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十六

  到酒樓上,找到了義修預定的房間,問夥計,得到的回答是:“主人家早來了,還有位女客。他們告訴往湖裏坐一回船,就來。你老到時千萬別急!往歷下亭去,不大一會的工夫……”

  油光滿面的老夥計一面替巽甫倒茶,一面笑着這麼說,巽甫不覺地也說了一句:

  “真好玩!這一剎工夫逛甚麼湖!”

  “你瞧,先生,今兒個晚上月亮多出色。”這意思居然代替請客的主人辯護了。

  巽甫無聊地點點頭,老夥計便跑下樓去。

  這地方巽甫頗到過幾次,小館子,歷史卻很久,有幾種特別菜,房間不多,靠湖的一面樓有兩間最好。樸素,舊式陳列,還保存着老館子的風味。在春夏間生意興盛,對湖把酒,尤其是雅人們高興的事,但一到冬天便顯出冷落來了。屋子中沒有大鐵爐的設備,從北面湖上吹來的冷風比別處更使人受不住,因此生意便蕭條得多。

  巽甫看看只有向北面開的支窗,用厚桑皮紙把上層糊住,下面是整塊大玻璃貼在小方格的窗櫺上。從這裏可以外望有月光的湖面。月光不很亮,水面上有些瘦勁的樹影輕輕搖動,不遠的小碼頭上幾隻沈寂的遊艇,聳在朦朧中,靜聽着岸上斷斷續續的人語。彷彿在另一間小屋裏有人也在吃飯,不多時偶然傳過一兩聲的議論來,卻不甚分明。大約是商量訴訟的事?因爲“訟費,發還再審,律師”等名詞時時可聽得到。冷落得厲害,不是爲商量這種事,歡喜熱鬧的人在這個時季裏是不大願意到這邊來吃冷飯的。

  這一晚,巽甫從局子回到寓所,從寓所忙忙地跑到湖邊的酒樓上,總感到有一般說不出的蹩扭氣。到處都現出落寞冷淡的光景;到處都若有一派淒涼肅靜的威力向自己打擊!偏偏是準時到了義修約會的地方,他卻與女朋友逛湖去。想像他,除了性愛之外一切都像不大關心的青年,與自己終是合不攏來。雖然小時候的朋友仍然是有相當的友誼……可是,至於老佟與金剛呢,這一年中與他們走的那麼近,也算得是一派,不過性情上如是有好大的隔閡。老佟爲人最厲害,野心也最大,他是口舌如箭心思如鐵鑄的角色,同時,在這城中出風頭的青年誰也不能比。可是他那股冰冷鐵硬的勁兒與自己真有些難於融合。金剛表面上不過是個莽撞孩子,又粗中有細,打先鋒是他,講連絡也是他,就是火氣重點,動不動只許自己,沒把別人看在眼裏……自己與他們混在一起,思想上或者可說是也有共同之點,友情呢……他想到友情兩字,真感到自己的孤獨!向來是傲視一切的,但在高傲之中深伏下一種頑強的病根,那便是不易與人合作。縱然談論,主張,及至與人實行起來,便覺得處處碰頭。

  巽甫的心思就是吃虧在過於縝密,但又不肯在社會中顯露弱點,好強的志願,——踏一步在人前頭的走法,他總不讓人。但是在這整個的晚間,不知爲了甚麼勾起他平常不大注意的嘆,怎麼也難把心事平下去。

  “夥計,先送一壺上好花雕來。”他站在又窄又黑的樓梯上口向下喊,接着有人答應了一句。他沒來得及回身,樓梯下的皮鞋聲已聽得到,義修與一位女子說着話,隨着腳步聲飛上樓梯。

  剛剛見面,義修就用手絹擦汗,脫夾駝絨長袍,喊夥計弄菜,一陣亂忙,不但沒來的及與巽甫打招呼,就連站在樓梯口上的那個女子也沒介紹與巽甫。好在巽甫兩年前與這位擅長交際的女學生曾見過幾回,雖沒多說話也不陌生。

  到屋子中,巽甫在薄暗的電燈下果然看見義修紅潤的臉上汗氣蒸騰,有點氣喘。巽甫搖搖頭道:

  “在密司蕭的當前,我不應該說你,無甚麼老是這團高興打不消,人家吃晚飯的時候,你卻溜到湖上去。往好處說麼,是天真,往……”

  義修趕急堵住他後面的話:“老巽,你真不留一點點面子?你明知道我是陪密司蕭一同去的,對不對,候你不到只好出去跑跑,誰教你貴忙得連時間都不注意。本來呢,將來是有‘貴人’的希望的,無怪忙呀!——來,夥計,快快上菜,不是都預備好了麼!”

