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十九

  “喂!無先生,你怎麼老是在操場裏轉圈子?我來了一刻鐘了,站在樹後頭看,怪有趣,頭一回見你想心事。”

  堅石正在帶露珠的細草上來回數着步兒走,太早了,學生來的還不多。他的青薄呢校服有兩個鈕釦開着,皮鞋上滿是水滴。他似乎在尋找夜來沒完的夢境,一雙眼睛裏泛着興奮的光彩。想不到有人在寂靜中喊叫,他立住腳對那位偷看者驚掠了一眼。

  “起得真早,從你家到校中來不得半個鐘頭?我們的早飯還沒做熟呢……”

  “無先生,我早來就爲同你談談,待一回沒有空,昨天你不要以爲我說傻話,直心眼!別瞧不起是窮,可不掏謊,我看你是個有心人……”

  堅石向前挪了幾步,苦笑着,“你說我有甚麼心事?”

  “自然,我有我的意思。自從你到校兩個月了,人家先前都說你有神經病,近不來;說你是學生脾氣瞧不起人;又說你古里古怪,當過和尚撞過鍾,不是凡人。這些話職教員們偶然聚在一堆便成了笑談。——不是奉承你,咱一個屋子辦事倒沒多交談,不過從你辦事,——對學生,管財政上留心,我知道你,你不是他們那般人……”

  想不到這位瘦小的書記先生,竟對自己這麼傾心,堅石向他再掠一眼道:

  “我本來是這樣的一個年輕人,盡人家說去好了。我不會對這種種的人討好,生性就是如此。你也許看的不準?”

  “不,我豈只是看明白了你是個好人,你還有你的理想!”

  “理想?”堅石不禁蹙蹙眉頭,兩隻手緊緊地握着。“理想倒怎麼樣?現在理想當不了飯吃。我若是準往理想上走時,還來吃這一口飯?”

  書記先生把手中的食品布包,(他是不在校中吃午飯的,自帶着食物。)惦弄着點點頭。

  “說是如此可得忍耐着向前跑,也許理想便成爲現實。——誰沒有?我,你看看不是一個工人?一天到晚,寫字機器,吃了今天想不到明兒,理想距我應該有十萬八千里。不過我在這地方混久了,甚麼氣都吃過,到處看不順眼。吃虧偏在好看報,性耿直點,壓不下自己。幹!更好,誰都行;能把中國幹翻過來,使大家不吃外國人的氣,不受中國有槍階級的糟蹋,那就是上了天堂,——死也情願!我想你早有這份心;應該有的,不過你這個人不好露。”

  堅石平日原知道唐新記是個頭裏硬的漢子,時常發些不平的牢騷;但沒想到自從昨天他們談過一場,才知道他的革命性是這麼激進,從他的臉色上可以看的出,這絲毫沒有假。但一轉念,這忠實的中年人把那片不平的心情整個兒放在革命的希望上,將來是不是會如其所期?堅石雖然出來爲的是找事情度過自己的空浮無着的日子,而本來是往理想上走的性格卻不會長久在寂寞中消混下去。從昨天接到那封遠遠的來信有大半夜睡不安寧,這時被唐書記的感情激動,越發把自己的心緒擾亂了。

  一方還是想從幾乎變作灰燼的心上期望一點點理想的實現,另一方使他遲疑不安的卻有他的懷疑性,在不調諧的意念中作祟。他聽着書記先生的話十分佩服這個簡單人的熱誠,然而他可不肯完全隨同着說。

  “我以爲這次——未來的革命,便能完全成功?中國真能到了最大多數有幸福的那一天?我們這樣萎靡困苦的民族可以獲得解放?”

  “若是先沒有這一份信力,幹嗎?咱都得洗手了!自己都不信,怎麼同人家講。無先生,你的聰明可惜只能在這一面過用了。革命雖不佳,強於不革命,這不等於‘憲法雖不好,強於無憲法。’是不是?甚麼書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是聽人家說來的,你可別笑。現在說兩句正事的話,你知道咱學校裏真正革命的有幾個人?”

  “你真問得有趣。還沒革命,還沒有豎大旗,‘奪關,斬將,’我知道誰革命誰不革命!譬如你口講,先算不得證據,得到時候下手呀……”

  唐書記擰一擰他那稀稀的眉毛。

  “你說不下手的便非革命?好!等着瞧!可比連想也不想的一般人怎麼樣?”

