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第二天,巽甫要往縣城去,等着吃午飯,在糊了紗布的小窗子下他從衣袋裏取出昨天伯父交與他的來信再看一遍。

  信很長,當中的一段使巽甫感動得利害。

  “……你的態度不甚明確,然而我們不再等待了!若是講到尋思上幾個年頭,正是‘俟河之清’,無論事實上不容許,那正犯了中國的老病,是推諉,敷衍……新時代已經展開了朝光,正在輝耀,青年,我們是青年,還遲迴,猶預甚麼?見理不明,自己牽累,藉口無暇以高超自解,那種人不能與我們合作。受不了現實的壓迫,失掉了反抗的勇氣,反而往清靜無爲中自找苦吃,終無所成,立腳不穩那種人到時墮落,是時代的淘汰者。更有倚附官僚,奔走於政客之門,想利用青年團體的活動作自己的捷徑,是青年的害羣之馬,更不值一擊……巽甫,我們要打起鋼鐵般的營壘,要收拾起明亮的利器,向這古老的社會進攻。我們要有連合的力量,要有遠大的企圖。爲民衆造生活。總之……中國到了現在,需要革命,需要青年人的革命的精神與力量!‘時乎,時乎!’……我們不能再等待了……”

  巽甫屏住呼趿,看到這幾句立起來,用破皮鞋尖蹴着地上的平土,眼裏發出潤溼的亮光。再往下看,把用練習簿作的信紙揭開了兩張。

  “……學會散後,人家都對我們注意。那自命清高的青年另作打算,我們呢,我們也有我們的團體。——這是你知道的,有時在郊外開會,有時在古廟裏開辯論,嫉妒,誹笑,一般無聊份子的蜉蝣式的人生觀……鄉下能久住嗎?你覺得安心嗎?‘時乎,時乎!’……我們不再等待了!可是盼望你有同我們共同的熱心……你是有才幹的青年……”

  這兩段是來函中的精要處,所以巽甫看到這裏便不再往下看,很在意地把一疊信箋重行裝入信封,一看封面上左邊一行寫的是“金緘自××”幾個斜字。

  他想不到那個口拙的金剛寫起信來,卻能夠如此激昂慷慨。他一手拈弄着信封,記起在中學校門首義修問他的話來,“各人有各人的出路!”再不決定,難道還回頭去學清流似的義修不成?何況就是那樣子自己也學不到。

  胡亂吃過一頓午飯,同年輕的妹妹,白髮氣喘的伯母,老是生着黃疸病的寡嫂,都沒話可說。伯父被安愚約到另一個村子去開甚麼詩社去了,這樣反而可少聽許多話。

  騎了腳踏車,在滾熱的塵土中他走上了入城的大道。無意中時時回頭望望在煙後面的自己的鄉村。

  不過是三十里的路程,巽甫又是騎腳踏車去的,卻走了足足一個半鐘頭。因爲這是一條騾車和兩人推的車子常走的大道,前幾天一場大雨,很深的泥轍都變成硬塊,腳踏在轍裏全失了輪轉的自如。只好在路邊上檢着平地走,上坡下坡的地方又多,高低既不平,半中間還橫着一道河水,一片將近一里闊的沙灘;在陷到足踝以上的沙子中,腳踏車反成了行人的累物。

  距城關還有五里路,巽甫已經是疲倦非凡,把車子停在一個村頭的土地廟前,自己坐在一棵繁枝密葉的大槐樹下休息。

  在這許多縣分裏,一個式,幾乎每一個最小的村莊也有一坐土地廟。低得不到人頭高的屋子,一樣是磚砌,石基闊氣些的還有一堵映壁,兩根兒童玩具般的旗杆。沒有窗的屋子中供着一團和氣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他們在每個月中卻要收領不少的香火,和跪拜,祈求。

  巽甫歇在那裏的土地廟,格外宜於過往的行人,因爲映壁後有一棵百多年的古槐,廟後又有三棵空心的桑樹,正好把半畝大小的一塊地方罩住。無論早上,過午,那槐樹下總有兩個小攤。那兩個賣煙火,水果的和糖饃饃的老頭子,他們不急不躁地等待着來往的過客。

  這兩位擺小攤的老頭子,恰好與土地廟的兩個神像是一幅古畫中的點綴。他們各守着各人的貨色無論住下甚麼人,他們不驚奇也不招呼,不向前拉攏交易,單等着“願來者上鉤”。他們知道大道旁不是市集,知道奔路的客人不是貪婪的顧主,只是人家需要時,自然會到攤子上破費幾個銅板。推車子的農夫,挑擔子的腳力,下鄉出差回來的差役,都是他們的主顧。這幾年來盛行的腳踏車也多少奪去一部分生意。可是能坐得起腳踏車的人,與他們這末可憐的小攤子原不會有甚麼大關係,所以他們雖是終天在大槐樹下面打盹,仍然可以維持他們的殘年生活。

  “倒是一張很好的趣味照片,可惜沒帶得鏡頭來。”

  巽甫坐下以後,看看,一個全禿了頭,一個拖着豆秸粗細的小辮子的那兩位老頭的怪像,心裏不禁這末想。然而即時責備自己:爲甚麼作這樣輕薄的想頭,他們正是一對鄉民的殘餘者哩……

  沒來的及再往下想,從城中來的大道上一連推來四五輛的二人車,有的用驢子,有的用一匹瘦馬拉着長套。十幾個壯漢和童子們蹴起路上的熱土。走到了土地廟的前頭,他們沒打招呼,便一齊把車子停住。

  到這時,那兩個小攤的老主人才大開了朦朧的睡眼。

  那一羣腳伕都在廟前歇腳,有的吸菸,有的買兩個甜瓜桃子啃着吃。有的便從車子上抽下蒲扇在空中扇動。一時汗臭味和塵土氣混合着,把一個冷靜的廟門口熱鬧起來。

  人多,說話也自然很紛亂。巽甫在映壁的一端瞧着,插不進話去。那一羣腳伕也都朝他看看,——腳踏車,草帽,一身的白衫褲,彷彿覺得有點異樣,但也對他無話可說。這樣彼此默對了一會兒,有一個腳伕就鄭重地提議道:

  “走!這不是打尖的半道,歇歇趕路,時候不早,到尖上要黑眼了。別盡着搗了。”

  那幾個也像明白這頭領的意思,他們即時端起各人的車把,小孩子們呼呼地趕動牲口,急急地向巽甫的來路上走。

  巽甫被這陌生的一羣拋棄了。仍然只剩下他與那兩個怪樣子的老頭子,互相呆看着。

  “他們推的甚麼?您知道吧?”巽甫忍不住問着禿頭的那一個。

  “甚麼?你沒看明——白,那是洋線包,多啦……從城裏往鄉下發,也許還有洋布?”

  “不知是那裏來的貨……”在巽甫心中懷着疑問,他知道再問這木頭人似的老頭子不會明瞭,就向他們點點頭,從樹陰裏把腳踏車推出來。

  經過一陣休息之後便覺得精神好了,他用兩隻腳蹬着飛輪,在大道上向前走。就像加添了很多的氣力,幾分鐘,他便把那小小的神廟,多年的老樹與木偶似的老頭子們拋開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