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雖然還算不得隆冬,卻已是十一月的天氣。每天早上有一層鮮潔耀眼的薄霜被在樹木,陌頭,屋脊上,黃葉子到處飄泊着,找不到它們的故枝。小山上漸漸露出一大段一大段的林黃與褐絳的顏色。水塘中的水色也像分外加深,不似秋天那末清柔與碧綠了。尤其是在江南,更容易令人感覺出葉落木的悽清景象。
早班的火車由H開往上海,雖是經過不少風景秀美的地方,現在卻只是疏疏的林子,靜靜的橋樑,與清冷的流水人家了。與來時相比,使坐在三等車中的一個乘客感到異常的落漠。時間曾經給予他很重大的威脅,然而快要到這一個年頭的歲暮,他又把自己的身子被“俗人”牽回北方去。
“‘去路須從來路轉?’……這正是驢子推磨般的咒語,真成了時間的奴隸與‘俗人’的俘虜嗎?”
這位年輕的乘客,一隻手靠在玻璃窗上,一隻手撫弄着衣上的新折紋。他想:“是‘俗人,’……再回來的身子!”
他看看對面坐着一語不發的哥哥,看看自己的衣服,從昨天又換上這一套裝束,雖然不很適意,卻覺到如見了老朋友一樣的心情。
那個跑了好多路,費了不少的氣力,好容易把他弄到往上海去的火車中的大哥,緊蹙着原是很湊近的兩道粗眉,盡着吸香菸,一支完後隨手丟在痰盂裏,緊接着又是一枝。他不看同車中的坐客,不對人說話,他像是又在籌思着甚麼妙策。
坐着儘想,俗人,非俗人的種種事,在轟轟地奏着鐵的韻律的音樂聲中,他正回憶着過去半年生活片片的留影。
如電影上的特寫一樣,有幾幕中的光景與描寫異常清晰,使他永難忘記。
第一次是坐了小船走幾十裏的水路,從小山莊中問明瞭那座團山的廟院。他呈上那個善女人的介紹信,低頭在老和尚身旁靜靜立住的那一時,彷彿一個窮途的旅客,找到了宿地;一隻斷了翅膀的傷鳥找到了故巢。古殿前的小松樹,挪下了一層清陰罩住木格子的窗子。禪堂裏一爐好香,靜中散放着令人留戀的香氣。他覺得這真是值得安心剃度的地方。當着那瘦削的老和尚向他周身打量的時候,自己幾乎在蒲團前跪下來。
雖是光光的頭顱,仍然還得來一次佛門的剃度儀式。老和尚在這團山的廟上做住持二十年,不曾收過一個門徒。從前有送鄉下孩子來的,也有外山的年輕和尚想着傳授這頗有些“道力”的老和尚的衣鉢而來的,但都不成。老和尚自己打算得很精嚴,情願單獨守着這個山寺,不許年輕的魯莽孩子來胡鬧。然而對於他,卻成了例外。經過一個多月的試驗……文字不用現學,筆札到手就會,唸經的記憶力好,至於談談甚麼心甚麼性的禪機,連專修多年的老和尚有時也得稱讚。就怕的是不定性,不過正在青年的學生敢跑到山上來,敢過這麼寂靜的生活,已經是不容易了。他居然坐禪能坐到深夜。跪着拜佛不嫌煩勞,面容胖了,精神比初來時也安定得不能比較。
於是這老和尚便擇日爲這唯一的弟子剃度。
預先發送了不少的請帖,給左近山村中的施主與首事們。到期備好了素菜,供佛,獻客。當着大衆爲徒弟披紅,行禮,剃髮,這算是證明了他是這山寺中老和尚的唯一繼承者……在那樣莊嚴盛大的佛門的會上,他成了唯一被人注目的人物。不曾收留過一個門徒的老和尚,這次居然把很好的山寺要傳留與一個遠來的外省學生,無怪那些鄉間人都互相傳語,如看新郎官一般地跑來看他。然而這扮演着喜劇的角色,他在老和尚爲自己上香唸經的一剎,感到心頭上有各種味道。預想的未來居然實現,而且有想不到的優待。所有聽人家傳說的佛門的苦難,沒曾受過一點。甚麼砍柴,挑水,與種種磨練的生活……他以前見過的小和尚,如當商店裏的學徒一般向上熬資格,這裏都沒有。出家與旅行相似,找到這麼開明的主人……過於優厚,反而使他心上搖搖了!他對於老和尚,真的,有“天涯知己”的感想。幸運的師徒,正如同朋友的契合……然而從此,便是真正的出家了!他想到這裏,也不覺滴了兩行熱淚,幸而沒人看見,便偷偷用青布衲衣擦去。一陣鐘鼓的聲音和許多祝美的話在耳邊響動。
