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你以爲這樣便從此心安了嗎?”

  “二叔……經過了兩個月的深思,不是空想,我讀過些初步的書,也曾與那位悲菩女士着實談過幾回……心安,我不敢說,也想不到,我只求不再想甚麼甚麼了!想,如同毒菌散佈在我的周身的血管裏,甚至就連神經細胞也侵佔了似的。不敢說是苦痛,這個我知道比起真正的苦痛的嘗試算甚麼!然而,二叔,你明白我吧?一句話:我承受不了,說是失了勇氣我還不信!——難道就這樣割斷一切,我頓頓腳走了,不是也需要一點真正的勇氣嗎?”

  “都說我是有點神經病,也有給我另一個批評的,是‘受不了刺激!’不,至少我不這樣想。求解脫,我是不懂。自己知道夠不上這末偉大的自誇,不是,我只願得到這一點點,從真實中休息了我的心。再像那樣幹下去瘋狂是可能的結果。人家都各自去找人家的人生之路,我呢!我毫不疑惑,這便是我的路……”

  這過午的大熱天中的來客坐在藤椅上從容地申訴他要出走的見解。汗珠從額上順着他的瘦瘦的下陷的顴骨滴下來。

  這間小小客室的主人用細蒲編成的團扇盡着在白夏布小衫的鈕子上拂拭着,很注意地傾聽客人的言語。但同時他被這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的議論搖動了自己的平靜的心思。

  主人聽到這裏,將蒲扇丟在小方桌的黑色漆布上面,把原來拿着扇子的右手握成拳頭,重重地在桌子上了一下。似乎要發一套大議論,可是即時他皺了皺眉頭。

  “好!你有你的理想,你先說,——”

  那叫堅石的客人恭敬地側坐在主人的對面,連有污泥的長衫並沒脫下來,把兩隻發汗的手交互握着。

  “二叔,說甚麼理想,這名詞太侈華了!許多人一提到這兩個字,便覺得其中藏着不少的寶物,可以找出來變賣,太聰明瞭,也太會取巧!我到現在再不敢藉這個名詞欺騙自己了!不錯,這兩年以來,就是爲了它把我的精神擾成了一團亂絲,甚麼事我沒幹過!真的,甚麼‘慚愧’我說不上……這不止我自己說不上吧?時代的啓蒙運動天天使青年人喝着苦的,甜的,辛辣與熱烈的酒,誰只要有一份青年的心腸,誰不興奮!這兩年,就在這原是死板板的省城裏也激起許多的變動。一般人做官,吃茶,下圍棋,讀老書,還有做買賣,做苦工,看小孩子,自然這運動還搖撼不了那些人,但是,有血有肉的青年人那個不曾被這新運動打起來?我,示威,遊行,罷課,學生會的職員;演新劇,下鄉查×貨,發傳單,與警察打架,照例的那些按着次序,又是各處一例的學生的新辦法,都加入過,而且還做了這兒青年運動中的主要份子……黎明學會的組織與討論……啊,啊我,在其中費過了多少心思,連失眠,吐血甚至一天不吃飯的事不是沒有!二叔……”

  他本來不想急切地說出他這兩年來在興奮生活中所感受的苦痛,因爲不容易有這末好的機會,激動心情的火焰還不容易完全在這個青年的胸中消滅。他的房分不遠的叔叔,暑假中從北京回來,與他是第二次的見面,他決定要從頭講起,好使他的叔叔根本明瞭他要出走的心思。

  他的叔叔知道他的脾氣,便不肯打斷他的申訴的長談,慢慢吸着了一枝香菸靜聽着。

  “可是現在呢?我甚麼都沒有了!誰欺負我,誰奪去了我的時代的信念?不!你曉得我這點崛強,雖然是鄉村中的孩子,骨氣呢,咱們總能自傲。那些官吏,政客們的把戲,我經過學校外的生活的顛倒算多少明白一點……”

  主人忍不住微笑了:“你只是明白一點點吧?”

  “因此我才覺得社會的毒惡。青年人都是傻幹,人家卻在他們中間用種種的計策。本來自己就不會有團結,學說,思想,你有一套,我也有所本,他呢,又有別致的信仰。起初是議論不同,日子久了簡直分成派別……”

  堅石的態度這時頗見激昂了,他立起來重複坐下,黃黃的腮頰上染上了因感情緊張的紅潤。但是主人卻冷靜地在留心他的神情。

  “你以爲青年人分成派別便覺得悲觀嗎?”他再問一句。

  “……是……也不全然如此,令人想不出所以然來!”堅石對於這個問題覺得確難用簡單的話答覆。

  “所以然?這不是想到哲學上的究竟觀了!哈哈……”堅石的叔叔想用滑稽的語調略略解釋堅石的煩悶。

  “像我,想不到把人間的是非判別的十分清楚,我沒有那末大的野心。不過我們那樣熱烈的學生運動經過挫折,分化;經過人家的指揮與一家人的爭執,不是一場空花?也許不是?但我卻受不了這些激刺,與當前的落漠……再說回來,我更辦不到像兩年前沒經過這一段生活的我,安心去讀功課書,求分數,盲目地混到畢業,拋棄了去找新意義的生活……”

  “怎麼樣?你也有這個決心?”

