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等暫與潮兒爲別,遂向雪梅故鄉而去。陸行假食,凡七晝夜,始抵黃葉村。讀者尚憶之乎?村即吾乳媼前此所居,吾嘗於是村爲園丁者也。顧吾乳媼舊屋,既已易主,外觀自不如前,觸目多愁思耳。餘與法忍,投村邊破寺一宿。晨曦甫動,餘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當行阡陌間。此時餘心經時百轉,誠無以對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餘佇立,回念當日賣花經此,猶如昨晨耳。誰料雲鬢花顏,今竟化煙而去!吾憾綿綿,寧有極耶?嗟乎!雪梅亦必當憐我於永永無窮!餘羈縻世網,亦懨懨欲盡矣。惟思餘自西行以來,慈母在家,盼餘歸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餘誠衝幼,竟敢將阿姨、阿母殘年期望,付諸滄渤。思之,餘罪又寧可逭耶?此時餘乃戰兢而前,至門次,顫聲連呼:“施主,施主!”
少選,小娃出,餘審視之,果前此所遇侍兒,遺餘以金者。侍兒忽而卻立,面容喪失,凝眸盼餘二人,若識若不識。
餘未發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兒曰:“子還憶賣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許?幸子導吾一往,則吾感子恩德弗盡。吾今急不擇言,以表吾心,望子憐而恕我。”
侍兒聞餘言,始爲凜然,繼作怒容,他顧久之,厲聲曰:“異哉!先生,人既雲亡,哭胡爲者?曾謂雪姑有負於先生耶?試問鬻花郎,吾家女公子爲誰魂斷也?”言至此,復相餘身,雙頰殷然,含憯言曰:“和尚行矣,恕奴無禮,以對和尚。”語已返身,力闔其扉。
餘立垂首,無由申辯,不圖竟爲僮娃峻絕,如剚餘以刃也。餘呆立幾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餘不覺自緩其悲,乃轉身行,法忍隨之。既而就村間叢冢之內遍尋,直至斜陽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諸天昏黑,深沉萬籟,此際但有法忍與餘相對呼吸之聲而已。餘低聲語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愴矣!吾其了此殘生於斯乎?”
法忍聞餘言,仰首矚天,少選,以悲哽之聲,百端慰解,並勸餘歸寺,明日更尋歸途。餘頹僵如屍,幸賴法忍扶余,迤邐而行。
嗚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處葬卿卿。”讀者思之,餘此時愁苦,人間寧復吾匹者?餘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歸省吾師靜室,復與法忍束裝就道。而不知餘彌天幽恨,正未有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