就這樣他呆坐了一小時以後,他便有了法號,是無塵。
又一幕是在夜的月光下。
山中的秋蟲在竹林裏,草叢裏,悽悽唧唧的從黃昏時叫起,如奏着幽細的笙簧。池子中的荷葉都乾枯了,被輕風拂動刷刷的響聲,靜中更聽得分明。月亮從流雲的層疊中推出來,一會又被遮過,所以那皎潔的銀光一閃一斂地不很清楚。正屋子中間,老和尚在一爐好香旁邊打座,隔着簾子能看見的他,一動都不動。——
無塵也是照規矩在做工夫,木魚,經卷,小佛像,都在案頭上供擺着。他也在地當中放了一個軟墊,盤膝靜坐。他住的是三間東禪房,從門口可以斜望到老和尚住的正屋。
本來練習夜坐是老和尚重要的清修方法的第一項,他說:要使心如止水,非用這等工夫辦不到。誦經,唸佛號,還要經過眼耳兩個識域,獨有打坐才能安禪。甚麼想頭都得壓下去,初時是壓,日久了便完全融化於一切皆空的境界之中。必須天天這麼練,——能達到色,愛,想,識都化成不住不壞的一個空體。所以別的功課倒許無塵隨意多做少做,獨有這一件不能放鬆!
從紛亂熱烈的生活中逃出來,如在酷熱的天氣洗過冷水浴,但常在冷水中浸洗全身,久了,熱力向外揮發,也容易感到些微的煩躁。無塵便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誠心遵守老和尚的規矩,也知道必須如此方能使身心疑定,作長久的佛家生活。當着空山,靜夜,燈光像一點鬼火,月亮,樹木,鳴蟲,簾影,常是現着微笑的佛像,屋子中時或有覓食的鼠子走叫,那些色聲的引動,如果是一個忙於現實生活的人便不易注意,也不易鉤起甚麼念頭,然而這是山中的僧寺哩,人又那末少,不是偉大複雜的叢林,有時終天沒一個外人來。因爲在鄉間遊客更少,不同於都會中或著名勝地上的古剎,須作作世俗的招待。老和尚對他太好,用手用力的事有長工去辦,又向例不出去做佛事,天天上香,誦經,修理花木,以外的時間他可以到山頭上眺望,可以下山去與鄉農人家說說話。究竟自己是出家人,那能天天往山下跑。風景自然是可以看的過,山上的小茅草亭子,石樑,澗中彎環的流水,竹子,桂樹枝葉的廕庇。但這些東西天天看覺不到有甚麼趣味了。他也明白,出家與趣味兩個字要隔得很遠很遠。在山中過了幾個月,他漸漸地連山下的農家生活也不願去看。他對於那些人的談話,家庭間的情形與小孩子們活潑的遊戲,都有點礙眼!老和尚倒不提防他會在山下鬧甚麼亂子,就怕的是那些“世法”會把一個青年人沈不住的心攪動了。
在秋夜中,他一連有幾晚坐在軟墊上幾乎要跳起來,如蒙了厚毯在閉汗似的鬱悶,心上不明白想甚麼好。竭力地不想,那輕輕漾動的簾影,那似是用心逗人的小鴨蟲,那窺人的月亮與在一邊監視他的小佛像,簡直不會輕饒他。合起眼來,有許多金星花彩在暗中跳動,偶而犯一次規,睜開眼看看周圍,又有許多譏笑的目光圍繞着他。向來不恐怖,到那個時候卻感到幽靜中沒些怪影子在門內門外往來閃現。
就這樣過一夜,第二天老和尚見了他打量一回,並不說甚麼,不過他自己覺得心虛。立誓要在白天好好地聽師傅的講教,晚間希望不再被那些不相干的事激動心潮,然而晚上未曾打坐,心已經撲撲地跳了。
