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二十

  第二天。

  說是爲陪着朋友逛一天,特別在校中請了假,沒多帶東西,只是託辭是義修的小皮箱帶在身邊。到了小碼頭,買好往海州去的小火輪的船票。怕被人撞見,趁客人來的不多,堅石便先進了房艙。

  兩人牀位的艙中對面牀板上放了一隻網籃,籃子的主人沒到。他看過堅硬的木板懊悔沒有一牀毯子,只好把粗呢外衣鋪上面,急急地把買來的幾份報紙打開看。

  一陣近於不安的心思使他感到煩躁,一股汽油與煮菜氣味混合着從底艙裏向上蒸發,微微覺得頭暈。雖然報紙上載着些重要新聞看不下去,從皮箱裏摸出一包良丹來嚥下幾粒,接着把下餘的從校中偷來的款項再數一遍,隨手將木門帶上,手指微顫着錢又重放到內衣袋中。躺下,心頭突突地跳動。聽小圓窗外的水聲,與碼頭上小工的耶許叫聲,船面上卸貨的起重機軋軋的響叫,一大羣賣零食的爭着拉買賣,他竭力想着寧靜卻更煩躁起來。

  彷彿自己真是一個有罪的偷犯,挾款逃跑,時時防備人家來捉住他。

  到海州擬發的信稿記憶有好幾次了,郵票都預備下,下船即發。別處的非到軍隊的駐紮地不能透露消息。他想這些事都很妥當。但除了多支了學校的一百元錢之外,還感到自己有對不起學校校長的地方。

  閉了眼睛過一會,煩躁稍輕點,把幾張報紙重複看一遍,最重要的是中山去世的較詳的記載,以及遺囑的宣佈。又再往下,連附刊的文藝,社會新聞匆匆閱過。還不到開行的時間,對面牀上的客人也沒來。房門外有幾個日本人談着自己聽不懂的話。雖有一個小圓窗子正好背了陽光,房艙中暗暗地一片陰沈。睡是睡不到,寂靜中聽見外面的各種叫聲耐不下去,坐起來重複把皮箱子打開,取過兩本書:是他嗜讀的嚴譯《羣學肄言》與隨在身邊一年餘的《現代小說譯叢》。

  把小說集放在一邊,先檢開《羣學肄言》,無目的的涉獵。正好是《情瞀》那一篇,這題目使他感到與自己的一時的興味相合,隨手翻下去看:

  “……緣畝之民極勤動不足以周事畜,而舊家,豪室猶有非時之力役,奔走,喙汗,無所息肩。町畦之所出,狐狸,野彘,雉,兔,麋,鹿之食資之,殺之則有罪,訟之不見聽也……以改良爲不法,以致物利用爲作奸。有所創制則以爲奇技,淫巧而罰鍰。邑之徵賦,殆悉取於力作之家……豪家浸洫,鮮貴施奪,則必不得直。國爲治民之事,其所用者偵吏也,罔證也,以周內羅致人罪者也。其郡鄙分治之不善如此,其朝廷統御之無良亦如此!民生多艱,舉趾觸禁,言之有非外人所能信者。而樞軸之地,放蕩,恣睢,貪殘,奢侈,竭府庫以事窮大之宮居,毀軍旅以從無義之戰伐,民已窮矣,而後宮之費益滋,乃舉不可復彌之國債。賦既重矣,而竭澤之漁未已。遂致通國同憤之謗聲,欲取逸居擁富之衆而算之。勢不能也……”

  平常看過的文字未曾特別留意,這時偶然翻到,堅石卻覺得分外感動了!揭過兩頁,才知道斯賓塞爾這段文字是論法國大革命前的事實,正合於自己當前的心思。他再往下看:

  “當是時法民作難,政已不行,而無良怙終之豪家,神甫,猶相聚以謀復舊柄,甚且潛結外讎以蹂躪宗國。於是法民狼顧愁憤,率土若狂,受虐於厥祖考,棄疾於其子孫,欲得甘心而已……

  “使民權終古不伸,則繼目今,三木桁楊無去體之一日!勤動之所得,俯仰之所資,且日深,餓莩而已。存者菜色,偷生草間,固不如死!夫民思無俚至於此極,其僨興,悖亂不知所圖,固其所也……顧誰實爲之,而使之至於此極歟?”