  那位只是照例稍帶點微笑,話是一個字也不肯多說的密司蕭,側坐在一把靠椅上,既不駁義修的分辯,也不向這將遠行的客人敘話,她從左臂挾持中順手把一本小書取過來,減在漆光的桌上。心思自然不在書上,也不是故意裝作要去看書。她在言語的紛忙中很沈靜地表示出自己的態度大方,安定,從容。似乎即在酒樓前面起了火,成是湖中撞破船隻,她也不願理會一般。

  她沒有剪髮,輕輕燙的柔發在後腦上挽一個圓髻。前額被蓬蓬的短髮蓋住。一雙靈活俏麗的眼,涵着女子特有的聰慧。嘴脣稍稍尖凸,與高高的鼻準配成一個美麗三角形的圖案。她對於這飄灑的義修無論在甚麼地方與時間永遠保持着一種不離開又不太親近的相當態度。然而這被牽引的青年人卻時時的對她注意,幾乎把全付精神在她的身上用出來,她只是那樣的平淡,不容易激動也不煩惱。

  巽甫早明白義修常常爲這等拍拉圖式的戀愛所煩苦,失眠,做情詩,高唱着人生無常,讚美愛的神聖等等。雖然不止爲了這一個女孩了,但給他以憧憬不安的,以至於情願晚一年升學的就是爲她。

  他們吃酒中間,義修顯見出很高興,有她想像的情人也在一邊同坐。覺得這對於將遠適異國的巽甫是有光榮的。他絕不像平時談起話來的態度,反而是欣樂得那麼自然。巽甫對於這位被人稱作浪漫派的朋友原來便有點不十分對勁,這晚上自己的心理那麼不爽快,正反映着他的快活,不由得皺皺眉頭。

  “在你這次夠得上是一個‘榮行’,不然,人家偏不會來找我。你要幹,這難得的機會不能鬆手呀!你是我們那般朋友中一個深心的人,輕易連哀樂不現於顏色,憑這一點,所以嘍,那個頭目就看上了你……”

  義修輕輕地望了密司蕭一眼,意思是把自己巧妙的話徵求她的同意。不料她彷彿並沒聽清楚,用竹箸夾了一塊糟魚片在小磁碟中翻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巽甫接連把酒杯向脣邊堵住,對準義修轉過來的臉。

  “來來,廢話少說,我真有點看不起自命爲文學家的廢話簍子。爲無聊!來,對杯看,誰喝得多……”

  他像沒注意有這麼一位學校之花的文雅小姐裝扮的坐在一邊,說着,一口氣將濃厚的黃色酒呷下去。義修只能陪了半杯。

  “怎麼!你這是誠心送行麼?不知道我日後甚麼時候再得喝這麼好的花雕,你平日原比我喝得多,幹嗎不痛快陪我……不會醉,我敢保證你這好學生在密司蕭面前不會失儀的,是不是?”

  密司蕭想不到這個終天板着面孔好說大問題的巽甫居然能夠毫不拘束,不做作的當着女朋友面前狂飲起來。有點出於她的意外,眼角向義修溜了一下,看他正在不得主意,手指端着杯子只是笑。

  “得啦,劉先生說話多爽快,給人家送行,還是往不容易走的遠道跑,不應分喝一場?我討厭人那份做作氣。”

  話是平靜中散佈着尖利的鋒芒,這彷彿一道金光,閃閃的小箭頭都投到義修的臉上,他不能再遲疑了。

  “誰不想喝?我是怕巽甫醉了不好辦,論起送行的意義也應該醉……”

  巽甫笑道:“你就是一個矛盾論者,應該喝,又怕醉,找個中間的地方,四平八穩,不是?不喝又不要醉,真的難得。這麼的不偏,不激,這麼中庸的聖賢態度!”

  密司蕭聽客人的語鋒老是對義修下攻擊,她明白這是爲了甚麼。本來請了客人又去逛湖,出於自己的主張,到這時反而使義修說不出答語來,雖然冷靜,也感到這要用點方法了。

  “劉先生,給你送行,給你送行送到那麼遼遠的國度去,就是我,陪你一大杯!你可以原諒呀!祝你的身體能以在苦難中奮鬥能從比較中……”她不再往下說了,很平靜地先喝了半杯。

  “好,謝謝你的祝意!”巽甫想不到她有這套話,對面看義修更顯得侷促。

  以後又是義修與巽甫同飲過了,酒力使他們的言談活動一點,巽甫的抑鬱壓下了不少。

  義修的情感原是易衝動的,不過初時爲了女朋友,自己做作些,被巽甫攻擊了,又怕惹得密司蕭看不起。這時候他漸漸露出本來的態度,敲着碟子的邊緣,低聲說:

  “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再見也不是以前的我們了!生活的驅迫,分化,誰能定準!巽甫,我以上說的話不是應驗了麼?可是論理正是該當,你不要以爲我就得媽媽氣。分別算甚麼,痛苦算甚麼,前路的遼遠更不算甚麼!只是憑這一顆真實的心。我們投到這個大時代中能說找樂子來的?哎!苦樂平等,親冤一例,未來茫茫,還給他一個未來茫茫!”

