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時文宗亦已起牀,聞得一派鬼言,不禁自怨自悔。尋見卜答失裏尚是跪着,乃流淚道:“你可起來,前事已經做錯,跪求亦恐無益。”卜答失裏方纔起身,瞧着文宗下淚,也覺滿腹悽惶。轉撫太子身上,仍同火炭一般,似醒非醒,似寐非寐,叫了數聲,亦不見回答,急得無法可施,與文宗淚眼相對。文宗道:“我初意原不欲立儲,爲了內外交迫,乃成此舉。看來先兄先嫂不肯容我過去,我只好改立皇侄,隱妥先靈,或可保全兒命呢。”卜答失裏道:“如果皇子病癒,總可改易前議。”
正商議間,忽外面呈入奏報,乃是豫王從雲南發來,詳述軍情。當由文宗披閱,軍事甚是得手,請皇上不必憂慮等語。文宗心下少慰,遂屬皇后善視病兒,自出宮視朝去了。
先是上都告變,各省多懷貳心,至燕帖木兒等戰勝上都,內地方稱平靜。四川平章囊嘉岱,前曾僭稱鎮西王,四出騷擾。應四十一回。至明宗即位,由文宗遣使詔諭,囊嘉岱方束手聽命,削王稱臣。及明宗暴崩,文宗又復登極,聞囊嘉岱又有違言,乃召他入朝,詭稱朝廷將加重任,囊嘉岱信爲真言,動身離蜀。一出蜀道,便由地方官吏,奉着密詔,將他擒住,檻送入都。由中書省臣案問,責他指斥乘輿,立即梟首,籍沒家資。
這消息傳到雲南,諸王禿堅,大爲不服,遂與萬戶伯忽、阿禾等謀變。傳檄遠近,聲言:文宗弒兄自立,及誘殺邊臣等情弊;遂興兵攻陷中慶路,將廉訪使等殺死,並執左丞忻都,脅署文牘。一面自稱雲南王,以伯忽爲丞相,阿禾等爲平章等官,立城柵,焚倉庫,拒絕朝命。
文宗聞警,乃以河南行省平章乞住,爲雲南行省平章八番順元宣慰使,帖木兒不花爲雲南行省左丞,率師南討,命豫王阿剌忒納失裏,監製各軍。
時有云南土官祿餘,驍勇絕倫,名震各部,文宗令豫王妥爲招徠,夾攻禿堅。祿餘初頗聽命,招集各部蠻軍,效力出征,連敗禿堅軍,有旨授他爲宣慰使,並雲南行省參知政事。不防禿堅亦暗中行賂,買囑祿餘,教他背叛元廷。祿餘貪利如命,竟歸附禿堅,率蠻兵千人,拒烏撒、順元界,立關固守。
是時重慶五路萬戶軍,奉豫王調遣,入雲南境,爲祿餘所襲,陷入絕地,死得乾乾淨淨。千戶祝天祥,本爲後應,虧得遲走一步,得了前軍敗耗,倉促遁還。事爲元廷所聞,再遣諸王雲都思帖木兒,調集江浙、河南、江西三省重兵,與湖廣行省平章脫歡,合兵南下。諸路兵馬,尚未入滇,帖木兒不花,又被羅羅思蠻,邀擊途次,斬首而去,雲南大震。
樞密院臣奏言禿堅、伯忽等勢益猖獗,烏撒、祿餘亦乘勢連約烏蒙、東川、茫部諸蠻,進窺順元,請嚴飭前敵各兵,兼程前進,並飭邊境慎固防守云云。於是文宗又頒發嚴旨,命豫王阿納忒剌失裏等,亟會諸軍進討。且以烏蒙、烏撒及羅羅思地,近接西番,與碉門安撫司相爲脣齒,應飭所屬軍民,嚴加守備。又命鞏昌都總帥府分頭調兵,戍四川開元、大同、真定、冀寧、廣平諸路,及忠翊侍衛左右屯田。那時軍書旁午,烽燧謹嚴,戰守兼資,內外鞏固。
雲南茫部路九村夷人,聞大軍陸續南來,料知一隅小丑,不足抵禦,乃公推頭目阿斡阿里,詣四川行省,自陳本路舊隸四川,今土官撤加伯,與雲南連叛,民等不敢附從,情願備糧四百石,丁壯千人,助大軍進徵。當由四川省臣據實奏聞,文宗以他去逆效順,厚加慰諭。
自此遐邇聞風,革心洗面,豫王阿納忒剌失裏,及諸王雲都思帖木兒,分督各軍,同時並集。還有鎮西武靖王搠思班,繫世祖第六子,亦領兵來會,差不多有十餘萬人,四面進攻。
先奪了金沙江,亂流而渡,既達彼岸,遇着雲南阿禾軍,併力衝殺,阿禾抵敵不住,奪路潰退,官軍哪裏肯舍,向前急追。弄得阿禾無路可逃,只好捨命來爭,猛被官軍射倒,擒斬了事。