  很奇怪,想不到這本講社會學原理的書中有這麼動人的敘斷。何以從前讀過毫無察覺?他無意中跳下牀來,外面的種種聲音似乎都停止了,只是自己的一顆心在胸中迸躍,從使民權不伸以下重讀一過,他長嘆一聲念道:

  “顧誰實爲之,而使之至於此極歟?——誰實爲之?”即時,在他突來的想像的腦影中,涌現出一片塗血的原野:殘斷的肢體,頭顱,野狗在沙草的地上瘋狂般的吃着人的血,刺鼻的硝煙,如墜霰的火彈,光了身子逃難的婦孺。金錢,紙幣的堆積,一隻只有力的巨手用雪亮的刀鋒割下人民的筋肉,在火爐上烤食。妖媚的女人,獰猛的灰色人。狡猾的假笑,用金字與血液合塗的文告。高個兒綠眼睛的西洋人與短小的鄰人站在高處要提線的傀儡……轉過了,又一片的淒涼的荒蕪,有血腥氣息的迷霧。不見村落,不見都市的建築,一顆挺立的樹,沒有;一朵嬌美的花,也沒有;甚至聽不到雞啼,連草間的蟲子叫也沒有。一切虛靜,一切死默,全沈落在這一片黑茫茫的氛圍之中……

  然而很迅疾地,實現在他的睛下的又是一般驚心的比較:

  “向也,萬人之死莫不有其自作之孽,抑其黨之無道暴虐而誇詐也,則以爲可憫!

  “今也,是二百萬人者皆死於無辜;且皆以威力驅凋殘困苦之民以從之,則以爲當然而無足念。”

  原來斯賓塞爾在慨嘆英國人對於法國大革命之殺戮便着實惋惜,而對於革命後拿破崙不過爲了擴大他一個人的野心,四出征伐,連結多年。白種人死於兵事的有二百萬人,而英人反以拿氏爲不世英雄,企慕,敬服。是非顛倒到了這樣怪異的程度,他幾乎對於所謂公道絕望。讀到這個比較,堅石想起作書人的憤慨,將書本放下了,他緩緩地在狹小的地上來回走着。

  “這不是一般常人不明事理的盲論是甚麼?連年無休的軍閥內戰,那個省分不曾有過,那個地方的人民不曾受到不可恢復的損失?爲甚麼到現在,‘存者菜色,偷生草間,’還怕革命?通國同憤的謗聲變成一把烈火,革命,革命,再不及時翻動一下,豈止是法國當年的‘竭澤而漁’專供一般有權有勢的特殊人物作犧牲,到頭都盡,終是外國人的公共牛馬……”

  他想着,不自知地把牙齒咬得微響……他記起了耿直的唐書記;記起了校中的團體;記起了今天絕早乘車西去,憔悴清愁的義修……突然有人拍門,聲音是那樣的粗暴。

  “喂,喂,爲甚麼船不開大天白日便關了門?難道是包艙?”

  有點熟,來不及想了,堅石急急地把門開放。隨了往後閃的單門擁進一個戴紅結小緞帽,灰市布長褂的少年商人。

  堅石沒敢端詳來人的面貌,先說:

  “對不起!剛剛睡一會,太早,怕有人……丟東西,門關了,真有些對不起!”

  “對不起!”再說一遍,吐音未完,一隻有力的硬手飛過來,壓住自己的肩膀。“哈哈!巧遇,巧遇!原來是你一個兒藏在這裏。同行,同行,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呀。”

  堅石下意識地向對面牀角上倒退了一步,擡頭正對來客的臉,雖然有頗長的鬍子根,更黑些,確像是初從田野中奔來的小商人,他不是久久連行蹤都聽不見的金剛是誰!

  意外的,是這麼匆促中的相遇,卻把堅石呆住了。金剛,——那個言談行動都充分富有原始農民性的壯人,把一提籃的水果與一個粗被套摔到原佔有的牀上,且不與堅石談甚麼,如旋風似的跑出去,在甲板上不知同誰說了兩句話,又獨個兒鑽進來。堅石仍然像深思地立在一旁,沒有動。

  “喂,喂,大和尚,天緣巧合。怎麼來得這等巧!還在一個房間裏。你多早返的俗?現在又往那跑?——你瞧,你這一變簡直是‘魯一變至於道’了。脫去學生皮,成了小負販,我這打扮你別見笑,老剛如今更成了俗人了啊。”

  不等得答覆,從提籃裏取出兩個圓紅的蘋果遞給堅石一個,自己的立刻在大嘴角上咬下了一片。

  “剛,你應該知道我從山中跑回家鄉去吧?”堅石一時弄不出相當的話來對付他。

  “似乎聽說過,我忙於做買賣,老實話,不大有閒心替朋友們操心。幹嗎?修行不好麼?那是你的主義,向絕路上走就走到底呀。”

