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天氣陰沉,較諸昨日爲甚。迄餘晨起,覺方寸中倉皇無主,以須臾即赴名姝之約耳。讀吾書者,至此必將議我陷身情網,爲清淨法流障礙。然餘是日正心思念:我爲沙門,處於濁世,當如蓮華不爲泥污,復有何患?寧省後此吾躬有如許慘慼,以告吾讀者。
餘出門去矣,此時正爲餘慘慼之發軔也。江村寒食,風雨飄忽,餘舉目四顧,心怦然動。竊揣如斯景物,殆非佳朕。
然念彼姝見約,定有遠因,否則奚由稔餘名姓?且餘昨日乍睹芳容,靜柔簡淡,不同凡豔,又烏可與佻撻下流,同日而語!餘且行且思,不覺已重至碧紗窗下,呆立良久,都無動定。
餘方沉吟,謂彼小娃,殆戲我耶?繼又跡彼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則又胡容疑者?
亡何,風雨稍止,僮娃果啓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雙手出一紙函見授。餘趣接之,覺物壓餘手頗重。餘方欲發問,而僮娃旋踵已去。餘亟擘函視之,累累者,金也。
餘心滋惑,於是細察函中,更有銀管烏絲,蓋貽餘書也。
嗟夫!讀者,餘觀書訖,慘然魂搖,心房碎矣!書曰:
妾雪梅將淚和墨,襝衽致書於三郎足下:
先是人鹹謂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堅孤之性,故深信之,悲號幾絕者屢矣!靜夜思君,夢中又不識路,命也如此,夫復奚言!邇者連朝於賣花聲裏,驚辨此音,酷肖三郎心聲。蓋妾嬰年,嘗之君許,一挹清光,景狀至今猶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爲吾三郎矣。當此之時,妾覺魂已離舍,流蕩空際,心亦騰涌弗止,不可自持。欲親自陳情於君子之前,又以幹於名義,故使侍兒冒昧進詰,以瀆清神,還望三郎憐而恕妾。
妾自生母棄養,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無復生人之趣。繼母孤恩,見利忘義,慫老父以前約可欺,行思以妾改嬪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終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於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見志。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爲三郎同心耳。
上蒼曲全與否,弗之問矣!不圖今日復睹尊顏,知吾三郎無恙,深感天心慈愛,又自喜矣。嗚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誰屬耶?
滄海流枯,頑石塵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今以戔戔百金奉呈,望君即日買桌遄歸,與太夫人圖之。萬轉千回,惟君垂憫。
苫次不能細縷,伏維長途珍重。
雪梅者,餘未婚妻也。然則餘胡可忍心舍之,獨向空山而去?讀者殆以餘不近情矣,實則餘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須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請語吾讀者:
雪梅之父,亦爲餘父執,在餘義父未逝之先,已將雪梅許我。
後此見餘義父家運式微,餘生母復無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諾。雪梅固高抗無倫者,奚肯甘心負約?顧其生父繼母,都不見恤,以爲女子者,實貨物耳,吾固可擇其禮金高者而鬻之,況此權特操諸父母,又烏容彼纖小致一辭者?
雪梅是後,茹苦含辛,莫可告訴。所謂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於冥府,較在惡世爲安。此非躬歷其境者,不自知也。餘年漸長,久不與雪梅相見,無由一證心量,然睹此情況,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達摩、僧伽,用息彼美見愛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樂。否則絕世名姝,必鬱郁爲餘而死,是何可者?不觀其父母利令智昏,寧將骨肉之親,付之蒿里,亦不以嬪單寒無告之兒如餘者。當時餘固年少氣盛,遂掉頭不顧,飄然之廣州常秀寺,哀禱贊初長老,攝受爲“驅烏沙彌”,冀梵天帝釋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書敘餘在古剎中憶餘生母者,蓋後此數月間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