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

  場圓中堆滿了麥秸垛,播餘的麥粒,引來不少的家雀在光滑的土地上爭着啄食。這一年的春太深了,直到快放暑假的時候才割完麥子。都市中歇夏的時季,鄉間卻辛苦忙勞的正起勁。真的,如同過年一樣,鄉間人抱着一片歡喜心與希望心,拼命地要爭忙過這幾十天獲麥,播場,拔去麥根,耕地,種秋糧,田地裏只種一季糧食的便光了背在小苗子的綠林中鋤去惡草,掘動土塊。

  照例,巽甫也起得很早,用冷水擦臉後便跑到門外的麥場上閒逛。麥子是已經放在倉囤中了,場圓中卻還有活,他家的僱工,把頭,正領了兩個短工在做零活,捆麥根,預備秋天出賣。

  場圓很大是幾家分用的,不過是巽甫家的地基。原來收拾出這麼一片平平的圓圓的土場也得費相當的人工,時間。先將土塊打平,用石碌碾壓,壓一遍灑一次水,水乾了再來壓一遍。這不是三天五天打得成的。在鄉下,農夫們雖不知道種地還用機器這回事,一切都靠住身體的力氣,有耐心,不怕苦,不躲避麻煩。打場圍便是一個例子。如果用新式機器,不用提那會用不到這原始的播麥方法,即要打平一塊土地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將近一畝大的場圓在這不到一百戶人家的小村子中已有長久的歷史了。雖然年年得碾壓多少回,因爲有了強固平正的底子,用不到十分費力。說是爲農事用的場圓,也是村中的公共聚會娛樂的地點。

  因爲這幾天還是下泊去忙的人多,清早上場圍中除掉巽甫與三個僱工之外還沒有別人。

  巽甫自從回到鄉下以來,他也想着儘儘力量給家中幫一點農忙。可是無從下手。種一畝豆子要幾個工夫,下一升種糧加多少肥料,自然他不能計算,就是,叉,犁,鋤,怎麼用,怎麼拿,也毫無所知。盡他自己的能力只能坐着看。在地邊上,在場圍中,坐下如同一個“稻草人”,那便是他的職務,雖然勞動的趣味不能分享,汗珠卻照樣一顆顆地往下滴,可是有點發急,並不是由勞力而滴出的汗滴。男人,女人,小孩子,都起勁地分忙,老呆坐在一邊如同塑像,不好意思,有時跑去用笨力氣,一斗糧粒駝不到肩膀上去,叉半小時的麥根便喘不過氣來,兩雙手有幾百斤重,只好蹲在麥根前面抖顫,惹得小孩們嘻嘻地笑。

  落漠的心情包圍住他的全身,有時很後悔不趁這個暑假去讀書,旅行,或者作甚麼活動,卻跑到鄉下來與一般人沒法合手,看看家中人,自有了白髮的伯父與才八歲的子都爲土地那麼忙,自己又忍心不下。有那兩個僱工替他解說道:

  “大少爺,唸書人,應該不懂莊田的事呀。你忙甚麼!”

  “對!我知道大少爺的老輩裏都是做官的,誰能下地。——不過從這兩輩子搬到鄉間來住,學種地,怎麼會對勁。”

  “洋學堂畢了業也一樣有做官,考取功名。等着,過幾年少爺發跡了,咱都沾點光不是?”

  他聽見這些好話如同利錐一樣向耳朵中扎去,恨不得大家都不理他。然而這幾個多年的僱工對於他卻是懷着很高大的希望,是捧着心對他說。他又怎麼去辨解哩。說理是一時說不清,自己的思想只好對那些新字牌的青年高談,闊論,在這裏只有土地,工夫,氣力,粗笨的嘲笑,汗滴,火熱的太陽,此外甚麼都不容易找到。