  “且不要提我走甚麼路,到底不到底,橫豎在你是有點不上眼。但是你的呢?剛,你會變成小負販?騙別人可以,我們究竟在一處混過的,難道連這點事還解不開……”

  堅石這麼直接了當叩問法。金剛把吃剩下的半個蘋果拋在小桌子下面,在他的黑黑的圓臉上閃出勝利般的微笑。他捱過來,握住堅石的一隻手,有力,熱感,暫且不做聲,直對堅石的臉細看。末後他輕輕地道:

  “誰不走路?‘女大還有十八變,’何況你,我!你自己想想,變了幾回:學生會幹事,一躍而遁入空門,要修成菩薩身,又回俗,又成了學校職員,實話說,你的經過我知道的很清楚。究竟是在一處混過的,那能不替老朋友操操心。——我告訴你,老朋友,究竟還有這麼一點世情的關連呀……

  “先生,——如今我真夠得上稱你先生了!——我頂愛說話,管不的真假,好在這小屋子止有你我,早哩,開了船讓我們聽着汽機細談。你學過甚麼佛法,真假當然算不了一會事,真即是假;假也許真。老石,你的不成由於你的這份書呆子氣,可是你是好人,你令人有時想得起來也在這份書呆子氣分上。不瞞你,——我的批評,你的心太多了,幹來,幹去,也許太聰明些,總歸是不合心思。難得有極滿意的時候。我這話打兩年前就說過,別看金剛近乎老粗,來,坐下吃水果,把現在放下,讓我們學學老年人溫溫舊夢,只談過去的事,湊點熱鬧。”

  堅石略感遲疑地在自己牀位上坐下來,那本頁子散亂的《羣學肄言》斜擱在小皮箱的旁邊。金剛口裏吹着低低的口哨,把一套經薄的被包打開,網籃拿到牀下,看樣子他仍然是當年的快活,卻在勇敢的高傲中多了些狡猾的神氣。堅石知道他的底子,是在那一股活流中泳泅的青年,不過看他的打扮,身分,在表面上不能不使自己疑惑。分外可怪的,是隔了兩年了,自己的行徑他能說的清楚,他的呢?毫無所知。怕連與他最是接近的巽甫也不明白吧?也許巽甫這次跑回來情形此先前不同了。想到這裏,禁不住要試他一試,便裝作從容的閒話問他:

  “問你點正事,休要花裏胡哨地講。你知道我都很詳細,巽甫呢?最近他在那裏?幹甚麼事?”

  金剛收拾完牀鋪,回過身子來,“我連你的最近還不十分清楚哩,你應當告訴我,你要向那裏跑?找誰?公事?私事?先交換了這個再談他。”

  “我……往徐州找一個朋友,沒法子,老蹲在這邊沒出息,玩一趟去。”

  “玩一趟徐州?那個古英雄的出產地,現在有的是鴉片煙,杆子頭,英雄可不容易做得成!”

  他對堅石非惡意地釘了一眼。

  “怎麼?你老是這一套,說話不像以前的實在了,真學得有點走江湖的口吻。”

  “是呀,你還看不明白?像我不是闖江湖還像那個?我沒有藏在自己硬築成的象牙塔中。談情說愛的耐心,也少那樣脾胃;更學不了上山清修的本領,天生成的粗爽,只好‘下海’了!”

  他說這幾句,態度上並不完全對老朋友開玩笑,很正經,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有點兒嚴肅。

  “你說,你說!當然你的批評,我就是不懂,‘下海,下海,’怎麼叫做‘下海?’……”

  “很容易懂,”金剛一手摸着不長的黑胡根,眼睛裏滿含着他的不可掩的熱情,“……你不記得‘泥牛入海’的故事了麼?”

  “噢!你比方你自己是一隻泥牛,真真有味。”

  “豈但有味,就是事實。笨得像我,——說來話長了,出身那麼窮,終天守着鐵匠爐,火鉗,錘子過了幼年時代你還不知道?好容易入學校,升到中學一班中誰能說我伶俐。反正甲等的名次裏從來沒有過我。笨,笨得如一隻牛差不多。那能像你們那班文學派,比古,論今,知書,懂禮。牛也好,離開學校,冷冷地被扔到社會中來。社會還不是一個無邊岸的大海,扔在裏頭掙得到一口活氣,不大容易吧!這個不論,管它有無後來的消息,總而言之,擲下去了。便作泥做的吧,這樣的牛多了,也許海水變點顏色,所以我安心自比,——以此自比。再來一個,老石,我就不佩服那銜石填海的鳥兒,——老是在水面上飛行,哀哀苦叫,海中的波浪掀天,他盡很做了一個旁觀者,自己的羽毛如何會不上一星星水味?不必說它嘗不到淡,鹹,——講回來,石,人家有羽毛知道愛惜;知道羽毛的漂亮與美麗,更藉着聲音去誘惑人。我呢?本無羽毛,笨得周身全是泥土,不下海乾嗎?嗯,老石,你應該說:‘你走江湖就是多學了點吹哨的本事吧,’這的確是我的進步,我比先前活潑得多了。”