  “照例說那不是革命;深一層便是反革命了。”

  “反革命!我看這等人不少,不少,咱們這裏就沒有?”

  “管他哩,多一個未必成功,少一個未必就真少一蠹蟲。”

  堅石彷彿很高傲地在看不起一切,更像根本上他對於革命的希望不怎麼強堅。話是浮動的很,心中真像有個陀騾的玩具盡着在轉圓圈。

  唐書記向吐發着嫩葉子的槐樹林中重重地吐口氣,“罷喲,無先生,你老是這麼不三不四的,還不及當和尚好!再一說,你失望了便出家,忍不住寂寞隨意同孃家,不能老實吃飯,又是前走後退,心裏像沒有吃過定心丸。我真替你可惜,替你可惜!”

  唐書記近來對於國民革命的主張愈來愈有勁,下班後背人讀三民主義的書籍,借校中提倡革命的報紙看。他的身體上少有閒時,然而他的心卻充滿了希望光明到來的快慰。對於堅石的爲人他覺得十分同情,卻又十分惋惜!

  “時不再來。無,你還遲疑甚麼!像我是有你的自由,早走了,向外頭飛飛,看看這大革命前夕的景況。”

  真的,時不再來之感堅石自己早已深深地覺到了。不過他的決斷力不能即時追隨着他的見解向前趲,他的懷疑使他少有“矢志不移”的企求。

  他把一雙鞋尖豎起來,用力落下。一次又一次。雙手放在衣袋中。臉上冷冷地想甚麼事。

  “昨天校長無甚麼事找你?看樣很急。學校中有變動?”唐書記忽然記起昨天的事,與這一清早堅石在操場裏轉圈子想心事的神氣不無關係。

  “沒……甚麼,轉給我一封信。”

  “不錯,我聽說過,你私人的吧?與學校沒關連?”

  “嗯,你怎麼掛心得很!”堅石的疑念又動了。

  “放心!無先生,你想,即便與學校有關也扯不到我這寫字工人身上。問的這麼急有我的道理,難道你就不知道外頭的風聲?我曾被人家打聽過,咱這裏是本地天字第一號中國人自辦的中等學校,在現在人家早上了眼。還不明白?董事,創辦人,都是清一色的……我掛心是爲的團體,爲的對學校的愛護。”

  唐書記更靠近一步向四圍看看,上的籃球場中有四五個學生正在練習投球。槐樹林子外的大道上有鄉間來的一輛單套騾車,上面重重地載着些松毛堆。他轉過臉來低聲道:

  “是,這裏還差得多,省城的抓人案子時常出。對於以前的民社中人他們更注意。自從上個月咱們學校左近時常被偵探監視着,這個消息知道的人不多我是最近才聽說過,因爲我有位同鄉在他們的隊裏幹活……小心點!你可關照大家,我不願意先說……”

  唐書記的話沒等交代完了,一陣預備上課鈴在三層樓上響起來,即時校舍的走廊上有許多腳步聲。唐書記便不再續說,匆匆地挾了食物布包走入了校門。

  堅石因爲自己的職務究竟還可以自由點,他仍然立在草地上從衣袋中把昨天收到的掛號函取出再看一遍。意思很清楚,就說那邊需要人,堅石若還歡喜爲國家爲軍隊儘儘義務;再便是爲朋友幫幫忙,團部中一個軍需的缺正空着等他。團長是他的朋友,新近有特別的緣遇拔升的。信的末後還隱約地描了幾句:這隊人馬過幾月要有移動,也許移動的很遠。

  堅石一面看着信,一面回想起在學校時時常聚會的那位新升團長的同學。他畢業了有幾年,自己在一年級時,他已在最高的班次了。還在學生運動前他離開學校,投入了西北軍的學兵營。原來他的親戚是西北軍中的一個佔有強固地位的軍人他走了,卻時常同自己通信。堅石爲了那位老同學的志趣高,氣度恢闊,也把自己的文章寄給他看。因爲在學校時由於文字的來往訂了交誼,幾年來除掉是半年的僧院生活外不曾斷絕過信件。這一次來信特爲寫給這私立中學校長轉交的緣故,便是那位軍人怕堅石的脾氣在這邊不能多久,或有失落,所以轉了一個彎。