進至中慶路,又值伯忽引兵來戰,兩軍相遇於馬金山,官軍先佔了上風,如排山倒海一般,掩殺過去。伯忽雖然勇悍,怎禁得大軍壓陣,勢不可當。又況所統蠻軍素無紀律,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看看官軍勢大,都紛紛如鳥獸散。剩得伯忽孤軍,且戰且行,正在勢窮力蹙的時候,斜刺裏忽閃出一支伏兵,爲首一員大將,挺槍入陣,竟將伯忽刺死馬下。這人非別,乃是太宗子庫騰孫,曾封荊王,名叫也速也不幹,他與武靖王搠思班,同鎮西南。至是聞大軍進討,他竟帶領親卒,遶出伯忽背後,靜悄悄的伏着,巧巧伯忽敗走,遂乘機殺出,掩他不備,刺死伯忽。
當下與豫王等相會,彼此歡呼,合軍再進,直入滇中。禿堅走死,祿餘遠遁。雲南戰事,無甚關係,所以隨筆敘過。乃遣使奏捷,迴應上文。且請留荊王鎮守,撤還餘軍。
文宗視朝,與中書省臣等會議,僉雲南徵將士,未免疲乏,應從豫王等言。乃命豫王等班師還鎮,留荊王屯駐要隘,另遣特默齊爲雲南行省平章,總制軍事。
特默齊抵任後,復遣兵搜剿餘孽,適值羅羅思土官撤加伯,潛遣把事曹通,潛結西番,欲據大渡河,進寇建昌。特默齊急檄雲南省官躍裏鐵木兒,出師襲擊,將曹通殺斃,又一面令萬戶統領周戡,直抵羅羅思部,控扼西番及諸蠻部。土官撤加伯,無計可施,竟落荒竄去。
既而祿餘又出招餘黨,進寇順元等路。雲南省臣,以祿餘剽悍異常,欲誘以利祿,招他歸降。乃遣都事諾海,至祿餘砦中,授以參政制命。祿餘不受,反將諾海殺死。都元帥怯烈,素有勇名,聞諾海遇害,投袂奮起,夤夜進兵,擊破賊砦,殺死蠻軍五百餘人。禿堅長弟必剌都古彖失,舉家赴水死,還有幼弟二人,及子三人,被怯烈擒住,就地正法。只祿餘不知下落,大約是遠奔西裔了,餘黨悉平,雲南大定。了結滇事。
文宗以西南平靖,外患已紓,倒也可以放心。只太子阿剌忒納答剌疹疾未痊,反且日甚一日,有時熱得發昏,仍舊滿口譫語,不是明宗附體,就是八不沙皇后纏身。太醫使朝夕入宮,靜診脈象,亦云饒有鬼氣,累得文宗後卜答失裏祈神禱鬼,一些兒沒有效驗,她已智盡能索,只好求教帝師,浼她懺悔。帝師有何能力,但說虔修佛事,總可挽回,乃命宮禁內外,築壇八所,由帝師親自登壇,召集西僧,極誠頂禮。今日拜懺,明日設醮,琅琅誦經,喃喃呪呪,闔宮男婦,沒一個不齋戒,沒一個不叩禱,籲求太子長生。連皇后卜答失裏,時宣佛號,自晝至暮,把阿彌陀佛及救苦救難觀世音等梵語,總要念到數萬聲。佛口蛇心,徒增罪過。怎奈蓮座無靈,楊枝乏力,任你每日禱禳,那西天相隔很遠,何從見聞。
卜答失裏無可奈何,整日裏以淚洗面,起初尚求先皇先後保佑,至兒病日劇,復以祝禱無功,改爲怨詛。一夕坐太子牀前,帶哭帶詈,忽見太子兩手裂膚,雙足捶牀,怒目視後道:“你還要出言不遜麼?我因你苦苦哀求,留你兒命,暫延數天,你反怨我罵我,真是不識好歹!罷罷!似你這等狠婦,總是始終不改,我等先索你長兒的性命,再來取你次兒,教你看我等手段罷!”原來文宗已有二子,長子名阿剌忒納答剌,次子名古納答剌,兩子都尚幼稚。此次卜答失裏聞了鬼語,急得什麼相似,忙遣侍女去請文宗。
文宗到來,太子又厲聲道:“你既想做皇帝,儘管自做便罷,何必矯情干譽,遣使迎我?我在漠北,並不與你爭位,你教使臣甘言諛詞,硬要奉我登基。既已忌我,不應讓我,既已讓我,不應害我,況我雖曾有嗣,也不忍沒你功勞,仍立你爲皇太子,我若壽終,帝位復爲你有,你不過遲做數年,何故陰謀加害?害了我還猶是可,我後與你何嫌?一個年輕孀婦,寄居宮中,任她有什麼能力,總難逃你手中。你又偏信悍婦,生生的將她酖死,全不念同胞骨肉,親如手足?你既如此,我還要顧着什麼?”文宗至此,也不禁五體投地,願改立鄜王爲太子。只見太子哈哈笑道:“遲了!你也隱受天譴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積因成果,莫謂冥漠無知呢!”暗伏文宗崩逝之兆,然藉此以喚醒世人,恰也不少!
