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六年,高麗權臣林衍作亂,倡議廢立,國王禃情急入朝,乞爲援師。世祖乃發兵萬人,送禃回國。會林衍已死,亂黨聞元軍大至,相率遠竄。禃復王位,高麗無事。乃覆命祕書監趙良弼東往,並飭高麗王禃,派人送至日本,期在必達。良弼到了日本,始終不見國王,只與日本官吏彌四郎相見,彌四郎引他至太宰府西守護所。據守吏言及,從前被高麗所給,屢雲上國要來伐我,所以不接來使。今聞上國好生惡殺,實出意料。可惜我國王京,去此尚遠,只好先遣人從使回報,他日再當通好等語。良弼無奈,乃遣從官張鋒,先偕日使二十六人,馳還燕京。世祖召姚樞、許衡等入見,並問道:“日使此來,恐是受主差遣,來窺我國強弱,他稱由守護所差來,不盡確實,卿等以爲何如?”姚樞、許衡齊聲道:“誠如聖慮,現不應準他入見,只宜待他寬仁,看他以後作何對待,再作計較。”以人治人,計非不是,然懷柔之道究不在此。世祖點頭稱善。
姚、許退後,留日使居住客舍,兼旬不得召見。日使索然無味,即乞歸。趙良弼聞日使返國,也即啓程回來,嗣後良弼復往返一次,仍是徒勞跋涉。看官!這日本是東方舊國,也有君主臣民,爲什麼元朝行人,往來如織,他竟置諸不理,似癡聾一般哩!我亦要問。說來話長,小子不遑細敘,只好略說數語,令看官粗識原因。原來日本當日,藩臣擅權,方主閉關政策,首藩北條時宗尤爲頑固,無論何國使臣,一概拒絕。元使入境,還算格外客氣,任他來去自由。至若遣使偕行,虛與周旋,是第一等好意。偏偏元主不明情由,硬要向他絮聒,反令他惱恨起來,決計謝絕。
至元十一年,高麗王王禃殂,世子暙襲爵。世祖以高麗歸順有年,把皇女忽都魯揭裏迷失遣嫁嗣王,並命他發兵五千,助徵日本。於是命鳳州經略使實都,及高麗軍民總管洪茶邱,率大小舟九百艘,載水師一萬五千,會同高麗兵士,航海入日本境。日本聞元兵到來,也不遣將出戰,只令兵民守住要隘,堅壁以待。元兵路陌生疏,不敢魯莽進攻,耽延了好幾日,費了若干糧餉,若干弓箭。迨至矢盡糧竭,不得已擄掠四境,捉住幾個日人,奪了一些牛馬,便算了事,回來報命。日境雖是難攻,元將恰也沒用。
越年,世祖又遣禮部侍郎杜世忠,兵部侍郎何文著等,往使日本,被他拒絕。到了至元十七年春間,再命杜世忠等東行,只知遣使,何益於事,反要送他性命。所齎國書,未免說得嚴厲,惱動了日本大臣,竟將杜世忠等殺死。那時世祖聞報,自然大怒,遂命右丞相阿嘍罕,右丞范文虎,及實都、洪茶邱等,調兵十萬,浩蕩東征。
阿嘍罕年老力衰,無志遠行,只因君命所委,不敢推辭,沒奈何硬着頭皮,率師東指。途中屢次延宕,及到高麗,竟逗留不進,只說是風水不利,未便行軍。嗣後接連會議,或說宜進兵壹歧島,可扼日本要口;或說宜先取平壺島,作屯兵地,然後轉攻壹岐。阿嘍罕茫無頭緒,未免心緒不寧,自是食不安,寢不眠,遂致老病復發,拜表辭職。未幾死於軍中。
