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這一晚上他們同住在一個小縣城外的旅店裏。

  本來住的家鄉,巽甫與安大哥,報館記者,相隔只有四五里地。便預先僱妥一輛農家的車子,想趁早涼啓行,好早早走完這六十里地的旱道。

  雖是縣城,又是火車站所在的地方,然而那古老式的店房仍然保持着五十年前的風味。不過把豆油燈換成有玻璃罩的煤油坐燈,瓦面盆換成了琺琅的。除掉這兩項之外,土坑,草蓆,白木小桌,土地,臭蟲,真正如轟雷似的蚊子件件都全。

  他們下車的時候很早,車站外有一羣新兵正在空地上學徒手操。三五個赤背的小孩熱心地練習打瓦的遊戲。夕陽在古舊的城牆上反射出落漠的淡光,一點風絲颺不起來,只有柳林中的知了爭個嘶叫。

  旅店中有很大的一片空地,一列草棚,棚裏面堆着很高的雜糧,豆油等的麻袋,竹簍。院子中拴了幾隻騾,馬,有一堆堆的馬糞。牆角上有一段土牆半遮的廁所。

  天氣太熱了,屋子中正在用艾葉生火,將蚊子烘出,煙氣滿房。非過一個小時進不去。於是巽甫與同行的兩位只好在門外的石條上閒坐。

  這石條也是他們的聚桌,一壺白乾,幾碗大肉麪條,與兩盤粗糙的炒菜,他們好快意地吃下去。

  巽甫在這一晚上喝的酒特別多。

  安大哥雖然年紀大些,可是自從幼年家道窮困,倒能鍛煉出一個強健的身體,走路,說話,與二十左右的青年沒有甚麼差異。辛亥革命的那一年,正蹲在北京,按着資格應分有一個小小官佐的補缺,而這一點點的希望被武昌的炮聲打成粉碎。好在他原是寒士出身,並不十分懊喪。入了民國以後,他做過幾年的局所小職員,究竟是文字與出身還能在那個社會裏有存在的可能,他的生活不是沒有出路。

  他雖沒有甚麼遺老的想頭,而時代的變遷那末迅速,自己只是感到對於許多青年還能作相當的稱讚,而差不多的事情他是認爲過激了。

  在石條凳上吃過晚飯,問店家要了一壺濃茶,他們便東扯西拉地閒談。在閒談中,安大哥方提起了堅石走失的消息。

  同在一個村子中居住,他與堅石故世的父親小時候還有兩年同學之誼,平日對於堅石的兄弟們格外關切。及至大家談起這段突如其來的怪事,他便站起來,用手拍着大腿道:

  “這怎麼好,這怎麼好,不是新學說把他害了!新學說……”

  “不,新學說總是提倡青年人要走新路,沒有勸人偷跑,也沒有勸人自殺或是隱逃的。”巽甫的回答。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新路是一下就走得通嗎?把小孩子們的感情給煽動了,沒處發泄,說不上怎麼辦好,怪不得在北京有男女學生自縊而死,或者從家庭中走失了的。我還當是報紙上居心造謠,堅石也是這麼辦,怎麼了,他家裏知道不?你該……”

  末後的兩個字對着斜躺在席子上的飛軒說的。

  “知道是知道了,毫無下落。堅石,不行!從去年我看他就有些受不住。有一天他從南京回來見我,說話便有些顛倒了。”

  “他往南京去做甚麼?”安大哥重複蹲下去,鼻息咻咻地。

  “上南京做甚麼?誰知道,巽甫,你說。”飛軒不在意地吸着黃煙。

  “我說,飛軒你這不近人情的怪物,你還是堅石的堂叔……”

  “又來了!”飛軒把有異味的赤足向空中舞動。“怎麼?連他的親哥哥都不得一個信,你卻拿出這大道理來責備我。明明說是另一個時代,另一個時代!人心大變的節股眼。你不去想,只會責罰。唉!責罰早範圍不住年輕人的心了。”

  巽甫這時才得插言的機會,便將在省城時堅石走失前的態度約略述了一遍。

  聽了堅石從青年的團體中看佛經那一段,卻給安大哥以很大的感觸。他鄭重地說:

  “原來是這麼樣,看不的他年輕,倒有點靈機,如果是當和尚去了,雖然對家中人說不過去,可是有點道理。”

  “有道理?”巽甫聽見這位老大哥也這麼說,卻分外驚奇了。

  “有道理,第一這怕是有遺傳的關係。巽甫,你不記得堅石兄弟的爹吧?”