  他的話要對誰說?他的微弱的力量在這裏沒了用武之地。

  太陽剛剛由東方的淡雲堆中露出快活歡笑的圓臉,場圍下的葦塘中許多小植物多刺的圓葉子上託着露珠還沒曾曬乾。蛙聲在這時叫的沒勁,間或有一兩聲,馬上止了。小道旁一行大柳樹,那些倒垂的柔枝,風不大也輕輕地舞動。偶然走過一輛空車子,便聽見小孩子在車子前面呼叱着大牛的啦啦的叫聲。天空雖是有幾片雲彩,從強烈的陽光看來,這一天一定是熱,說不上還有雨。這句話是巽甫家的老把頭一出門時從經驗中得來的天氣預報,巽甫在屋門前洗臉的時候聽明白了。

  他沿着場圍邊向小道上走,一眼便可望到毫無遮蔽的郊野。本來他家所在的村子便立在郊野中間,一出門是田地,小松樹林子。惟有西南方從高高的地上翻起一道土嶺,愈來愈高,在叢樹之中擁起了一個山頭。映着日光看的很清晰,那道土嶺上的農植物疏疏落落地不茂盛,沙土是褐紅色,有許多小石塊在遠處發亮。

  相傳這座小小的土山是有歷史的遺蹟的,那裏曾經鏖戰,那裏曾經追逐“名王”,然而現在卻常常成了土匪的聚會處。

  巽甫也學着鄉間人,趿了一雙草鞋,敞開小衫的對襟,在場圍邊上游逛順了低坡下去,淤泥一堆堆地被灼熱的日光曬成硬塊。旁邊幾簇短草秀出帶種子的毛絨,一個小小的生物輕輕地跳動。巽甫蹲下身子去詳細看,原來是蜘蛛網上粘住了一個螳螂。蛛網的絲從老槐樹根下扯到幾尺高的青草上,預備捕捉水畔的飛蟲。螳螂不大,像是出生不久,不知怎麼便落到網的中央。究竟它不是蚊子與飛蟲那末小,容易粘住,然而它愈用力掙扎,便被柔細的蛛絲裹得愈多。蛛網的圖案式的中心固然是攪破了,可是那刀割不斷的細絲有令人想不到的吸力。那個頗爲活躍的小動物雖然有向後看的一雙靈活的眼睛,有鋸齒一般的刀腿,一遇見這麼軟的,這麼富有粘性的蛛網,便不容易打出去了。巽甫沿了那根懸絲再往下看,果然有一個比拇指還大的蜘蛛在樹根上伏着不動,靜候着它的俘虜的降服。約摸過了一刻鐘,那個看似很有精力的小螳螂已經被網絲纏得太緊了,薄碧的翅膀,圓活的長脖項,都不能再有活動的餘力,只是兩隻鋸齒形的前腿還盡在柔絲中掙扎。然而這是時機了,久在下面待時而來的蜘蛛,沿着長絲迅速地向上跑來,隔着螳螂不過有二寸多遠,它輕輕地漂在網絡中間,不向前進。那個被粘縛住的小東西也看明瞭自己要被這醜惡的奸敵吞沒了,可是它更奮起最後的力量作一次的爭鬥。

  巽甫看了多時,引動他的不平,想折一枝蘆蓆來把蜘網攪碎,可以救了螳螂,嚇走了蜘蛛。正當他立起身來,忽然身後有一聲問話:

  “巽,你蹲在那裏看甚麼?”

  回頭看,正是他的伯父提着一支檞木手杖從場圍上踱過來。

  雖然年紀快六十歲了,眼光卻好,向下看看,這瘦瘦的老人不禁笑了:“多大了,還看小孩子的玩意。來……來,上來我有話告訴你,家裏有封信是從城裏一個相熟的字號轉寄來的。”

  巽甫就勢跳上岸來,來不及去給那個最後努力的小動物解圍,便在伯父的身後跟着走。

  “巽,你到家這幾天,我沒有工夫同你說話。可是我這麼年紀了,自己又缺少男孩子,這兩家的將來……”

  伯父似乎在低沈的呼吸中微微地嘆了口氣,同時把沈重的手杖在平平的土地上拄一下。這句話似是突如其來的,然而巽甫自從回家以後卻早早防備着伯父一定要對自己說一番大道理,幸虧農忙,伯父又病了兩天,沒得工夫說。看光景,這位心思深長的老人對於自己早存了一份憂鬱的心思,那頓數說是不能逃避的,果然這個大清早上開始了。