  “決心是有了,我一進門的那句話:兩個月來再三地作自己的決定,如果不走這一途,我怎麼活下去!我能夠怎麼樣?”

  “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你真是經過詳細的考慮,要那末辦,自然這是一個人的自由……不過……”

  主人的話說得很遲緩卻很鄭重,表明這幾句話的分量。

  堅石用微顫的手指抹一抹額上的汗珠,將疏疏的眉毛緊緊聚攏來,兩隻手握得更加有力了。

  “決定!決定!二叔,你不必過慮!你在現時中再沒有出路,——自殺,我不,那是卑怯的行爲。我同意杜威夫人的話:如果要自殺,還是打死幾個人。我無此勇氣,下不了那份犧牲的硬心腸,我只有走這條路……”

  他站起來,臉上越發紅了,像是還有些待說的話一時說不出來。

  兩個人都靜默了。一隻蠅子在玻璃窗上哼哼地亂撞。香菸的青圈在空中散開。窗外一盆盛開的白蓮,日光下那些花瓣也現出焦灼的樣子。

  “今天我來辭行!”究竟還是他先打破了這一小會的沈寂;“並且我得求二叔的助力,因爲盤費還差二十元。想能原諒我,給我設法,除了二叔,除了那位悲菩女士甚麼人我沒告訴過……”

  主人深深地吸一口氣,不即回答。

  “這不行嗎?二叔,不會有一般世俗的見解吧?”他又來一句反激的話。

  “世俗的見解未必都是差錯……你特地將要出家的決心對我說,自然你信得過我,無論如何,我不露布你的消息。你想:如果鐵堅他知道你要往空山中去剃度,你母親,你的妻必然全來了。可是你若不對我說,我也是在悶葫蘆裏,我尊重你的自由的決定,放心,日後總不至由我的口中透露出你的行蹤!反過來說:你也細想一想,這不是隨便玩的事,此外你真不能走別的路嗎?錢在平時我能夠爲你辦,那怕數目再多點,這一次除了說‘不行’之外,我沒有更妥當的回答。”

  想不到的拒絕使堅石惘然了!

  “爲甚麼?”

  “也許你會笑我是一個思想上的中庸者,我有我的見地,你決定走那條路我不阻止,——自然也不必阻止,一個人如真有決心能拋開一切,去爲他的思想找出路,只要經過自己的確實的衡量,別人有甚麼權利去反對?至於意見卻儘管不是一致。你信託我,把心中的祕密向我告訴,我不能使你家中的人曉得,可是我若幫助你路費爲的是你拋開了一切剃度去,社會的責任不用提……你有老年辛苦的母親,結婚不久的妻,我良心上覺得我不應幫助你任何的力量,使你遁入空門!這是我的界限;我不給你露一點消息,也不幫助你遠走的路費,你縱使說我是一個世俗的中庸者,我卻覺得心安!”

  堅石即時恍然了,他平靜地坐下,頗爲高興,兩隻緊握的手也撒開了。他點點頭道:

  “好。我完全明白,二叔,自有你的識見,我只就自身着想,你是局外者,還想到別的……”

  他眼角上稍稍暈溼了,一陣慘淡的忍受使得他用上牙將下脣咬住到這時,他才故意擡起頭來把眼光移到北牆上一付隸書的對聯上去,那對聯的一下句是“不能古雅不幽靈。”橫寬,肥腳的,一個個胖子側臥式的字體,一畫,一撇,對着這過午的來客彷彿暗笑。

  他們談話的結果終於如主人的意見作了收束。及至堅石臨出門之前,這屋子的主人又鄭重地問他:

  “堅石,你可知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不要隨便被興致迷惑了自己;一時的興致往往不容易持久,千萬想到‘着了袈裟事更多’的句子!再回頭呢……”

  “不!”堅石淡淡地回答:“行所無事最好,不經過自己的交戰我是不能向這等消極的路上走的,——可是也不能說是消極吧?”

  在大門外的水花旁,他與屋主人告別了。一個瘦者的身影在巷外消失了,屋主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對着斜陽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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