  “不是人家都叫他小才子嗎?我只見過一面,不很知道。”

  他爸是個心性高傲的書呆子,才氣很好,卻又過於心窄。幾乎一句話不肯多說,不是狂士,也不是達人。有時他又幹些怪事,就一件事倒能看出他的爲人來……辛亥革命的那年冬天,我們那幾縣也在動搖了,雖然北方還在清政府的勢力之下,其實是時機到了,人心再穩不住。不知怎的在我們那一帶的鄉村中居然發起了一個萬民會,是爲革命嗎?說不出,是爲‘替天行道’嗎?也沒人敢明白說。然而我記得那些人揀了日子在一個古廟前開大會。你說怪不怪?頭一個上去演說的是他,是堅石的爹。你想,他那末謹慎的人卻敢在那個時候說話。及至真正民軍到了,縣城獨立,清兵破城,鬧得殘破不堪,你說怎麼樣?那小才子卻沒曾露頭……我常說,憑一時的激動幹去,又受不了,日後總有反覆。所以我認爲堅石多少有他爹的性格。”

  “也許是……”巽甫因爲不知道這段事只好含糊地應答。

  “噯!這個時代更不能與以前的時代相比,麻醉,損傷,把許多青年人都顛倒壞了。”

  巽甫明白這位安大哥另有所見,年齡與思想不一致是沒法用言語來爭論的。就是那較爲年輕的飛軒雖然也是好談談文化問題,然而他那份古怪的性格與自己也合不來,所以便不再多話。

  望望天空中的星河,——那若隱若現的淡淡的銀光。像堆起一疊疊的棉絮。隔着銀河的兩個星,記得是在六七歲時聽祖母說的織女,牛郎。怎麼牛背上駝着金手,怎麼織女會打斷了織布的梭頭,又怎麼七月七多情的烏鴉去爲這一對癡怨的男女搭起橋樑來,使他們見面……難得有這樣閒暇心思去想那些舊事。美麗的童話使每個小孩子發展他的高速的想像力,然而一轉念到未來的生活,即時覺得臉上出火。

  “是這末又窮又亂的老社會,停滯在次殖民地的時代中的多難的人民。是一個民族復興的時機!‘我是少年!’難道就如同一般無力量的人眼看着這末委頓下去?能夠忍心拋棄了一切嗎?”

  他預備這回到鄉下去趁工夫得好好地計劃一回,怎麼樣?未來的出路?被堅石突然的出走反而引起了自己的不安。

  “你留心,艾火一烘居然聽不到嗡嗡作聲討人嫌的蚊蟲了!”

  飛軒這句話說得很得意。

  “誰是討嫌的蚊蟲?”安大哥在暗中擲過來一句報復似的問話。

  “我算做一個吧!老安。”

  “討嫌,還得夠資格啦!你不信再過十年,人家會把討嫌的資格也忘了你,到那時你會記起我的話。”

  “有理,有理,但是君子要有‘計其誼不謀其功’的想法。”

  “你想是那樣的君子?”

  “哈哈!誰敢說!永遠是那樣的人,我便拜他爲師。安大哥,飛軒,你們說着好玩,可也瞭解一個時代青年的苦痛……”巽甫這句話算給兩位老同學解了紛爭,然而他們都沒有回答。

  直到這兩位老同學到悶熱的屋子去安歇之後,巽甫還是一個在院子中乘涼。他躺在席子上,用大扇子撲着蚊蟲,冥想着青年界的複雜情形。暗裏聽見拴在另一個角落裏的幾匹駝重的騾,馬,用鐵蹄抓地的聲響。偶然從毛廁的牆根下閃過一兩個螢火,如空中的流星迅速地閃光,一會又沒入黑暗。

  他想:“這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怕不同一閃兩閃的螢火一樣?能夠放射着永不磨滅的光輝嗎?這真的是中國的文藝復興嗎?他本來是很有信心的,抱着樂觀的,但自從學會分裂之後也覺得心理上有一種難於對人解說的動搖。再一想,那末樣包羅萬有,盲目着說是向新路上走的學會,幹嗎用?變則通,也許這個分裂可以顯出各個分子的自由活動。

  “大約似太空中的星雲迸裂吧?一定有的是成了運行自如光輝燦爛的行星;有的成了時隱時現拋尾巴的掃帚星;有的是一閃即滅的流星;有的簡直是隕石吧?未來,未來,這難於猜測的未來!青年人與多難的中國合演出種種樣的戲劇……未來,不是容易度得過呀……所以堅石先走了這一途?如果每個青年都像他一樣,不行,未來的中國應該拿在眼前的一般青年手裏。革新,創造,每個青年都應當把擔子擔起來!

  “無論如何……寧叫時代辜負了自己,不叫自己辜負了時代……”

  末後他想出了這兩句自己的斷語,卻高興得從草蓆子上跳起來,想着馬上寫一封信寄去,好叫他們那般人明白自己不是弱蟲。然而一時沒有筆墨,屋子中太熱,又不便去燃燈,便在席子上來回走,充滿了一腔的歡喜,去安排自己在暑假後的生活方法。他正如一個迷信宗教的老人,忽然在不經意中看見了靈光一樣。那是生命的象徵,活力的泉源,從此後覺得自己的身,心,意念與一切都有了倚靠,找到了根本,不至吊在空中,虛蕩蕩地不知怎樣纔好。

  雖然是頗熱的中夏之夜,巽甫反而感到心裏的清爽,由自己的心理推想到苦悶了幾個月的堅石:“大約在出走前他也一定經過自己判定的一種境界。情願他從此也有了倚靠,也找到了根本,只是不要吊在半空中無着落!”然而轉一個念頭,自己爲堅石圓解的思想要不的!思想如果可以兩端都執着起來,這怕是人生失敗的由來吧。

  他覺得額上微微有汗,望望那堆銀似的星河已經斜過來了,滿天的星星似乎都大睜了眼睛對自己看。

  在暗中他苦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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