  由學兵營六個月的訓練轉成連部司書,一年後實授連長。又不過兩年的時間拔到管理快近兩千健兒的地位。雖然說當中曾經過一次血戰,卻也太快了。也許另有提升的因由,記得以前的來信中,彷彿曾提到過被派到甚麼地方去作了一次考察。那正是堅石自己出家的時期。文字中的語意太模糊了,也斷不十分清楚。不過堅石曉得那個寬肩頭,紅臉膛,說起話來眼睛裏有種光的朋友不尋常,他幹了軍界自有他的理想,那不是一個只圖拿住槍桿,發財升官的弱蟲。

  “這是再往前衝一回的機會!”他想:“本想由廟中回來作一個糊塗人,——甘心與一切急動的生活離開,如蟄蟲似的伏在地下,塞蔽了聰明。讓能幹一點的青年朋友向水裏火裏跳去。——但壓不住窒在心頭的苦悶,仍然得出來與急動的社會搏鬥,——那就不如自己也來打一陣人生爭戰的催陣鼓吧?不完全則寧無!”

  堅石自從再離開家鄉後,激熱的心情已經燃燒着又一度向上升的火焰。這封信與書記先生的激談,彷彿在火焰上滴落下幾點油滴。

  他頓一頓腳,望望林子外的朝陽正待轉身回去。

  迎頭跑來了校門口傳達處的一個工人,“上樓去沒找到,有人來拜,片子在這裏。”

  名片接到手中,三個仿宋字的字體:“宋義修。”

  果然在招待室門口堅石與兩個年頭沒晤談的義修握手了,他們即時匆匆地上了樓,到堅石的寢室裏坐下。堅石只好臨時請假。

  堅石看看原來面色豐潤,身體結實的義修不是兩年前的樣兒了。就是神態上也沒有從前的活潑,而多了近於裝點的憂鬱氣分。一身淡灰色的呢子夾袍罩在他的身上,十分寬鬆,頭髮仍然中分着,卻不是以前那麼平整了。充滿了失望與缺少睡眠似的眼睛向自己看時彷彿在轉動中失去了青春的光輝。他比兩年前的活潑簡直像另換了一個人。乍見面只是用力握住堅石的左手,半晌沒說出話來。

  “義修,咱真是斷絕了通信的老朋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找了來?彷彿聽人說過你自從春初便到北京去了,是麼?”

  義修點點頭,掏出香菸燃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且不言語。

  堅石摸摸前額,不知要怎麼把長談開始說下去,義修重重地向空中吐一聲長嘆道:

  “你既然再出來做事,找到你不是難事。我呢,的確在北京住了幾個月,剛剛坐船回來,——其實是特地轉道來看你。你覺得我比從前不同了麼?自然你可以看的出。”

  堅石萬料不到這個人變的這樣快;這樣像失去了靈魂似的無氣力,“他從前的精神丟到那裏去了?”話在舌尖上卻沒即時問出來。

  “話真不知道從那頭先說,我也問一句,你自己以爲都變了,那麼我呢?你預想到我還能來安心幹這一份職務?”

  義修這時才微微有點笑意道:

  “不是自詡聰明,你既拋開了經卷生涯,當然能夠再一回的入世。並不希奇。我起先看錯了你,其實差得多。大家說你的意志薄弱,不見得是定論。一個青年人物性格與環境的激動,其中的變化太大了……太大了!總之,在那一流人中我是最不行的一個,沒有你的認真勁,卻也不能太伶俐一點。”

  先說上這一段似批評又似自怨自艾的痛語,堅石不明白他的近事,真有點不好答覆。

  “在北京給報館裏幫幫忙,預備夏天入大學讀書,其實我對於所謂大學並沒有一般學生想急急投入的熱烈心。學問是可以變化一切,引導一切的,然不是一樣有反面。能生人亦能殺人,如載舟的水一個例子。人間到處是假面具,甚麼好名詞,好主義,條條有理,件件可貴,試問有幾個人真心是純爲了學問與求知,或一點雜念沒有,專爲人民,——爲他的同類謀幸福。有的,幾個傻子!太少了!自然,何必罵世,人類的根性也不過爾爾。‘天地不仁’罷了,講甚麼是,非,善,惡……我在那邊幾個月,除掉編報,遊逛,與朋友吃酒之外,獨居深念……”

