“我若在朝,必不使若輩得志!你且出居數日,得有機會可乘,便當代請復官,幸勿過憂!”哈麻歡謝而去。脫脫遂將中書省內屬員,一一稽考,查得參政孔思立等,俱由太平薦拔,竟不問賢否,坐罪黜退,改用烏古孫良楨、龔伯遂、汝中柏等爲僚屬。汝中柏系左司郎中,素與太平有隙,至是即入語脫脫,捏稱太平罪惡,並言太平子也先忽都,僭娶宗女,勾結諸王,覬覦要職等情。
脫脫正私憾太平,遂將汝中柏所言,列入奏稿。正待拜發,適爲老母薊國夫人所見,即語脫脫道:“我知太平是好人,你何故謊言誣奏,指善爲惡?”脫脫道:“是由郎中汝中柏所言,想系調查確實,不致說謊。”薊國夫人道:“無論是真是假,儘可聽他自由,他與你何嫌何怨,必欲將他加害!”脫脫被母一詰,轉有些囁嚅起來。薊國夫人怒道:“你如不聽吾言,從此休認母了!”脫脫本具孝思,見老母含有怒色,忙跪稱不敢。薊國夫人復取了奏稿,信手撕毀,於是一場彈案,化作冰消。不沒賢母。
不意太平、嘉納等人,正交晦運,一降一謫,尚似未足,不到半年,又有嚴諭頒下,削沃哷海壽官,流韓嘉納於尼嚕罕,並放太平歸裏。太平即襆被出都,故吏田復,勸他自裁,太平道:“我本無罪,當聽天由命;若無故自盡,轉似畏罪而死,死亦蒙羞。”言已,即躑躅而去,徑歸奉元原籍。韓嘉納秉性剛直,未免叢怨,被戍詔下,又經仇人誣奏贓罪,加杖一百,才令起行,途中受了無數苦楚,杖瘡復潰爛不堪,竟致殞命。小子有詩詠道:
千秋忠骨瘞荒原,地下猶含不白冤。
休怪盈廷多仗馬,由來亂世莫危言。
當時廷臣等還疑脫脫主使,其實內中尚有隱情,不得歸咎脫脫。欲知詳細,請閱下回。
元季賢相,莫若脫脫,著書人於脫脫多譽辭,非輕袒脫脫也。自古忠臣必出於孝子之門,脫脫隨父出戍,盡心侍奉,其孝可知;厥後擬劾奏太平等人,卒以老母一言,撤消奏牘,非夙具孝思者其能若是乎?或謂哈麻爲佞人之尤,而脫脫信之,汝中柏爲讒夫之尤,而脫脫暱之,至若皇子愛猷識理達臘,爲奇氏所出,脫脫乃竭力保護,取悅寵妃。是而謂賢,孰非賢臣?不知賢者未嘗無過,觀過益足以知仁。脫脫之信哈麻,暱汝中柏,實爲老父被戍而起,父謫遠方,因而病歿,脫脫以爲終天之恨,而太平等適當其衝,太平有德於脫脫,脫脫固未之聞也,未聞太平之有德,反疑太平之不仁,於是哈麻之佞,汝中柏之讒,得以乘隙而入。雖曰比之匪人,然略跡原心,尚堪共諒。若謂皇子爲寵妃所出,不應視若儲君,似矣;然欽察後無子,弘吉剌後有子而殀,當時順帝膝下,只有此兒,奉命教養,自應效忠,安能遽論嫡庶乎?故本回所敘,實以脫脫爲主,餘人皆賓也,借賓定主,而他事皆藉此銷納。尤見其天衣無縫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