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演義第六回 帖木真獨勝諸部 札木合復興聯軍

  卻說帖木真爲部長後,招攜懷遠,舉賢任能,命汪古兒、雪亦客禿、合答安答勒都兒三人司膳;元重內膳之選,非篤敬素著者不得爲之,語見《元史·石抹明裏傳》。迭該管牧放羊只;古出沽兒修造車輛;朵歹管理家內人口;忽必來、赤勒古臺、脫忽剌溫同弟合撤兒帶刀;合勒剌歹同弟別勒古臺馭馬;阿兒該、塔該、速客該、察兀兒罕主應對;速別額臺勇士掌兵戎;又因博爾術爲患難初交,始終相倚,特擢爲帳下總管。處置已畢,遂遣答該、速客該往見汪罕,合撤兒阿兒該、察兀爾罕往見札木合。及兩處回報,汪罕卻沒甚異言,不過要帖木真休忘前誼。獨札木合語帶蹊蹺,尚記着中道分離的嫌隙。帖木真道:“由他罷,我總不首去敗盟。倘他來尋我起釁,我也不便讓他,但教大家先自防着,隨機應變方好哩。”預備不虞,實是要訣。

  大衆應命,各自振刷精神,繕車馬,搜卒乘,預防不測。果然不出兩年,撒阿里地方,爲了奪馬啓釁,傷着兩邊和誼,竟闖出一場大戰禍來。筆大如椽。原來撒阿里地以薩里河得名,在蔑裏吉部西南境,舊爲忽都剌哈汗長子拙赤所居。忽都剌哈汗爲也速該之叔,則其長子拙赤,應即爲帖木真之叔父行。他嘗令部衆牧馬野外,忽來了別部歹人,將他馬奪去數匹,部衆不敢抵敵,前去報知拙赤。拙赤憤甚,忙出帳外,也不及跨馬,竟獨自一人,持着弓箭,追趕前去。胡兒大都有膽。自朝至暮,行了數十里,天已傍晚,方見有數人牽馬前來,那馬正是自己的牧羣。因念衆寡不敵,靜悄悄的跟着後面,等到日色昏黑,他卻搶上一步,彎弓搭箭,把爲首的射倒。驀然間大喊一聲,山谷震應,那邊的伴當,不知有若干追人,霎時四散。拙赤將馬趕回。拙赤頗能。

  看官,你道射倒的乃是何人!便是札木合弟禿臺察兒。札木合聞報,不禁悲憤道:“帖木真背恩負義,我已思除滅了他。今他的族衆,又射殺我阿弟,此仇不報,算什麼人!”隨即四處遣使,約了塔塔兒部、泰赤烏部,及鄰近各部落,共十三部,塔塔兒、泰赤烏兩部爲帖木真世仇,所以特書。合兵三萬,殺奔至桑沽兒河來。

  帖木真尚未聞知,虧得乞剌思種人孛徒,先已來歸。他父捏坤,聞着札木合出兵消息,忙遣木勒客脫、塔黑兩人,由僻徑奔報帖木真。帖木真正在古連勒古山遊獵,古連勒古山,即桑沽兒河所出。得這警報,連忙糾集部衆,把所有的親族故舊,侍從僕役,統行徵發,共得了三萬人,分作十三翼。以三萬人對三萬人,以十三翼敵十三部,這是開卷以後第一次大戰。連老母訶額侖,也着了戎服,跨着駿馬,偕帖木真起行。老英雌,又出風頭。

  到了巴勒朱思的曠野,遙見敵軍已逾嶺前來,如電掣雷奔一般,瞬息可至。帖木真忙飭各軍扎住陣腳,嚴防衝突。說時遲,那時快,這邊的部衆,方纔立住,那邊的敵軍,已是趨到。兩邊倉促交綏,憑你帖木真什麼能耐,抵不住那銳氣勃張,蠻觸敢死的敵人。帖木真知事不妙,且戰且退,不意敵人緊緊隨着,你退我進,直逼至斡難河畔。帖木真各軍,馳入一山谷中,由博爾術斷後,堵住谷口,方得休兵。當下檢點部衆,傷亡的恰也不少,幸退兵尚有秩序,不致紛散。帖木真怏怏不樂,還是博爾術獻議道:“敵人此來,氣焰方盛,利在速戰,我軍只好暫讓一陣,休與角逐,待他師老力衰,各懷退志,那時我軍一齊掩殺,定獲全勝!”不愧爲四傑之一。

