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鴻零雁記第十六章

  餘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餘正怔忡間,轉身稍離靜子所立處,故作漫聲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試諦望海心黑影,似是魚舸經此,然耶?否耶?”

  靜子垂頭弗餘答。少選,復步近餘胸前,雙波略注餘面。

  餘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靜觀其臉,橫雲斜月,殊勝端麗。

  此際萬籟都寂,餘心不自鎮;既而昂首矚天,則又烏雲彌布,只餘殘星數點,空搖明滅。餘不覺自語曰:“籲!此非人間世耶?

  今夕吾何爲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餘言甫竟,似有一縷吳綿,輕溫而貼餘掌。視之,則靜子一手牽餘,一手扶彼枯石而坐。餘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脫也。

  久之,靜子發清響之音,如怨如訴曰:“我且問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關白三郎乎?”

  餘此際神經已無所主,幾於膝搖而牙齒相擊,垂頭不敢睇視,心中默唸,情網已張,插翼難飛,此其時矣。

  但聞靜子連復同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語?三郎寧勿審於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背言?何見棄之深耶?餘日來見三郎愀然不歡,因亦不能無瀆問耳。”餘乃力制驚悸之狀,囁嚅言曰:“阿孃向無言說,雖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記。”

  餘言甫發,忽覺靜子筋脈躍動,驟鬆其柔荑之掌。餘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餘正思言以他事,忽爾悲風自海面吹來,乃至山嶺,出林薄而去。餘方凝佇間,靜子四顧皇然,即襟間出一溫香羅帕,填餘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

  此中有繡角梨花箋,吾嬰年隨阿母挑繡而成,謹以奉贈,聊報今晨傑作。君其納之。此閒花草,寧足雲貢?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餘乍聞是語,無以爲計。自念拒之於心良弗忍;受之則睹物思人,寧可力行正照,直證無生耶?餘反覆思維,不知所可。

  靜子故欲有言,餘陡聞陰風怒號,聲振十方,巨浪觸石,慘然如破軍之聲。靜子自將箋帕襲之,謹納餘胸間。既訖,遽握餘臂,以腮熨之,嚶嚶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願蒼蒼者佑吾三郎無恙。今吾兩人同歸,朝母氏也。”餘呆立無言,惟覺胸間趯趯而躍。靜子嬌不自勝,攙餘徐行。及抵齋中,稍覺清爽,然心緒紛亂,廢棄一切。此夜今時,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軀,以還父母,又那能越此情關,離諸憂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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