  “你也得經經獨居深念的生活!動的過火了,好好地安靜一下不無益處。”堅石聽他說此四字,觸及了自己在圓山中半年的默思的情況。

  “可惜!堅石,我不成!雖是有時的獨居深念,仍然苦惱着自己的精神與身體。不同你一個樣,根本上說兩個人的脾氣是兩道。大致上說,你能決絕,——不管這點點決絕力是長,是短,可總有。我吃虧在太有粘性了,不肯走絕路,遲迴的地方過多,這個有點留戀,那個又浮躁地盼望着……明白告訴你,我本不想成功,自然失敗如同跟腳鬼似的隨着轉,我的悲哀並不由於感到失敗者之絕望,只是‘世法無常’,向人間找不到意義!在北京聽聽戲,聽膩了,逛兩趟有大樹有水的公園,煩了,不再想去。一切都是一個型。埋頭讀書,堅石,這不是在新青年羣中很中聽的大方話?其實說來容易行去難,罷了,罷了,我根本上不想從書本子上找到麼……”

  起初他似是不願說話,現在話匣子開了,幾乎不容堅石插嘴。不過他的說法,連細心的主人聽去也有些找不到路數。甚麼“世法無常;”甚麼太粘性了,這麼籠統不着邊際的怪想法,真像義修的爲人。好容易他住了一住,堅石立起來扶着他坐的椅背道:

  “老朋友,你何以這樣的失望?不是在兩年前你曾譏笑我看佛經的態度了?我勸你放開,不想,不談,現在依我說你應當切切實實地讀一點嚴重性的書,新舊皆可。那些帶刺激性的文藝書少看爲是。你說埋頭讀書,你辦不了,這可是對症的藥。”

  “哼!——不一樣?你那時沈浸在佛法的教義裏,甚至發憤出家,避開爭鬥的人間,走另一方的絕路。對!有你的動呀!再回頭也好,未可厚非。——我不像一般人的評論你,你終不失你的熱誠,你的決絕的態度,我想辦都辦不到。讀書,不講別的,我還不希望把我自己遺忘了?你別怪,也許我的話不邏輯,——無奈我太感受苦楚了,意志不能把情感製得住。”

  堅石就有點明白,聽他剛纔的自白便斷定了這向來主張唯情哲學的老朋友受了甚麼創傷。

  “人生的路多得很呢,何苦作繭自縛。你的事不用問,我大體上明白。自己造成的酸酒當然自己受用!怨誰?不過你太只向一方看了,世人皆有迷戀,你是吃虧在感官靈敏,委決不了……也許便是你所說的太有粘性了。本無是非可言,然而向遠處看的也有好處吧?”

  義修不再反駁,他低了頭彈菸灰,眼角紅紅的,氣息稍見急促。一會,他仰起頭來,把頭上的長髮披散着搖一搖,高吟道: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堅石,我永遠記住這個熱情詩人的句子。不爲一件事,不對一個人,向世間的一切作如是觀,不也是人生的一種好態度?惟情無盡;惟願無盡,佛學家,你以爲我是小孩麼?”

  堅石點點頭道:“但願你把這兩句話正看;側看;四面八方看,不要拘在某一個事件上,便是解脫。佛學,與我無緣了,實在也不配。不過佛經裏有許多耐人思的話,你願意聽我可說幾句:‘不一相,不異相;不自相,不他相;非無相,非取相……’聽去似等於唸咒文,其實含有偉大的道理,我冒充了半年和尚難道毫無所得!從圓融一方面,我們的小我簡直不能存在,就連外界所有的矛盾也是多餘。不過若太往空處走,不管好壞,我們是青年人,又受過潮流的簸盪,那能耐的住。瞭解點卻有益處,能令自己的精神擴大……”堅石把以前記得佛經上的難了解的句子借來,想教老朋友換換心思。

  “不必提了,都算是至理名言吧!我沒有力量能夠澈底瞭解,鈍根人只是如此!”

  堅石注視着義修的神色,知道他在苦夢的顛倒之中一時醒不過來。大約他受的愛情上的激動過甚,說話也條理不清,自己便不願繼續再問。

  兩個人在沉默中對坐着,忽然義修另外談到身木與巽甫。他本想一見面就同堅石談的話,到這時才記起來。

  “你聽見過巽甫的事過?”