  帖木真依了他計,便集衆固守,相戒妄動。札木合數次來爭,都被博爾術選着箭手,一一射退。凡胡俗行兵,不帶糧餉,專靠着沿途擄掠,或獵些飛禽走獸,充作軍食。此時札木合所率各部,無從搶奪,軍士未免飢餓,遂四處去覓野物,整日裏不在營中。博爾術登高了望,只見敵軍相率遊獵,東一隊,西一羣,勢如散沙,隨即入帳稟帖木真道:“敵人已懈散了,我等正好乘此掩擊哩。”帖木真遂命各翼備好戰具,一律殺出。

  這時札木合正在帳中,遙聽得胡哨一聲,忙出帳探視,只見偵騎來報道:“帖木真來了!”先聲奪人。札木合急號令軍士,速出抵禦,怎奈部下多四出獵獸,一時不及歸來。那帖木真的大軍,已如秋日的大潮,洶涌澎湃,滾入營來,弄得札木合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餘十二部中的頭目,也不知所爲。朵兒班部、散只兀部、哈答斤部,先自奔潰,就是札木合的部衆,也被他搖動,竄去一半。看官,你想此時的札木合,還能支持得住麼?三十六着,走爲上着,忙揀了一匹好馬,從帳後逃去。札木合一逃,全軍無主,還有哪個向前抵當!霎時間雲散風流,只剩了一座空帳。帖木真部下十三翼軍,已養足全力,銳不可當,將敵帳推倒後,盡力追趕,碰着一個殺一個,打倒一個捆一個,那札木合帶來的十三部衆,抱頭鼠竄,只恨爹孃生了腳短,逃生不及,白白的送了性命!趣語!

  帖木真趕了三十里,方鳴金收軍。大衆統來報功,除首級數千顆外,還有俘虜數千名。帖木真圓着眼道:“這等罪犯,一刀兩段,還是給他便宜,快去拿鼎鑊來,烹殺了他!”他部下的士兵奉了這命,竟去取出七十隻大鍋,先將獸油煮沸,然後把俘虜洗剝,一一擲入,可憐這種俘虜,隨鍋旋轉,不到一刻,便似那油炸的羊兒羔兒!羔羊是宰後就烹,人非禽獸,乃活遭烹殺,胡兒殘忍,可見一斑。大衆還拍手稱快。俘虜烹畢,都唱着凱歌,同返故帳。於是威聲大振,附近的兀魯特、布魯特兩族,亦來投誠。

  一日,帖木真率領侍從,至西北出獵,遇泰赤烏部下的朱裏耶人。侍從語帖木真道:“這是咱們的仇人,請主子出令,捕他一個淨盡。”帖木真道:“他既不來加害咱們,咱們去捕他做甚?”朱裏耶人初頗疑懼,嗣見帖木真無心害他,也到圍場旁參觀。帖木真問道:“你等在此做什麼?”朱裏耶人道:“泰赤烏部嘗虐待我等,我等流離困苦,所以到此。”

  帖木真問有糧食否?答雲不足。及問有營帳否?答雲沒有。帖木真道:“你等既無營帳,不妨與我同宿,明日獵得野物,我願分給與你。”朱裏耶人歡躍應命。帖木真果踐前言,且教侍從好生看待,不得有違。於是朱裏耶人非常感激,都說泰赤烏無道,惟帖木真衣人以己衣,乘人以己馬,真是一個大度的主子,不如棄了泰赤烏,往投帖木真爲是。這語傳入泰赤烏部,赤老溫先聞風來歸。帖木真感念舊誼,應第三回。待他與博爾術相似。還有勇士哲別,素稱善射,當巴勒朱思開戰時,曾爲泰赤烏部酋布答效力,射斃帖木真的戰馬,至是亦因赤老溫爲先容,投入帖木真帳下。哲別亦元朝名將,故特表明。帖木真不念前嫌,推誠相與。齊桓公用管仲,唐太宗用魏徵同是此意。此後鄰近的小部落,多挈了妻孥,投奔帖木真。帖木真很是喜慰,便命在斡難河畔,開筵慶賀。