世祖令左丞相安塔哈往代,尚未到軍,范文虎志欲圖功,從前受制阿嘍罕,不能自專,嘗譏他老朽無用,至阿嘍罕死後,軍中要推他爲統帥,一朝權在手,便把勢來行,當下出令發兵,竟往平壺島進發。平壺島四面皆水,日本人稱爲懸海,西面有五島相錯,叫作五龍山。元兵既到平壺島,一望無垠,方擬覓地寄泊,俄覺天昏地黑,四面陰霾,那車輪般的旋風,從海面騰起,頓時白浪翻騰,嘯聲大作。各舟蕩搖無主,一班舵工水手,齊聲呼噪,舟內的將士,東倒西歪,有眩暈的,有嘔吐的,就是輕舉妄動的范文虎,也覺支持不定。當下各舟亂駛,隨風飄漾,萬戶厲德彪,招討王國佐,水手總管陸文政等,統是逃命要緊,不管什麼軍令,竟帶着兵船數十艘,乘風自去。
范文虎見各船散走,心中焦急起來,忙飭大衆趨避五龍山。既到山下,檢點各舟,十成中已散去三四成。留着的兵艦,多半是帆折檣摧,篷傾舵側。可見海軍不可不練,輪船不可不制。嘆息了一回,只得令兵士休息數天,將船中所有器械,漸漸修整。可奈海上的風勢,接連不斷,稍靜片刻,又是怒號。況此時正值涼秋天氣,商飇司令,不肯遽停。到了仲秋朔日,颶風復至,范文虎以下各將,懲着前轍,統嚇得魂不附體,三十六計,走爲上計,慌忙揀擇堅船,解纜西遁。虎是文的,無怪外強中乾。
軍中失了主帥,又沒有完善的舟楫,進退無據,只有一個張百戶,算作最高的官長,當由軍士推戴,號爲張總管,聽他約束。張總管乘風勢少鎩,令軍士登山伐木,修造船隻,意圖歸還。不料日本兵艦,竟從島中駛出,來殺元軍。看官!你想元軍雖有數萬,到此還能廝殺麼?你推我讓,彼驚此駭,結果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有二、三萬人喪身刃下,有二、三萬人溺斃海中,還有二、三萬人,作日本俘囚。日本問是蒙古兵、高麗兵,盡行殺死。惟赦南人萬餘名,令作奴隸,後來逃還中國,只有三人。中國向迷信星命,未知這三人命中究屬何如?那時這位張總管不知下落,想總是與波臣爲伍了。
范文虎逃歸後,報稱敗狀,並歸咎厲德彪、王國佐等,先自遁還,不受節制。諉過於人,庸夫長技。嗣經安塔哈調查,厲德彪等逃至高麗,將部兵遣散,自己也隱姓埋名,避匿他方,一時捕獲不着,遂成懸案。世祖覆命安塔哈爲日本行省丞相,與右丞徹爾特穆爾,左丞劉二巴圖爾,募兵造舟,再圖大舉。中丞崔彧及淮西宣慰使昂吉爾,都上書諫阻,世祖不從,可巧占城抗命,有事南征,只好將東征問題,暫時擱起一邊。
且說占城在交趾南方,舊稱佔婆國。自兀良合臺征服交趾後,曾遣使招致占城,未得實報。世祖令右丞唆都,一作索多。引兵南下,就國立省。占城王子補的,負固不服,遂命唆都進討。唆都率戰船千艘,道出廣州,浮海至占城。占城發兵迎戰,號稱二十萬,兩軍在南海中,鏖鬥起來,魚龍避匿,鯨鱷潛蹤,自辰牌殺到午牌,未分勝負。唆都大憤,帶着敢死士數百名,鼓舟直進,各軍亦不敢怠慢,魚貫而入,頓將敵艦衝開,趁勢掩殺。占城兵不能抵禦,立刻奔潰,被殺及被溺的兵卒,共五萬人。唆都復進兵大浪湖,與占城兵再戰,又斬首數萬級,遂乘勢薄城。王子補的遁入山谷,城中乞降。
唆都入城撫民,擬窮追補的,忽來了占城大吏,名叫寶脫禿花,說是奉王子命,納款輸誠。唆都道:“既願歸降,應即來見!”寶脫禿花只稱貢品未備,須延期數日,唆都照允,遣他歸去,轉瞬經旬,杳無音信。唆都方知是詐,引兵深入。轉戰至木城下,四面都是堡砦,不由唆都不懼,下令還軍。行未數裏,斜刺裏忽閃出占城人馬,來截歸路,唆都猝不及防,幾乎被他躪躒。虧得衆軍死戰,方得走脫。檢點軍士,已是一半傷亡,只得退出占城,奏請濟師。唆都亦非將才。
