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行裝甫卸,即出吾乳媼所授地址,以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邇,境絕嚴靜,汽車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鍾,吾當爲客購車票。吾閱人多矣,無如客之超逸者,誠宜至彼一遊。今客如是急逼,殆有要事耶?”
餘曰:“省親耳。”
午餐後,逆旅主人伴餘赴車場,餘甚感其殷渥。車既駛行,經二站,至一驛,名大船。掌車者向餘言曰:“由此換車,第一站爲兼倉,第二站是已。”
餘既換車,危坐車中,此時心緒,深形忐忑。自念於此頃刻間,即餘骨肉重逢,母氏慈懷大慰,寧非餘有生以來第一快事?忽又轉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變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苟今日不獲面吾生母,則飄泊人胡堪設想?
餘心正怔忡不已,而車已停。餘向車窗外望,見牌上書“逗子驛”三字,遂下車。餘既出驛場,四矚無有行人,地至蕭曠,即僱手車向田畝間轔轔而去。時正寒凝,積冰彌望。如是數裏,從山腳左轉,即瀕海邊而行。但見漁家數處,羣兒往來垂釣,殊爲幽悄不囂。車伕忽止步告餘曰:“是處即櫻山,客將安往?”
餘曰:“櫻山即此耶?”遂下車攜篋步行。久之,至一處,松青沙白。方跂望間,忽遙見鬆陰夾道中,有小橋通一板屋,隱然背山面海,橋下流水觸石,汨汨作聲。
餘趣前就之,仰首見柴扉之側,有標識曰:“相州逗子櫻山村八番”。餘大悅懌,蓋此九字,即餘乳媼所授地址。遂以手輕叩其扉,久之,闃如無人。尋復叩之,一婦人啓扉出。
餘見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審其爲廚娘也。即問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
婦曰:“然。”
餘曰:“吾欲面夫人,煩爲我通報。”
婦躊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醫者囑勿見客,客此來何事,吾可代達主人”。
餘曰:“主人即餘阿母,餘名三郎。餘來自支那,今早始蒞橫濱,幸速通報。”
婦聞言,張目相餘,自顱及踵,凝思移時,駭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嘗聞吾主言及少主,顧存亡未卜耳。”語已,遂入。久之,復出,肅餘進。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禮餘曰:“阿兄歸來大幸。阿孃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覺,請兄來見阿孃。”
於是導餘登樓。甫推屏,即見吾母斑發垂垂,據榻而坐,以面迎餘微笑。餘心知慈母此笑,較之慟哭尤爲酸辛萬倍。餘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淚如潮涌,遽溼棉墩。此時但聞慈母咽聲言曰:“吾兒無恙,謝上蒼垂憫。三郎,爾且拭淚面餘。餘此病幾殆,年邁人固如風前之燭,今得見吾兒,吾病已覺霍然脫體,爾勿悲切。”
言已,收淚扶余起,徐回顧少女言曰:“此爾兄也,自幼適異國,故未相見。”旋復面餘曰:“此爲吾養女,今年十一,少爾五歲,即爾女弟也,侍我滋謹,吾至愛之。爾阿姊明日聞爾歸,必來面爾。爾姊嫁已兩載,家事如毛,故不恆至。吾後此但得爾兄妹二人在側,爲況慰矣。吾感謝上蒼,不任吾骨肉分飛,至有恩意也。”
慈母言訖,餘視女弟依慈母之側,淚盈於睫,悲慼不勝,此時景狀,悽清極矣。少選,慈母復撫餘等曰:“爾勿傷心,吾明日病瘳,後日可攜爾赴謁王父及爾父墓所,祝呵護爾。吾家親戚故舊正多,後此當帶爾兄妹各處遊玩。吾臥病已久,正思遠行,一覘他鄉風物。”
時廚娘亦來面餘母,似有所詢問。吾母且起且囑餘女弟曰:“惠子,且偕阿兄出前樓瞭望,爾兄僕僕征塵,苦矣。”已,復指廚娘顧餘曰:“三郎,爾今在家中,諸事儘可遣阿竹理之。阿竹傭吾家十餘載,爲人誠篤,吾甚德之。”吾母言竟下樓,爲餘治晚餐。餘心念天下仁慈之心,無若母氏之於其子矣。遂隨吾女弟步至樓前。時正崦嵫落日,漁父歸舟,海光山色,果然清麗。忽聞山後鐘聲,徐徐與海鷗逐浪而去。女弟告餘曰:“此神武古寺晚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