  先是巴勒朱思開仗,帖木真的從兄弟薛撤別吉,亦從戰有功。薛撤別吉有兩母,大母名忽兒真,次母名也別該,帖木真俱邀他與宴,伴着那母親訶額侖。司膳官失乞兒,於訶額侖前奉酒畢,次至也別該前行酒,又次至忽兒真,但覺得撲剌一聲,失乞兒面上,已着了一掌。失乞兒莫名其妙,只見忽兒真投着袂道:“你爲何不先至我處行酒,卻諂奉那小娘子?”真是妒婦的口角。失乞兒大哭而出,訶額侖嘿然無言,帖木真從旁解勸,纔算終席。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薛撤別吉的侍役,從帳外私盜馬繮,別勒古臺見了,把他拿住。忽斜刺裏閃出一人,拔劍砍來,別勒古臺連忙躲讓,那右肩已被斫着,鮮血直流,便忍痛問那人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叫播裏,爲薛撤別吉掌馬。”別勒古臺的左右,聞了這語,都嚷道:“如此無禮,快殺了他!”別勒古臺攔住道:“我傷未甚,不可由我開釁;我且去通知薛撤別吉,教他辨明曲直。”言未已,薛撤別吉已出來了。別勒古臺正思表明,他卻不分皁白,大聲喝道:“你何故欺我僕從?”說得別勒古臺氣憤填胸,便去折着一截樹枝,來與薛撤別吉決鬥。薛撤別吉也不肯稍讓,拾着一條木棍,抵敵別勒古臺。酣鬥了好一歇,薛撤別吉敗下了,奪路而去。別勒古臺走入帳中,又聞忽兒真掌撻司廚,便阻住忽兒真,不容他回去。

  正爭論間,忽有探馬入報,金主遣丞相完顏襄,去攻塔塔兒部。帖木真道:“塔塔兒害我祖父,大仇未報,如今正好趁這機會,前去夾攻。”正說着,薛撤別吉遣人議和,並迎忽兒真。帖木真語來使道:“薛撤別吉既自知罪,還有何說?他母便偕你同回。你去與薛撤別吉說明,我擬攻塔塔兒部,叫他率兵來會,不得誤期!”使者奉命,偕忽兒真去訖。

  帖木真待至六日,薛撤別吉杳無音信,便自率軍前往。至浯勒札河,與金兵前後夾攻,破了塔塔兒部營帳,擊斃部酋摩勤蘇里徒。金丞相完顏襄嚷着道:“塔塔兒無故叛我,所以率兵北征。今幸得汝相助,擊死叛酋。我當奏聞我主,授你爲招討官。你此後當爲我邦效力!”帖木真應着,金丞相自回去了。帖木真復入塔塔兒帳中,搜得一個嬰兒,乘着銀搖車,裹着金繡被,便將他牽來。見他頭角崢嶸,命爲第三個養子,取名失吉忽禿忽。《元史》作忽都忽。隨即凱旋。不期薛撤別吉潛兵來襲,把那最後的老弱殘兵,殺了十名,奪了五十人的衣服馬匹,揚長去了。

  帖木真聞報,大怒道:“前日薛撤別吉在斡難河畔與宴,他的母將我廚子打了;又將別勒古臺的肩甲斫破了,我爲他是同族,格外原諒,與他修和,叫他前來合攻塔塔兒仇人。他不來倒也罷了,反將我老小部卒,殺的殺,擄的擄,真正豈有此理!”遂帶着軍馬,越過沙漠,到客魯倫河上游,攻入薛撤別吉帳中。薛撤別吉已挈眷屬逃去,只擄了他的部衆,收兵而回。

  越數月,帖木真餘怒未息,又率兵往討,追薛撤別吉至迭列禿口,把他擒住,親數罪狀,推出斬首,並殺其弟泰出勒;惟赦他家屬;又見他子博爾忽,《祕史》作孛羅兀勒。少年英邁,取爲養子,後以善戰著名。亦四傑之一。歸途遇着札剌赤兒種人,名叫古溫豁阿,《元史》作孔溫窟哇。引着數子來歸。有一子名木華黎,《祕史》作木合黎,《源流》作摩和賚,《通鑑輯覽》作穆呼哩,亦爲四傑之一。智勇過人,嗣經帖木真寵任,與博爾術、赤老溫等一般優待。這且慢表。

  且說札木合自敗退後,憤悶異常,日思糾合鄰部,再與帖木真決一雌雄。聞西南乃蠻部土壤遼闊,獨霸一方,遂去納幣通好,願約攻帖木真。乃蠻部在天山附近,部長名太亦布哈,《通鑑輯覽》作迪延汗。曾受金封爵,稱爲大王。胡俗呼大王爲汗,因連類稱他爲大王汗,蒙人以訛傳訛,竟叫他作太陽汗。太陽汗有弟,名古出古敦,與兄交惡,分部而治,自稱不亦魯黑汗。會札木合使至,太陽汗猶遲疑未決,不亦魯黑汗願發兵相助,出師至乞溼勒巴失海子。海子亦稱淖爾,爲蒙古語,猶華人之言湖也。帖木真聞報,用了先發制人的計策,邀集汪罕部落,從間道出襲不亦魯黑汗,不亦魯黑倉促無備,全軍潰散。帖木真等得勝告歸。