  他說着,真的兩顆熱淚在眼角上流動。巽甫反而不好同他說玩笑話了。雖然覺得這位富於情感的朋友所說的虛無的結論與事實相去過遠,然而他的話確有點傳感力。自己平常能以忍抑得住,但自這兩天以來也有些恍恍惚惚了。所以一時倒答覆不上別的話,只向着酒杯上凝視。

  “你們都批評我是虛無主義者,我那裏真懂得甚麼是虛無主義。個人的感受性在這個時代中不一樣,享樂,吃苦,老巽,你說,咱們兩件都做不到澈底!這纔是深深的痛苦。依違其間便成了中庸,新名詞叫做騎牆派。不騎呢?更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無用;能無用到所以然卻也罷了,自己又不能不思,不學將來像我大概是毫無希望的了!能用到正當的思與正當的學上去,我第一個先不敢寫保險票……”

  義修喝過幾杯酒後膽力增加了不少,不似初與女朋友到小樓上來時的拘緊。他的話沒說完,卻望望密司蕭的顏色,又繼續談下去,聲音有點高亢。

  “衝亂了,衝亂了……”

  “衝亂了甚麼呀?你的話好無頭緒。”密司蕭把眼皮揚一揚,問他。

  “你還不瞭解我的心思?怕是故問吧。衝亂了每一個青年的天真;衝亂人生的途徑;並且——並且衝亂了這整個的古老社會,後退是想不到的,可怎麼前進?人在理智與情感中受着夾攻的痛苦,在青春中得打算深秋的計畫,這一杯人間真正的苦酒,你如何咽得下……”

  拍的一聲,他用右手掌拍着桌面,接着即時又灌下一杯,眼睛都有點紅紅的。

  密司蕭到這時也像深深地引起了心事,不知是故意還是忍不住,她用淡花紫手絹抹抹眼角。

  巽甫用指尖在桌面上畫字。

  義修的議論說起來真似開了閘口的洪流,他另外提到一個人,“無塵無塵,你記得咱們那學佛的詩人吧?現在應該叫他的法號,不到一個年頭,果然走迴路……”

  巽甫聽他談到熬石的事卻急忙地分辯道:

  “我們不要笑話人!這事在他辦去一點不奇,我也料得定他不能永久去當和尚。可就是這個半年多的苦熬的生活,是你能辦?是我能辦?平情論,我們就平凡得多了!”

  “辦不到,絕對不成!我連三天的假和尚生活不能過。但你猜一猜犯他的未來?”義修經巽甫這麼一提,又注意於那個回家和尚的未來了。

  “你這個人,未知生焉知死,不管他,你先猜一猜我的未來哩?”巽甫這句反問話確有力量。

  義修默然了。恰好老夥計進來送菜,是一盤辣子雞,義修忽地觸動心機便淡淡地道:

  “你的未來?——這件食品便是很好的象徵。”他用竹箸指着盤子。

  密司蕭方在楞着聽,把嘴角彎一彎禁不住笑了。

  “解釋出來。”巽甫沒笑。

  “有點辣味道。可惜是油膩的底子,——不清,再麼,人家爲吃厚味卻不怕那點辣味。蘸點兒醬油,醋,混混顏色,連辣味也沒了,剩下了……”

  義修打這個比喻其實是無心開玩笑,他的見解有時確是靈透,但對於自己卻永遠說不清楚。

  巽甫並不駁辯可也不承認,低頭尋思了一會,只說了一句:

  “任怎麼說,我不是《灰色馬》中的主人翁,這話你得點頭認可。”

  “不是《灰色馬》中的主人翁?你不是,準是我?可惜我想着學還學不來呢。道其實,我頭一個不盼望你變成那種人物,根本上說,就不容易有那種人物在這個衰老的民族中出現?

