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與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間銀票,均已不翼而飛,故不能買舟,遂與法忍決定行腳同歸。沿途託鉢,蹭蹬已極。逾歲,始抵橫蒲關,入南雄邊界。既過紅梅驛,土人言此去俱爲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達始興。餘二人盡出所蓄,尚可敷舟資及糧食之用,於是揚帆以行。風利,數日遂過湞水,至始興縣,餘二人憂思稍解。
是夕,維舟於野渡殘揚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忽有西北風瀟颯過耳,餘悚然而聽之,又有巨物嗚嗚然襲舟而來,竟落燈光之下,如是者絡續而至。餘異而矚之,約有百數,均團臍胖蟹也。此爲餘初次所見,頗覺奇趣。
法忍語餘曰:“吾聞丹鳳山去此不遠,有張九齡故宅,吾二人明晨當紆道往觀。”又曰:“惜吾兩人不能痛飲,否則將此蟹煮之,復入村沽黃醑無量,爾我舉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憂感其心耶?”
語次,舟子以手指楓林曠剎告餘二人曰:“此即懷庵古蘭若也,金碧飄零盡矣。父老相傳,甲申三月,吾族遺老誓師於此,不觀腐草轉磷,至今猶在?嗟乎!風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寧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餘等將睡,忽而黑風暴雨遽作。餘謂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風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餘二人遂辭舟子,向楓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門,繚垣傾記殆盡,扉亦無存者。及入,殿中都無聲響,惟見佛燈,光搖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餘意其爲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捫碑上題詩,讀曰:
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
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
哭盡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
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堂酒滿卮。
餘曰:“此澹歸和尚貽吳梅村之詩也。當日所謂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於羣胡,殘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嗚呼!丹霞一炬,遺老幽光,至今猶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憒憒也?”
時暴雨忽歇,餘與法忍無言,解袱臥於殿角。餘陡然從夢中驚醒,時萬籟沉沉,微聞西風振籜,參以寒蟲斷續之聲。
忽有念《寥莪》之什於側室者,其聲酸楚無倫。聽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句,不禁沉沉大恫,心爲摧折。
晨興,天無宿翳。餘視此僧,嗚呼,即餘乳媼之子潮兒也!餘愕不止;潮兒幾疑餘爲鬼物,相視久之,悲咽萬狀曰:“阿兄歸幾日矣?”餘曰:“昨夕抵此,風雨兼天,故就宿殿內。賢弟何故失容?阿母無恙耶?”潮兒未及發言,已簌簌落淚,白餘言曰:“慈母見背,吾心悲極爲僧,廬墓於此,三經弦望矣。”
餘聞言,震越失次,趨前抱潮兒而慟哭曰:“吾意歸南海必先見吾媼。餘自襁褓,獨媼一人憐而撫我,不圖今已長眠。天乎!吾媼養育之恩,吾未報其萬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兒導餘等出西院門,至其亡母墓前,黃土一杯,白楊蕭蕭,山鳥哀鳴其上。餘同法忍,俯伏隕涕。潮兒根淚言曰:“亡母感古裝夫人極矣!舍古裝夫人而外,欲得一賜惠之人,無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笑,不知阿兄遄歸。今會阿兄於此,亦餘夢魂所不及料,寧非蒼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