  那時哈答斤部、散只兀部、朵魯班部、弘吉剌部聞帖木真強盛,統懷恐懼,大會於阿雷泉,殺了一牛一羊一馬,祭告天地,歃血爲誓,結了攻守同盟的密約。札木合乘機聯絡,遂由各部公議,推札木合爲古兒汗。還有泰赤烏蔑裏吉兩部酋,以及乃蠻部不亦魯黑汗,也思報怨,來會札木合,就是塔塔兒部餘族,另立部長,趁着各部大會,兼程趕到,大衆齊至禿拉河,由札木合作爲盟主,與各部酋對天設誓道:“我等齊心協力,共擊帖木真,倘或私泄機謀,及陰懷異志,將來如頹土斷木一般!”誓畢,共舉足踏岸,揮刀斫林,作爲警戒的榜樣。是謂庸人自擾。遂各出軍馬,銜枚夜進,來襲帖木真營帳。

  偏偏豁羅剌思種人豁裏歹,與帖木真出自同族,馳往告變。帖木真連忙戒備,一面遣使約汪罕,令速出師,同擊札木合聯軍。汪罕脫裏,率兵到客魯倫河,帖木真已勒馬待着,兩下相見,共議軍情。脫裏道:“敵軍潛來,心懷叵測,須多設哨探方好哩。”帖木真道:“我已派部下阿勒壇等,去做頭哨了。”脫裏道:“我也應派人前去。”當下叫他子鮮昆爲前行,帶領部衆一隊,分頭偵探,自與帖木真緩緩前進。

  過了一宿,當由阿勒壇來報道:“敵兵前鋒,已到闊奕壇野中了。”帖木真道:“闊奕壇距此不遠,我軍應否迎戰?”脫裏道:“鮮昆不知何處去了?如何尚未來報?”阿勒壇道:“鮮昆麼?聞他已前去迎仗了!”帖木真急着道:“鮮昆輕進,恐遭毒手,我等應快去援他!”脫裏不信阿勒壇,帖木真獨急援鮮昆,後日成敗之機,已伏於此。於是兩軍疾馳,徑向闊奕壇原野進發。

  這時候,札木合的聯軍,已整隊前來。乃蠻部酋不亦魯黑汗,仗着自己驍勇,充作前鋒統領,你前時如何潰散,此時恰又來當衝。望見汪罕前隊軍馬,只寥寥數百人,便是鮮昆軍。不由得笑着道:“這幾個敵兵,不值我一掃!”慢着!正擬遣衆掩擊,忽望見塵頭大起,脫裏、帖木真兩軍,滾滾前來,又不禁變喜爲懼,愕然道:“我等想乘他不備,如何他已前知?”忽喜忽懼,恰肖莽夫情狀。

  方疑慮間,札木合後軍已到,不亦魯黑忙去報聞。札木合道:“無妨!蔑裏吉部酋的兒子忽都,能呼風喚雨,只叫他作起法來,迷住敵軍,我等便可掩殺了!”不亦魯黑汗道:“這是一種巫術,我也粗能行使。”札木合喜道:“快快行去!”不亦魯黑汗,遂邀同忽都,用了淨水一盆,各從懷中取出石子數枚,大的似雞卵,小的似棋子,浸着水中,兩人遂望空禱誦。不知念着什麼咒語,咕哩咕嚕了好一回,果然那風師雨伯,似聽他驅使,霎時間狂飆大作,天地爲昏,滴滴瀝瀝的雨聲也逐漸下來了!各史籍中,曾有此事,不比那無稽小說,憑空捏造。小子恰爲帖木真等捏一把汗,遂口占一絕雲:

禱風祭雨本虛詞,誰料胡巫果有之!
可惜問天天不佑,一番祈禱轉罹危。


  畢竟勝負如何?且看下回續表。

  札木合兩次興師,俱聯合十餘部,來攻帖木真,此正帖木真興亡之一大關鍵。第一次迎戰,用博爾術之謀,依險自固,老敵師而後擊之,卒以致勝,是所賴者爲人謀。第二次迎戰,敵人挾術以自鳴,幾若無謀可恃,然觀下回之反風逆雨,而制勝之機,仍在帖木真,是所賴者爲天意。天與之,人歸之,雖欲不興得乎?本回上半段,敘斡難河畔之勝,歸功人謀,故中間插入各事,所有錄故釋嫌,赦孥恤孤之舉,俱一一載入,以見帖木真之善於用人;下半段敘闊弈壇之戰,得半而止,獨見首不見尾,此是作者蓄筆處,亦即是示奇處。名家小說,往往有此。否則,便無氣焰,亦烏足動目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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