  “話說回來,你不疏懶,堅定,識見遠,看得到,另外是一股勁。可是與老佟幾個人不一樣。他們,我算是同他們真正的分離了。他們看不起我,享樂派,虛無主義者,他們愛怎樣評論由得他們,我甘心自告不敏;就是對你也得有這樣的自告。”

  巽甫對於義修近來頗有些地方看不下去,但是像這晚上的誠心話他覺出義修究竟還是個真實的青年,有時爲了別的事藏掩幾點,卻不能改變他的本來面目。

  義修並不顧巽甫對他說的話起甚麼反應,酒與熱情一個勁兒向下咽,他這時真有旁若無人的氣概。

  巽甫驟然轉過頭來對女客人道:“你們很熟,密司蕭,你覺得他的話怎麼樣?”

  女客人用柔細的指尖捏着懷中所掛的綠杆自來水筆,若不經意地答覆:

  “我不很懂你們這樣那樣的主義,又是生呀,死呀,這樣的大問題,對不起,我沒想到去研究……”

  那意思很明顯,是不高興巽甫這麼不客氣的考問她,又加上一句:

  “我同誰都是泛泛的朋友,甚麼熟不熟!”

  巽甫想:“怪不得義修被她……小姐氣分這麼重的女子……”但即時也點點頭道:

  “不懂也好!誰能真懂?我們這羣人的事也等於盲人,瞎馬……”

  “管他哩,但願一起撞到個清水池塘中去……還好。”

  巽甫緊接了義修的話說:“那麼你倒是甘心學一個清流了……”

  義修搖着頭,端着酒杯楞了一回,忽地立起來向掛着的長袍袋中取出了一張張疊的虎皮箋,在上面是工整的毛筆字,他遞給巽甫。

  “這是昨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寫的,想送你一首白話詩,心緒亂得很,謅不出來。找一首古詩來代達我的意思,雖非己作,可是有它的價值。你看!”

  巽甫接着過來把疊紙展開,的確是義修的親筆,分段寫着:

  “悠悠世路,亂離多阻。濟岱江行,邈焉異處!

  風流雲散,一別如雨!

  人生實難,願其弗與,瞻望遐路,允企伊佇。”

  巽甫剛看完第一段,低低念着:“風流雲散,一別如雨……”“風流雲散,一別如雨……”蹙蹙眉頭。

  “義修,你何苦找到這樣感傷詩句寫給我送行。”

  “這是我的自由,我的真感!老巽,收留在你,路上拋掉了也在你。你想:——這是甚麼時代,我們混的是甚麼人生?說不傷感,我來不及呀!我也知道人要有鐵一般的意志,委決下一切往前闖,但同時,我卻不能輕視了青年的感受性。”

  巽甫不同他辯說,接着往下讀,聲音自然地高了,臉上的汗光在電燈下也格外明亮。

  “烈烈冬日,肅肅悽風。潛鱗在淵;歸雁在軒;

  苟非鴻,孰能飛翻?

  雖則追慕,予思罔宣。瞻望東路,慘愴增嘆!”

  這是第二段,義修立在桌邊不說甚麼,但把第二行的八個字指着教巽甫注意。

  第三段寫的不及上兩段的工整了,彷彿表示出寫者當時的心理,字跡是橫斜,行也不正。

  “率彼江流,爰逝靡期。君子信誓,不遷於時。

  及子同僚,生死固之!

  何以贈行,言授斯詩。中心孔悼,涕淚漣。

  嗟爾君子,如何勿思!”

  “太喪氣,太喪氣,末一段簡直可以去掉,怎麼講到生死,還涕淚漣。有感受也不要這份女子氣……”

  他還想往下說,但記起坐上真有女客人,知道這話太直率了。密司蕭在一邊也看這三段詩,聽巽甫的評論,卻不講甚麼。她的個性即在沈默中也往往令人感到鋒芒的銳利。

  “詩人自然有過火的形容。其實最令我感動的還是第二段。你想,我們這一夥除了你不都是等於潛鱗,歸雁麼?雖是想,雖是企慕,不過在紛擾苦悶的生活中多添上一種說不出的心思罷了,其實是值得甚麼……”

  “義修,不管怎樣,我感謝你的真懇送行的意思!不錯,風流雲散,當然的,可是在未來難道我們並沒有一個風雲聚合的時代?世路的亂離,正要大家共同努力把這條長滿了荊棘的世路打開。義修,你說你甚注意於第三段,但是我也借重這一句‘不遷於時’的話轉送你……情感勝於理智,在現在和未來是多少要受點損傷的!”

  實在巽甫咬着牙說這樣理直氣壯的話,他現在心中的擾亂自信比義修還利害。義修不發甚麼議論了,只望着有綠色點子的箋紙出神。

  暫時三個人都不再說甚麼,靜聽着窗外的幹蘆葦在風中低唱着悽啞的寒歌。街上有曼長的叫聲,是賣食物的在巷子中叫賣。樓下也聽不見刀勺的微響。隔壁屋子中早沒有動靜,人已散去了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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