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年的秋天起,巽甫纔算找到一個小小的位置。本來他把工業專門的四年功課交代下來,不過閒了四個月,因爲他伯父的老熟人關係,在省城的路政局的測繪部中添個名字,每月可以支幾十塊錢。在他自己說來可謂是用其所學,但他終天卻另作打算。
不易分清是時代把他激動的不能安靜任職,還是自己另有何等的更高的慾望?雖然靠着鐘點把事務混過去,他可忙得利害,連星期天許多人也不容易找得到,自然,表面上看去他已離開學生生活了,不過他並不同那局子中的人員有多大來往,常是一個人跑來跑去,行蹤又像是很祕密。於是同事們都愛叫他“神祕家”。
已經是初冬的天氣了,星期六的一個下午,有勁的北風在院子中掃除土地上的死葉,天是頹喪地陰沈,在沒生火的大屋子裏人人穿了薄綿袍子,冷冷地俯在各人的公事桌上作工。巽甫這天連午飯也在這裏吃的,爲趕着繪一個平面圖,預備後天用藥紙曬出來,他加勁地忙。趁五點以前可以辦理清楚。這一屋子中橫豎擺了幾粒黃油色的木案,他的同科的人皆可一處。獨有科長另有辦公室。所以雖是工作着還不礙低聲談話。
除掉一個年紀五十以外的錄事,別位都在中年。年紀最輕的巽甫,他對於繪圖算是生手,但他在職務內的工作十分用心,成績又快,別位雖有時不免對新學生輕看,然巽甫的努力也引起他們的讚歎。
“老巽,下班後幹嗎?今兒個不是Sunday嗎?你來了一個多月,還沒同大夥兒玩一次。”
在巽甫身後一位頂調皮的年輕科員,用手指敲着三角板向他說,並沒擡頭。
“蹩扭甚麼!老爺!人家是一塊天真未鑿的……那會同你這街猾子一處玩。”一個角落裏另一個人的回答。
“咦!街猾子?在這地方該樂一樂的還不去找?難道真爲一月四十元作奴隸!剩下來背不進棺材去,——我看透了,一生一世,吃點,玩點,——找找樂,是佔頂頂的便宜!像咱,——我說,老巽可不見得在內,——你還想熬成局長。廳長,做大官,發橫財?白瞧着人家眼熱!老老實實說:咱們原是‘和稀泥’,過一天算一天,到咱們這年紀,還當學生時候的黃金夢?罷咱……”
這帶近視鏡年紀輕的小夥說話是十分不在乎,雖是聲音低而音調的抑揚叫人聽去他彷彿在口上弄着寫意的音樂。在角落上坐着抄寫文件的禿了前頂的先生搖搖頭,打了一個大聲的噴嚏。
“壞透了的孩子!小小年紀說話多麼喪氣,心眼偏向佔便宜處走。幸虧你也做不了大官,到那時候地皮大概真得刮到骨頭……”
“端老大你這假牌的道學家,當着人前一付面孔,人後又一付,你憑心說,咱這‘衙門’中那個頂會……頂會巴結?那個頂會弄一些玄虛?永遠在大家裏佔上風?那個頂會吃,喝,玩樂的拿手戲?你這……不說了。你當老巽人家新來乍到的,吃不透你的味?噓……”他竟然毫不客氣地說了一大段,口上又吹起口哨來。
巽甫起初不想說甚麼話,及至聽到街猾子這些刻薄話,真的怕那一位吃不住反了臉,爭吵起來。便放下手中的工具,回過頭,要分解幾句。恰好禿頭偏過的臉向着正在輕吹口哨的那位,巽甫的目光正與他碰到一處。禿頭用的大手指抹抹嘴角,做寫成的八字式,意思是自己年紀大得多,不犯着與小夥子爭論,遂即正經地嘆一口氣。
“‘兄弟鬩於牆!’年輕人老是得弄這一套把戲,火氣那麼旺,實在仍然轉不出老圈子去,口裏硬,腸子卻更會打彎;比年紀大的變的更好……同行不是外人,巽甫也不能見怪。咱們就是這麼過日子,不,你瞧怎麼能幹活?話說回頭,今天破一回例,巽甫我來做東道,賞一次光!咱們幾個人去吃一頓華福樓的羊肉,不多化,三塊,——不過這個數,三塊平的自抹刀。街猾子,咱言歸於好,你去幫幫老哥向老鄉討個人情,各位是不是……”
巽甫沒等的答覆,另外兩位不約而同地立起來叫一聲“好!”其中有一位說:“不成,四個人拉一個,夾也得把老巽夾了去,吃完羊肉另講……”
街猾子這時再不說話,笑眯眯地一雙小而輕靈的眼睛向禿頭的頭頂上打轉,驟然,清冷冷的大屋子中感到活氣。巽甫皺皺眉要說話,接着皮鞋聲登登的從窗外廊檐下走過,特別到了窗外用力咳嗽了一聲,禿頭向大家擺擺手,各人重複俯在木案上工作起來。巽甫的話也只好嚥下去。
就在這整個的晚上,巽甫得了這少有的機會,稱量過同科先生們的靈魂有多重。他自己的也許被人稱量了去,他顧慮甚麼呢?