  “不是,噯!不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噯!我活了大半輩,還不過落得實際上只做到了這兩句古語?從爺爺下鄉種地以來,能勤,能儉,算是成了一份人家……說來也是不幸,從我這一輩裏又開頭讀書,以及你……”

  巽甫懂得這是老人家要數說的長篇的引子,他一步步地挨着在麥秸堆旁邊走……老人把引子說過,要解釋甚麼,他可以猜個大概,不自覺地連嘴角上都粘住汗珠,心有點跳。彷彿是羣衆開大會時輪到自己大聲演說的關頭,可不及那個時候心裏來得暢快。

  兩個短工在一旁蹲着吸旱菸,他們從清早起已經接連幹了兩個鐘頭的軟活,正在休息着等候早飯。一個是光頭,那個更年輕的還在黑脖子上拖着一把長髮,用青繩扎住,是剪過了發再把留起來的樣。

  “大爺好!下泊去看活來?”光頭的漢子在地上扣着煙鍋,毫無表情的一對大眼在這爺倆身上釘住。

  “飯還沒送來?今早上是芸豆肉,單餅。”老主人且不回答那漢子的問話,他另來一個暗示。

  “好飯!掌櫃的,叫你這一說我的肚子要唱小曲了。”長髮的年輕人說。

  “到您家來出工夫,飯食好,大爺,您家的工夫好叫。”

  文弱的老人笑了:“好不好?天天三頓酒,肉,可不支工錢,行嗎?”

  “嗯……”那個黑漢子再把煙鍋扣兩下,用嘴脣試吹吹有沒有餘燼。

  “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叫我看,人和鳥差不多。我是一個,天天有大酒大肉的吃,喝,行!不支工錢,行!大爺,你先與我打一年合同……”

  主人笑了,那個長髮的年輕短工笑得更利害。

  “好,試三天工再說。”老人結束了與短工們的談話,一邊領着巽甫向開了一大片木槿花的自家的門外菜園中走去。

  “你看,‘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多好!這些天真的鄉下孩子。”這話是羨慕還是對子的警戒?說不定。巽甫卻忍不住議論起來。

  “伯伯,難道還是五十年以前的鄉下?他們縱使是無知無識,而外來的逼迫眼看着要立腳不住,怕事實不見得能夠樂觀……”

  “不錯,這我也多少明白。我不是傻子……但世界上獨有他們還真實,還能給中國人留一點真氣……管他是甚麼做官爲宦的,唸書的,有多少好人……你記得我在清末與民國初年也做過兩任,不瞞良心說,有法幹?好人也得拖到渾水裏,苦不堪言……”

  伯父這時已經把粗手杖橫放在籬笆上面,坐下來,藉着從菜園中掘出的乾土作了坐墊。巽甫一心記掛着那封來信,想着即時取來看,然而伯父卻從容不迫像有好多話要說,便不好急躁,索性也坐在前面。

  “我得同你講講,明年你應當畢業了……完全由我來供給,不管是我弄來的錢還是典賣的土地,你二十二歲了,我得問你……聽說你也是幹甚麼學生運動的一個……我不懂,可也看報,明白這是種甚麼事……你說就那樣開會,示威,青年造反,會把中國強盛過來?你們便會找到飯門……常談啊,腐敗話啊,料想你能答覆我!可是人不小了,連自己的未來還不睜開眼看看,還沒有一點把握,難道我可跟你一輩子,給你們作後站糧臺……你說,你想怎麼樣?你願意怎麼樣?無妨,我沒有限制,你可隨心說,試試看……”

  “但是你別來堅石那一套,我早知道了,那是瘋狂,算不得對自己有甚麼計劃。”

  這細眼睛短鬚的瘦削老人又加說上這麼兩句,便緊瞅着他的子等待回話。

  只是預備着老人的責怨,巽甫早打定主意聽,不必分辯。想不到這有豐富經驗的老人卻給他出了題目,要他立時回答。“對,得有自己的計劃,快畢業了,又碰着這個時代,不用老人問,自己應該也有預備!”