  “你告訴我的就是這兩個比方……”

  堅石靜靜地聽過金剛這段話,也有點受感了,不過他不滿足,他還希望這突遇的怪人多說些。正當金剛要再說時,汽笛尖叫了幾聲,船面上的水手喧嚷着,船身稍稍有點動。

  金剛拉着堅石道:

  “出去看看,船就開,看看海岸上的光景。”

  他們即時開了艙門到甲板上去。

  船開行了,軋軋震耳的汽輪響動,慢慢地,慢慢地,掉過船尾,離開那些密集的,有尖桅的舢板層,離開了小碼頭上短衣黑麪的叫賣販與碼頭夫。腥鹹,油膩的氣味聞不到了。內力的鼓動,衝開懶懶浮漾的海波,載了這一船的客人,貨物,往前途去,——尋求他們的命運去。

  水手們理好甲板上的機盤,粗繩索,各人走去。客人不多,只有從統艙中上來幾個工人模樣的男子,兩個紳士派的日本人,銜着香菸從容散步。

  轉過了后海灣,船是向一面高岸,一面有小山的埠頭告別了,那些紅瓦的房頂,有煙囪的地帶,漸漸轉去,漸漸消失。

  堅石倚在舷側,目不轉睛似的回望着這片可愛的地方,與距這地方不很遠的家鄉。在心頭上又激起一縷的幽感,不是壯思,也不是別愁。他想着這再一次的偷行,甚日重來?重來時是個甚麼樣的世界?多少日月呢?這最近的將來全中國要另換成一個怎樣的局面?

  由父親的憂鬱性的與神經質的遺傳,堅石雖經過一次翻滾,鎮定得多了,卻仍然不能去掉激於熱心的,不能忍耐的寂靜與空虛中度過去的生活。他並不怕人間的譭譽與利害,但他缺乏的是明定不移的信仰,與分析的頭腦。他自己明白,這一次出走是往積極的路上跑的,但懸在他心中的只有燦爛炫耀的兩個大字,是“革命!”究竟革命的目的與主旨,他也只有一個簡單的概念,那便是救民於水火之中,舊的不除,新生無望。至於主義,辦法,他在這時想不出怎麼是最適當,最有效力,或是從根本上做起。

  “信仰”對於這個易於激動又易於疑惑的青年,確有點難於滲入,他贊同三民主義是中國容易走的一條大道;然而對共產派的主張他有時也覺得無話可駁;向人類的最幸福處,最平等處想,安那其主義不也是一個真善美的烏托邦麼?在兩年前,他便爲這樣的問題苦惱着,自己在那個學會中與各派主張的人都保有相當的友誼,自己卻永無遠是在徘徊中,跨不出更大的腳步去。正如他爲抑壓不住的情感衝動了自己,想一生面壁;想學做鄉村中的逸民;想成爲大時代中一個有力的齒輪,但確定是信仰甚麼,他自己也苦於訴說不出。

  他對於自己的事很瞭解,但也時時在苦悶着。這時由風景的變易與心情上的彷徨,低頭看看腳尖,仰頭對着斜飛的海鳥,不免更覺得茫茫了!向身旁的金剛看,他正在興奮地同船上的工人問着甚麼運貨,雜糧行事,連海州的風土,人情,都談得上來。他真像來回路走得十分熟的老客。海上的景色,與埠頭上的一切,他皆不關念,說起話來自然,響快,如同心中甚麼也存不下的一個粗人。