快半夜了,一個人戴着昏暈的腦子在冷風中跑步。他計算得很清:去東門裏華福樓;——出華福樓穿了不少的巷子:喝茶,玩笑,吃水果,聽胡琴,再走,——出大西門,馬路兩旁的電燈光像鬼火似的一跳跳在眼前引逗;——緯四路,——小緯六路,又一套喝茶,玩笑,——吐,兩個同事醉得碰頭,滿地上是酒浸羊肉的騷,汽車,有人化兩塊送回去。——末後,出了那個黑漆門衝着冷風還與禿頭道謝,誰不管誰,來不及了,疲勞與興盡,兩輛街上的人力車分開把這個寶貝運走。一上車子頭都俯在一邊,車伕笑着得意,即時閃入車羣,不知去向,剩下了自己在夜半的街上亂逛着,不知往那裏去好。但他在紛擾後再試到酒力的興奮,又跑了幾個鐘頭,覺得一股熱力從頭頂直達腳心,被冷風吹撲着十分清爽。他想,有這一次的經驗,除了測繪方法的實習以外,他能得到的也夠上豐富了。“生活不只是在冷屋子死抱書本可以體貼出的。”“社會纔是生活的陳列館”。一點不錯,這一批的職員有他們的人生,確實也有他們的苦痛!街猾子的聰明,禿頭的練達……還有別人都是小角落中的人才,爲甚麼他們脫離開當年的學校便會變成這樣?無可無不可,昏天黑地的狀態……還有別的人,民國初年的志士,差不多的都沈默安靜下去,壞點的簡直成了當年他自己談論主義的敵人……再想到近幾年,更快,更變化得異樣,不過才三四個年頭,乖覺的青年已經學會了乘時找路子的方法。真是聰明人的敲門磚俯拾即是,好聽的名詞青年的傻子才真上當……
他被酒力薰蒸着,把積存於記憶中的不平事亂無條理地映現出來。自己也感到有些異樣。平日那麼冷靜,那麼瞧不起任何人,何以在這夜半的馬路上爲那些瑣碎的事引起自己的感憤?明知道這個衰老民族的病根不是一陣運動,一陣喊叫便能夠重新都向光明的道路上整齊腳步,那不可能!從打仗的前敵上抽身脫逃;藉了人家正在肉搏的機會玩玩手法,佔小便宜,以及坐山看虎鬥,到時好大利雙收。明地裏面脖子粗,剛回頭便掉槍花;更有善於因勢乘便的,是憑藉了時代的招牌出風頭,弄金手,開交際的方便門子,正是從此便一帆風順了!然而這些清不出骨頭來的人,——這樣是時代先鋒,幹嗎?好的說爲自己開路,不好的呢……有幾個是……巽甫沿着冷冷清清的店鋪的木門外走,一步像是踏一個有刺的疾藜,偶然想起來卻放不下。
“怪不得堅石受了激刺,灰心成那種樣子……但大家都如此更壞……老佟,金剛這般人自然是在暗中向硬了,他們從學會中分出去,另有組織……”
這時他已轉過緯一路,由十王殿的舊址南來,快到大西門了,西門外審判廳的門首那個不明的圓燈球射出陰慘的光輝,兩個巡邏警察步伐整肅地慢慢從東面走過來。
巽甫的酒力早已退了,渴得利害,在初冷的北風中打了一個寒噤。望望那個莊嚴的施行法律的門口與警察的身影,又不禁多少有點眩暈。他突然記起了去年夏天與伯父談話的光景,那老人供給自己的學資,只盼望到時畢業能夠好好穩拿一份薪水,作一個良善的青年,他對自己不希望做甚麼大事業,本來能混的下去,穿衣,吃飯,還可以使家中從容一點,爲甚麼去多費心思,多管閒事?難道這全國家全民族的大事憑自己便挽得過來嗎?說不定,善良下去,日後還有更好的機會……
他爲伯父設想又盡力把自己的思想排除開,從世俗上看待自己,他那原是堅忍的心腸,也有點活動了。
裝作從容的腳步,與警察正走個對頭。挨身過去,他捏一把汗,想如果他們問時,便就老老實實拿出局員的身分來,不客氣地同他們說:星期六到城外玩的。不料兩個警察看看他穿得很整齊,又那麼從容,居然不是毛頭毛腦的學生脾氣,輕輕地飄一眼便往西去了。
未進大西門以前,在護城橋上他喊了一輛車子坐進城去。
到他的寓所時快一點了,叫開大門進去,在住屋門縫上塞着一封小小的書信。他抽過來,就屋子中的煤油燈下看,原來是用圓符具名的兩個字,是:
“巽甫,明天星期日,無事早十點到東巷寓所,有要事面談。圓符具。”
他知道圓符是個忙人,沒有特別的事一定不會專人來招呼的。
這一夜他做了許多紛亂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