文宗尚欲有言,太子已兩眼一翻道:“我要去了!你子隨了我去,此後你應防着,莫再聽那長舌婦罷!”這語才畢,文宗料知不佳,急起視太子,已經喘做一團,不消半刻,即蘭摧玉折了。看官!你想此時的文宗,及皇后卜答失裏心下不知如何難過。呼籲原是沒效,懊悔也覺無益,免不得撫尸慟哭,悲痛一回。
文宗以情不忍舍,召繪師圖畫真容,留作遺念。兄嫂也是骨肉,如何忍心毒死!一面特製桐棺,親自視殮,先把兒屍沐以香湯,然後着衣含玉,一切儀式,如成人一般。後命宮內廣設壇場,召集西僧百人,追薦靈魂。忙碌了好多日,乃令宮相法裏,安排葬事,發紖時,役夫約數千名,單是舁送靈轝人夫,也有五十八人,差不多如梓宮奉安的威儀。俟祔葬祖陵後,又飭營廬墓,即囑法裏等守護。一面將太子木主,供奉慶壽寺,彷彿與累朝神御相等。視子若祖考,慈孝倒置。
喪葬才畢,次兒古納答剌,又復染着疹疾,病勢不亞皇儲。這一驚非同小可,不但文宗帝后,捏了一把冷汗,就是宮廷內外,也道是先皇先後不肯放手,頓時風聲鶴唳,無在非疑,杯影蛇弓,所見皆懼。文宗圖帖睦爾及皇后卜答失裏悽悽惶惶,鬧到發昏第一章,猛然記起太平王燕帖木兒足智多謀,或有意外良法,乃亟命內侍宣召。燕帖木兒如命即至,由文宗帝后與他熟商。奈燕帖木兒是個陽世權臣,不是冥中閻王,至此也焦思苦慮,想不出什麼法兒。及見帝后兩人,銜着急淚,很是可悲,乃委婉進言道:“宮中既有陰氣,皇次子不應再居,俗語有道,趨吉避凶,據臣看來,且把皇次子避開此地,或可化兇爲吉。”文宗道:“何處可避?”燕帖木兒道:“京中不乏諸王公主,總教老成謹慎,便可託付。”皇后卜答失裏即插口道:“最好是太平王邸中,我看此事只可託付了你,望你勿辭!”燕帖木兒道:“臣受恩深重,敢不盡力!但在臣家內,恐怕有褻,還求宸衷再酌!”文宗道:“朕子即卿子,說什麼褻瀆不褻瀆!”燕帖木兒又道:“臣家居比鄰,有一吉宅,乃是諸王阿魯渾撤裏故居,今請陛下頒發敕令,將此宅作爲皇次子居第,俾臣得以朝夕侍奉,豈不兩便!”文宗道:“故王居宅,未便擅奪,不如給價爲是。”燕帖木兒道:“這是皇恩周浹,臣當代爲叩謝。”說罷,便跪地叩首。文宗親手攙扶,叫他免禮,且面諭道:“事不宜遲,就定明日罷。”燕帖木兒領旨而出,即夕辦理妥當,佈置整齊。次日巳牌,又復入宮,當即備一暖輿,奉皇次子古納答剌臥輿出宮。小子有詩詠道:
頻年懺悔莫消災,無怪皇家少主裁。
幸有相臣多智略,奉兒載出六宮來。
畢竟皇次子能否病癒,容俟下回續敘。
雲南之變,聲討文宗,可謂名正言順。事雖未成,亦足以褫文宗之魄,故本回於禿堅等有恕詞。惟祿餘反覆無常,心懷叵測,且系羣蠻首領,有志亂華,所以特別加貶耳。至於太子歿後,次子復遇疹疾,史稱市阿魯渾撤裏故宅,令燕帖木兒奉皇子居之,後儒不察,以爲遣子寄養,蹈漢覆轍。夫文宗溺愛情深,觀於太子之逝,喪葬飾終,何等鄭重,顧肯以孑遺之次子,寄養他家乎?揆其原因,必由宮中遇祟,連日來安,一兒已殤,一兒又病,不得已而出此,著書人從明眼窺出,既足以補史闕,復足以儆世人。是固有心人吐屬,非好談鬼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