末後的一幕,是想不到的一年多不見面的大哥會從遠遠家鄉中獨個兒跑來山寺把自己找到。這自然是埋怨自己!出家後的四個月給了學校中舊朋友一封信,述說自己怎樣達到了以前的願望,像誇示一般描繪了山中的生活。這是一件懺悔無及的錯誤,爲了這封信還是專託鄉下人給送出去的,然而他的老朋友與親戚,家庭,都知道他在某處做了和尚。因此他大哥受了母親與家中人的吩咐,借了盤費,專來找這個無家的弟弟。
肉體還是一個肉體,強行割斷的情感一遇到機緣還是如柔絲一般的纏繞,到那時他才恍然自己學不成佛陀;連一個家鄉中破廟的髒和尚也模仿不來!大哥對老和尚恭恭敬敬地說:要帶弟弟到城中玩一趟,敘敘話,第二天回山,算是了卻俗家的心事。老和尚仍然是那末和氣那末不甚理會的神氣說:
“去吧,佛法也難於硬把人情拗斷呀,——去吧!”
他心裏有點迷惘,雖然大哥甚麼話不說,下山的結果大概是可以推想得到的。臨走時他只把一本日記與抄小詩的竹紙本子塞在衣袋裏,到正屋子中對老和尚行了禮。久已乾涸的眼角上有點溼潤,老和尚淡淡地笑了:
“早晚就見你!——不必學小孩子了。——去吧!”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很平淡又很難窺測的,老和尚的枯黃的面容,遲緩的說話,捻着念珠的神氣。下山去,臨下小船的時候,他還盡力望望那些東一團西一堆的農家房屋,與竹樹後縷縷的炊煙。
在旅館裏,在小飯館裏,大哥的詞鋒面面俱到。母親爲了思念他病的很利害,妻,幾次要投水,吃毒藥,沒有死……又有甚麼社會的責難與希望,全來了!他一句話插不進,只是一顆沸騰的心不住地躍動,末後,還是大哥自己打了圓場。
“到家鄉去一趟!你有你的志氣,誰能拴住你?真正不是小孩了,回這裏,——再回來,那怕家裏人都死乾淨,我能對得起。”大哥是善於辭令的人,再轉一個彎:“你能夠做在家的和尚更好!家中與社會的擔子我早早挑起了,甚麼事用不到你,你是出家人啊!再一說……你怕人家說你打不定主意;說你半途而廢;說你沒有定性,都有我,都推在我身上,完啦!只要你回去一次,以後隨你的便。不然,你還不明白我的情形?我回不去北方了。好,我也出家,山寺的老和尚不收留,別處我也找的到。還有一着,我寫一封信告訴母親,你既然出家無家,我爲甚麼不來一個永久的飄泊?從此後我也同他們斷絕了關係,死活一堆,那末辦,難道我就不對……你說怎麼樣……”
他被大哥這一套軟中硬的利害話說的答覆不上一個字,末後訥訥地說:“……半年……”
“哈?半年,回頭是岸,還爭甚麼早晚?你,好一個懂得禪機的和尚!半年與十年有甚麼分別……堅石,你給我下一句轉語!”
這是他離開北方後頭一次聽見人很親切地叫他的舊名字,——堅石。到這時,他更一無所主了,任憑有世事經驗的大哥好說歹說,自己只好暗暗的喝着苦酒。
火車盡在路上奏着沈重的調諧的音樂,矮矮身段,兩道濃眉的大哥還是繼續着吸香菸,與昨天的縱談簡直成了兩個人。
堅石茫然地看東窗外冬郊的風景,腦子中亂雜重複地演着那些影片。說不出自己應該哭還應傻笑?至於省城中青年朋友的消息與他們的活動情形,大哥自然說不清,自己更無閒心去問他們了!對於回去的將來自己卻沒了主意!——他這時如同一個被人的牽引的傀儡,不說話也沒了行動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