  船開了不久,風頗大,船身動盪得比較厲害,空中聚着一層層的暗雲,許要下應時的雨。客人們都回到艙裏去了。

  經過兩小時的談話之後,堅石漸漸明白了金剛的任務,而自己這次出走的目的也告訴過他。自然金剛有他的祕密,雖是外表上扮作小商販。對堅石不能盡情說出來,堅石明白自己沒曾加入過他們這一派,話也不肯深問。但從他的閃爍的言談中,可以窺見這個時代的轉變先期,各個細胞組織的活動力量。身木遠去了,巽甫在南方有他的中間的工作,金剛的巧遇,也可知他有“飛腿”的資格。當年黎明學會中幾個重要份子,似乎都能向各方放射出小小的光箭,不管那些箭頭在未來是永遠的鋒銳,還是磨鈍了,或者長上血鏽。堅石想起這些事,與朋友們的分道前行,又引起自己在團體中活動的興味,頗感着光榮的微微的傲思。縱然自己是方走上那條長的正途,可是提起興頭往前跑!他回念着舊事,一股青春的活力在全身內跳動,就是隻有這一點點的活力,他覺得甚麼事都可以幹!前途任管有甚麼困苦,他咬住牙能受得了。這像是說不出的,有似白熱化的心情,與兩年前決定以青燈,古佛作終身伴侶時的狂熱一個樣。雖然不願細作分析,或作未來的究竟觀,但誠實的歡喜心,總以爲這一時自己是有了生命的倚靠;有了興致;有了尋求的目標。打退了一時的煩苦,思慮,與把捉不住的紛擾的妄想。

  倚在艙壁上,他在重溫舊夢了。夏夜湖上的沉思,暗階前同他們幾位的對語,——尤其使他記得十分準確的是到他思齊叔的寓所內找路費時的長談。

  那句重要的話,一個字也不曾忘掉,“你可知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但他只能饒恕自己了!希望把這句話再應用到這一次的偷行上,有個着落。他決定非在前途上留下點痕跡不再跑回家鄉,不與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們見面。

  金剛說是到統艙裏找人去了,直等到開了電燈還沒回來。

  從圓玻璃眼中向外看,昏黑得別無所見,只有船身衝過暗濤,激起一層層的銀光的浪花,推出去又捲回來,還能彷彿看得清。隔壁的艙中有人唱着粗嗓子的大淨戲,沒有胡琴,用指頭敲着板眼,還夾雜着女人的笑語。堅石在圓窗上望了一會,重回到靠着小案子的牀邊上坐定,心安了好多。沒有事作,把上船後取出的另一本書隨手翻動,他按着目錄找出他以前讀過,認爲最受感動的《世界之徵》那一篇,從開始看到有下面幾句話的這一段:

  “……他們都由許多不大能夠看出的小點聚集而成,彷彿是不活動的,但實在是慢慢的在那裏動。每個單點向前滑走,在一時間內不過二分弧度;而且並非直線的。只是環繞着自己的運動的中心,顫巍巍的盤旋上去。”

  堅石看這段很慢,幾乎要把每一個字都能記住一般,並且低低地輕念道:“只是環繞着自己的運動的中心,顫巍巍的盤旋上去。”唸完了,對白堊的牆壁楞了眼,再往下看:

  “那些小點聯合了,分散了,隱滅了,又走出在球的頂上了。但各個小點的形態,並不值得甚麼注意,只是那全個斑點的運動很有重要的特色。他們縮小了,或者長大了,在新的地面出現,互相侵入,或被逐出在原來佔據的地位之外了。”

  看到這裏,他把眼光移到對面的白牆上,真的,彷彿有一些小點子在上面迸躍。倏地聚合起來,倏地四散了,除了那片白色的牆底之外,分別不出從書中跳上去的斑點是甚麼顏色。它們移動,分化得太快了,微光交織,可恨自己的眼力不濟,難於分清。但他們都像些有氣力的小生物,在各找適合的地點作躍動的工作。堅石在這一霎有點恍惚了,他覺得那些小點內有自己與他的朋友的生命附着住,凝合住,這是他們在光明中能夠生存的表徵……澎轟的一聲,房艙的四壁全傾過去了,又顛過來,幸虧旁邊的小木案做了靠身,沒摔下牀去。電燈泡左右搖動,光與影在地板上,在角落裏,都彼此爭逐着。一個勇猛的浪頭打上牀側的圓眼睛,很迅疾地又跌落下去。聽,海上正奏着急風,驟雨,與飛濤的合奏樂。而軋軋的汽輪並沒曾因爲外面的風,雨,停止了催着前進的響聲。

  堅石覺得一陣頭暈,跳下牀來,書落到腳邊上。向對面白牆上再看時,斑點全消了,上面是一片光明與一片暗影互相進展,互相推讓。

  船身雖是搖動得厲害,堅石終於扶住案子強站起來。

  這一夜,海上的暴雨沒有停止,在傾側搖動的船牀上,青年的旅客們,半眠中,各人摸索着各人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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