世祖封第九子脫歡爲鎮南王,令與左丞李恆,領兵南下,往會唆都軍。脫歡欲假道安南,乘便出占城,並命安南國王陳日烜,接濟軍糧。去使還報,日烜願隨力助餉,但不肯假道。脫歡不問允否,只管前進,行入安南,見境上俱有重兵扎住,拒絕元軍,乃扎住大營,整備與戰。安南管軍官阮盝,竟出兵接仗,不到數合,阮盝敗走。元軍奮勇驅入,殺得安南兵七零八落,擒住安南將杜偉、杜佑。當下審問,始知日烜從兄陳峻,職封興道王,扼守界上,不許通道。脫歡遂行文招諭,教他退兵開路,未見答覆。乃再麾兵深入,迭破要隘,獲安南大將段臺,興道王陳峻遁走。
元軍在途中,拾得遺棄文字二紙,乃日烜致脫歡公文。內稱:“前奉詔敕,軍不入境,今因占城抗命,大軍經過本國,殘害百姓,是太子所行違誤,本國不能任咎。伏望仍遵前詔,勒回大軍,本國當具貢物馳獻”等語。脫歡閱畢,即令書狀官覆文,略說:“我朝命討占城,曾移文汝國,命汝開路備糧,不意汝違朝命,使興道王等提兵迎敵,射傷我軍。我軍不得已接戰,是禍及汝民,實由汝自己開釁。今與汝約,即日收兵開道,安諭百姓,各務生理,我軍所過,秋毫無犯,否則蹂躪汝國,毋貽後悔云云。”恃強脅迫,未免不情。
這書方發,忽由偵探來報,安南王日烜,調集軍船千餘艘,來助興道王拒戰了。脫歡道:“他既如此倔強,不如從速進兵。”遂督師親往,直抵富良江,只見江中排着一字兒戰船,高懸興道王旗幟,彩色鮮明。徒有形色。乃命將士駕筏前攻,大小並進,四面駛擊,奪得敵船二十餘艘,興道王覆敗走。元軍縛筏爲橋,渡過江北,岸上統豎着木柵,由元軍用炮猛攻,守兵亦發炮還擊,聲震天地。到了晚間,來了安南使臣阮效銳,奉書謝罪,且請班師。脫歡不允,次日復攻木柵,柵內已寂無一人。即令軍士拆卸,通道進兵,徑薄安南城下。日烜已棄城遁去,其弟益稷,率屬迎降。脫歡入城,搜查宮內,毫無珍物,只留文牘等件,亦盡行抹毀,料知日烜已盡室而去。亟遣將士追襲,獲住官吏多人,惟日烜不知去向。是時唆都已引兵來會,奉脫歡命,亦窮追日烜,向南去訖。
脫歡寓居安南城,無糧可因,軍士亦多勞瘁,加以水土不服,瘴癘交侵,未免日有死亡,不得已議定退兵。於是出城北旋,仍抵富良江口,方登山伐木,以便築橋通渡,不防山林裏面,統是安南兵伏着,一聲呼嘯,伏兵四起,都惡狠狠地來殺元軍。元軍倉促迎戰,紀律不整,軍械不全,眼見得爲敵所乘,有敗無勝。脫歡一面督戰,一面令軍役速築浮橋,等到橋可通人,岸上的元軍,已有一半受傷。脫歡先自過橋,留李恆斷後。顧己不顧人,好一個大元帥。那安南兵見元軍渡江,索性用着毒箭,順風四射。元軍且戰且行,橋狹人多,不堪普濟。更兼毒矢飛來,左右閃避,就使倖免箭鏃,也要失足落水。因此元軍各隊,不是中箭,就是被溺,好多時才得渡完。李恆亦帶隊過來,右頰已受箭傷,血流滿面。安南兵尚思追逐,虧得元軍手快,把橋拆斷,方能止住追兵。這一番廝殺,元軍吃虧不小,狼狽入思明州,李恆創重死了。還有唆都一軍,與脫歡相去二百里,追寇不及,中道折回。總道脫歡尚在故處,仍由原路還軍,誰知到了乾滿江,前後左右,統是安南兵殺到。唆都無從趨避,拼着命與他奮鬥。可奈殺開一重,又是一重,殺開兩重,又有兩重,等到殺透重圍,手下已是零落,身上亦受重傷,看看前面又是江流,無橋可渡,後面的呼殺聲,尚是不絕,進退無路,投江而死。殘衆亦都隨着,撲通撲通的數十響,葬身魚腹去了。統是枉死。