  然而憑甚麼來說,彷彿在平日自己是如同一隻森林外的飛鳥,瞧着高天,無邊的大地,在美麗的陽光中翱翔,卻沒預備到怎樣去尋找食物,又不知那片黑壓壓的森林裏是否還有自己的窠巢?是否還得防備陰暗中的危險?

  然而終有暴風雨突來的一天。

  怎麼辦?向那裏走?——向那裏去找尋食品?與……現在自己彷彿便是那隻鳥,雖然還在輕輕的飛翔,可是已感到翅膀下須要漸漸添加氣力了。

  “自然是得找職業……升學也不必了!”

  明明是勉強說出來的敷衍話,自己先感到是文不對題。在省城的學生會中的朋友們所談論的那些話一句也無從說起。即使能說,在各一個時代中的伯父一定會有另一樣的辯駁,毫無益處。他與堅石,身木一樣是“耕讀人家”出身的學生,與他們同時代中多數的青年學生的出身一樣。一方是嚮往着黎明時的曙光,一方卻又不容易在平空中創造出嶄新的生活,憑了意氣也在這個巨浪中翻滾,然而總免不了拖泥帶水,難得的是獨往獨來。

  巽甫的心思算得上是縝密,堅定,卻是不易決定,這種地方他自信不及身木,也不像堅石。

  “明白,誰也會說。怎麼說,要緊處我是問你對於這個時代,——就是這個翻覆無常的時代,你想你本身要怎麼辦?”

  伯父不會說那些應時的新名詞,而意義卻很顯然。

  “我想,我應該作一個現代的青年!”巽甫覺得有了申訴的機會,那種人人俱說的時代口語便在老人的面前呈獻了。

  “好一個現代的青年!怎麼纔像樣?我不敢說懂,你可以把這句話加以解釋。”老人若真若諷地追問。

  巽甫又出了一頭汗,下面的話:“要有清晰的頭腦,科學的精神,確當的見解,勇氣,求知,救國,解放,奮鬥。”那一串的名詞已經迸到脣邊了,又咽下去。

  看看正在沈思的伯父,憂鬱的瘦臉上刻着辛勞的面紋,兩隻皮鬆下陷血管很粗的手背互相按摩着,他的話又不想說了。恰好自己的目光與老人的目光透到一處,一瞬的注視他們都像看透了彼此的心思。——老年人與青年人不能沒滅的自然的阻隔。

  伯父悶悶地吐一口氣,巽甫卻低下頭去,舌根有點發幹。

  這真成了僵局!伯父現在不急迫着向他追問了,巽甫滿肚皮的道理不知是怎麼說才合適。彼此在沈默中各能瞭解,然而隔得太遠了,也真感到彼此都有難言的苦痛!又在一部分生活中關連得太切近,使這個飽經世故的老人與生氣勃勃的新青年都不肯在當面把話講得沒法收拾。

  在幾十步外的那三個僱工正在吃早飯,聽不清他們說甚麼話,遙望着他們高興的神氣,與菜園旁這一家的老少主人的苦悶恰成對照。

  “‘自家一個身心尚不能整理,論甚政治!’……噯……”

  半晌,老人引用了這句話,像是做一篇難於說理的文字的取譬,又像是對於談話的對手的總評語。

  巽甫聽見這句有刺的話,知道老人是在引經據典了。像是述說的宋儒的語錄,自己沒有心緒也不願問。

  “古時的教訓在現在還能有效嗎?”他想着,沒肯說出。

  “告訴你吧,能記住就好……這是明朝大儒薛的讀書記裏的名言。他做過很大的官,講過學,有行有則,是個言行相合的理學家……你們許連這個名詞也沒有聽見。理學。現在提起這兩個字,年輕人生怕是沾一身臭味一般,便遠遠躲開……又來了,又來了,這些話還是多說……我老了,盼望你以後有時能記起這句話。”

  這老人倒沒有理學家老氣橫秋的神態,然而他對於舊教訓的心服使巽甫不明白。

  “做官,講學,文章,——這一串的把戲古人最爲得意,缺一不可……沒見一個買賣人,一個鄉農會成了理學家。”

  巽甫心理上是這麼不平的斷定,口頭上卻含糊着應道:“是啊,自己不正怎麼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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