  “在故鄉中探聽不到了,他的伯父不在家,被人約了去在一個局子裏作祕書,別人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只知道他是遠去了。”

  “遠去,不錯,回來了兩個月了。據說到南方開會去,與我們這幾個舊人斷了音信……還有身木也剛剛走了……”

  “走了?往那裏去?他!”身木又走的事,堅石是頭一回聽說。

  “我從北京來時他們大批的選派學生都往海參崴去了,現在還不能到。身木在內。不過他去與巽不同,恐怕至少須待三四年頭纔可以回來……到那邊大學裏作研究。”

  “怪不得前兩天從偉南傳來的消息說最近有些人被選派,沒料到他在上海也得了這個機會。”

  “講到這些事你過分的老實了,簡直信息也不靈……我早知道這小弟弟的能幹,準有他的分。也好,只是認定的路往前走……像我,人家不找我,我也受不了那些紀律。”

  堅石想想,慨然地道:

  “身木的被他們選派自然不奇,他真也有他的……誰都不知道就這樣偷偷地走了!我們在先前原斷定他能學點專門科學的技能,這一來的變化便不相同。”

  義修向窗下的一片有小黃花的草地望一望。

  “也算得是一套新科學?不過他們這時去不學制造物品,而被訓練去製造社會的科學罷了。”

  “對,本來中國的社會非重加製造不可。把舊有的整個的鍛鍊一下,加添新原料。毀爐另鑄,是個時期。中國的種種觀象不早已到了‘窮則變’的……近來革命的空氣,徒然說是幾個人的鼓吹,——那能有此普遍的力量……不是時代的需要,誰能憑空造成另一種的局面……”

  義修大張了微帶紅絲的一隻眼睛向堅石看,堅石的主張很出於他的意外。他總以爲堅石即使能再向現代生活中混去,一定絲毫沾不上甚麼色彩的,但兩年後頭一次晤面,口氣與思想似乎都有了着落,比起自己的浮泛來,義修真看錯了從前的堅石。

  “想不到你倒是一個革命論者,如在以前,不奇怪,難得是回家後的你……”

  “笑人麼?”堅石的臉上展開一層紅雲,“想不到是我的變化不居,也許你的斷定錯誤?革命,算得了甚麼過分嚴重的事?一個時代的結束與另一個時代的開始,這是必然有的。誰能阻止得住?中國確確是到了毀爐重造的時候,不過要用甚麼資料造成一件甚麼型的新物品,能夠適用不適用……這問題便大了!義修,你把那些閒心拋開吧;拋遠些,有兩條路擺在你的前面:埋頭讀書,與大踏步向前幹,不要被些軟性的情緒毀壞了你自己!”

  堅石在家鄉中沉默慣了,到學校中來一向也少說話,但這幾日來激動他的心思的外緣太多:唐書記的激話,與義修的突然拜訪,他傳來身木被選派往那個新國留學的消息,使他本來不安定心情更加熱化了。而最有引動力的還是那個團長的一封長信。

  義修自從送走巽甫以後,他陶醉於綺色柔情中的運氣漸漸不佳,沒有理想與希望的過活,已足使他受苦了,而愛的圓滿急切又不能實現。他漸漸染有酒癖。冬天往北京去自然也是追隨着愛的行蹤,然而他在那風砂灰土的城圈中,愈走愈感到荒涼與夢境的覺悟。這次回來,本想對於冷靜的堅石訴訴苦,可是還沒講了一半,從堅石的答語中,義修明了自己把這個佛學家看錯了。看他從一個鬥中翻過來,似乎在沉靜的表現上更增加了他在內的熱情。能熬苦,能上絕路,可也能從絕路上另找站腳地,在顯明的矛盾的界限外,他有他的混然內力讀佛經時可以看一切皆空,脫下袈裟便又腳踏實地……對於這個多疑善變的老朋友,義修此時深感到自己的觀察遠不及巽甫。想到這裏,把藏在胸中的那樣虛飄飄地綺色夢的悲哀與悵惘的歡情漸漸壓下去,不肯多提了。

  堅石覺得義修的態度不但是消沉無力,而且太迷惑了,禁不住要再勸他一回。他知道義修對於中國的古老文學有特殊的嗜好,便引用了兩句《詩經》道:

  “從前人說‘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本來相別三天還當刮目,我們大家都當青年,社會的動盪又太厲害,是非,真僞,善惡,又這樣的紛亂交雜。青黃不接的過渡時期,我們在裏面被激盪着,誰能不變?我就喜歡在這個變的過程中各人有點尋求。不過總得望令人心降的去處變,不可使老朋友隔幾年看見了越感到沒有絲毫的氣力。宇宙原是一盤善動的機器,我們雖然微小,也許可以湊合羣力成一個小小的齒輪。然而這合起來的氣力需要情感與理性生活的密接調劑,太偏了便失卻平均。自然誰也沒有把這兩件東西分配得平均。像我也一樣的或輕,或重。義修,你該真覺察得到你與我的不同之點吧……”這一段話說得太急了,自己也覺出有點亂。

  輕易難聽到的有哲學意味的大議論,居然由堅石的口中說出來。似乎有心對這失路的旅客作學術講演一般,這不能不使義修驚異而且有點黯然了!

  “不錯,不錯,夠得到士別三日的話了!堅石,大約你在這所中學裏聽慣了先生師長們教訓的口吻,我遠遠地跑來,——是看你的並且談談友人中的事啊。”

  堅石還想往下說,一看義修的樣子,便咽口氣道:

  “算我是習於所染吧!久不見,話自然是多些。好了,你在我的牀上睡一會,別急着走,我下去辦辦事。下午我約你吃酒,這地方有一種小米造的好酒,——是好酒你不愛喝?不嫌嚕嗦,到那時再談。”

  就這樣結束了兩個人的彷彿有意見的爭論。堅石微皺着眉尖走下樓梯,到辦公室中打開本子,心裏很不安,結束昨天未完的賬目,十分勉強。看看唐書記正在按受某教員的講義稿,要抄寫付印,一個勁地低頭作活,也少有談話的機會。

  及至賬目理算清楚以後,恰好在存款項下餘着一百十幾元的數目,抽開屜子把錢數過過,不錯。把屜子閉上時,遲疑了一會,便鎖起來。一隻手托住頭,對了對面牆上掛的博物示教圖出神,一會輕輕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來往隔壁的閱報室中走去。還沒下班,恰好沒有一個人在裏邊。他看着木格上一疊疊掛起來的報紙,那些奇怪字的廣告都似懂得自己的心事向自己冷笑。他且不看報,圍了長方案子走了兩趟,把制服中的皮夾掏出來,數一數不多不少,還有三塊五角的零錢。夠甚麼用?除非等到兩個星期後發下下個月的薪水。

  “太遲了,太遲了!失去了這個再衝一次的機會,便只好老在這裏與簿記本子,珠算盤作伴,而且前路上有生動豐富的生活等着自己,爲甚麼不從另一方打開一條大道……”

  他的心更堅決了,想暫且不計較,晚上再細想一下。無意中找到才市內送到的一份報,隨意揭開第一頁,有八個特號字刊在頭一欄裏是:

  “中山先生昨日逝世!”

  他急急地往下看,電文很簡略,是隻是說昨天甚麼時在北京行轅過去了,並且還有極重要的遺囑等等。

  這又是一個重大的激刺,他曉得未來中國的大事還麻煩得多呢!楞楞地站了一會,他決定不再遲疑了,“非辦這一手我走不了!還有薪水頂一半,算我對校長的借項,才幾十元,一個月準能匯還。何必爲這點小節耽誤了自己!”

  用手按住報紙再想一遍:“大哥這一回又該受點編派,不過這比不得出家,幹事情還是先得了母親的同意。他們也許往榮華富貴的一面想,希望有了對我便可放鬆?”想到這樣自己的曲解,噓一口氣。

  “傳統的,牽連的舊社會與舊家庭,使人真覺得無道理可講!自己絕沒有身木那種灑脫勁,行所無事,輕輕地投到那裏就安然地在那裏頭幹。但不知怎麼,家鄉中人對自己的看法是怪物,對身木呢,卻沒有多少人給他甚麼評論。其實自己又何嘗是居心有‘驚世駭俗’的舉動。已經是鬧過一次笑話了,還怕他們說這個,那個……一個有趣的對比:頭一回是要使‘六根清靜’,現在卻偏偏犯一次佛家的大戒,——偷!”

  亂想着,聽見操場裏有哨子響,即時門外有一羣學生往外走。“許是有一班上武術班?”堅石即時也丟開報紙走出閱報室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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