世祖聞報,憤急得了不得,更發矇古軍千人,漢軍新附四千人,南往思明,歸鎮南王節制,再討安南。覆命左丞相阿爾哈雅等,大徵各省兵,陸續接濟。吏部尚書劉宣,奏稱安南臣事已久,歲貢並未愆期,似在可赦之列。且鎮南王出兵方回,瘡痍未復,若再令進討,兵士未免寒心。況且南交一帶,蠻瘴甚深,不如少緩時日,徐作後圖。世祖覽奏,乃遣使往諭脫歡,令其自籌行止。脫歡複稱從緩進行,惟日烜益稷,爲兄所逐,自拔來歸,應如何處置?請旨遵行雲雲。世祖乃令脫歡還軍,並居益稷於鄂州,容圖後舉。
至元二十三年,詔封益稷爲安南國王。覆命鎮南王脫歡,統率江淮、江西、湖廣三省蒙古軍,及漢軍七萬人,雲南軍六千人,海外四州黎兵萬五千人,再伐安南,並納益稷。所有右丞阿八赤,程鵬飛暨參政樊楫以下,統歸鎮南王調遣,於是水陸並舉,分道南進。安南王陳日烜,聞元兵大舉,也分道防守。元兵銳氣大張,逢關即破,遇險即登,大小十七戰,都得勝仗,遂深入國都。日烜仍用舊法,棄城入海,脫歡再入城中,仍令將士航海追尋。看官!你想,這大海茫茫,渺無津涯,憑你東尋西覓,哪裏獲得住日烜?不過徒然跋涉,多勞軍士罷了。前詳後略,用筆得體。用兵數月,已是至元二十五年仲春,右丞阿八赤語脫歡道:“敵棄巢穴,遠竄入海,意將待吾疲敝,再出爭戰。我軍統是北人,到了春夏交季,瘴癘將作,何能支持!敵弗就擒,吾糧且盡,不如退歸爲是!”脫歡遲疑未決,會日烜復遣使請降,仍是緩兵之計。乃頓兵待着。相持有日,仍無音耗。脫歡遣阿八赤等沿海巡查,返報海口有安南兵。正擬遣兵往攻,奈天氣日炎,疫癘又作,所得險隘,連報失守,不得不率衆退還。那陳日烜恰是厲害,從海上集衆三十萬,繞出安南國北方,到了東關,截住元軍歸路,連營以待。元軍也自防着,步步爲營。變換前文,不特免復沓之病,且揆情度理,亦應如此。不然脫歡爲元帥,豈竟不戒覆轍耶!既近東關,偵知安南兵在前,各懷着小心,上前奪路。安南兵初次接戰,倒也不甚起勁,只沿途散處,日與元軍戰數十合,他惟搶奪軍械,任他自走。迨元軍行至東關,面面皆山,安南兵都佔住山腳,差不多如螞蟻一般。元軍正在駭愕,不期敵軍隊裏,鼓聲一響,千萬杆箭鏃,復撲面飛來。正是:
日暮途窮天地黑,風悽血薄鬼神愁。
畢竟元兵如何抵禦?且看下回便知。
元世祖即位以後,統一中原,宜乘此休養士民,修文偃武,古人放牛歸馬之風,何不可遵而行之?況元自太祖稱尊,至世祖滅宋,相傳其屠戮人數,共一千八百四十七萬有奇。既已統一海內,更宜止殺行仁,乃復窮兵東伐,黷武南征,天道惡盈,寧肯令其常勝耶?故無論阿嘍罕等之不足將兵,皇子脫歡等之未克料敵,而揆諸理數,亦斷無永久不敗之理。本回雖第述戰事,而於篇首之“好大喜功”四字,已評定世祖人品。以下逐節寫來,處處寓着譏刺,知寓戒之意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