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十四

  “我知道還有別的人,不過我是決定約你同行!這是個稀有的機會,先要看你的膽力如何,你懂得,這件事我說話的力量最大。無論如何……”

  “就這樣快?頂好另找一位去,如找得到,我是沒有準想去的心思。”巽甫眼對着坐在帆木大椅上的圓符正經地說。

  圓符快近四十歲了,短髮,黃瘦的面孔,眼眶很深,從近視鏡中透出那兩份有力的眼光,照在人身上,——經他一看,簡直可以把人的魂靈也看穿一般的銳利,一雙微微破了尖的黑皮鞋在他的腳下輕輕踏動。他臉上毫無表情,既不興奮,也不急悶。他的一對眼睛看到那裏彷彿那裏就馬上生出破綻。巽甫對於他向來不能說謊話。爲他原來具備着敏銳的觀察力,又富有組織的幹才,是一個機會他隨手便能的過來,交換利用。比許多中年人來得敏捷多了,又加上從前清末到現在的社會經驗,一方是增加了他有爲於世的野心:一方是擴展開他的組織的——作領袖的才能。所以雖然這是一個新時代了,他能以利用時機與得到同情與機會的需要,在這個大城中,暗地裏對於許多青年不失領導的地位。有報紙容納青年的文章,有書報社給青年流通消息,有豐富的經驗可以幫助青年們的運動,——總之,他在新青年中有他的力量。

  “凡事決而不斷,斷而不行能成?一輩子沒出息!不是外人我才同你說這樣的切己……!怪!怎樣年輕人老是畏首畏尾,這可真沒有辦法……

  “我記得我加入同盟會時比你們年紀小,約當身木的年齡吧。那時簡直是大逆不道,亡命叛徒!”

  主人說到這裏且不續說下去,端正地坐起來,對巽甫直看,等待他的答覆。

  話裏明明有刺,雖是比較算深沉的巽甫不自覺地臉上一陣發燒,接着緩緩答道:

  “不是……不是畏首畏尾!我怕像我沒有甚麼用。講到這個,還是老佟——你也認得——他好得多,有研究,有毅力……”

  “不!”圓符把小桌上的花茶杯端起來呷了一口,“不,巽甫,我觀察人的本事,不誇口,相信不會大錯!老佟是幹才,與你不同。——因此我不能與他同行可不是嫉妒;笑話了,我還同年輕人去爭功?你相信,用不到解釋我另有意思,頗爲複雜,現在不能談。一句話,你走不走?給我答覆。日子定了,不能再遲疑下去,別人都說妥了,只有你,只有你!”

  末後的三個字語音強重,他對紅了臉的巽甫一瞬不瞬地直看。巽甫從斜面避開他的眼光,微微偏過頭來,答覆:

  “容我想……”

  還有一個想字沒說出口,圓符即時在略有皺紋的嘴角上堆出從容的微笑,“好,你想!只有今天,明天絕早你要給我確切的回答。一個禮拜後動身,好在是你去不去用不到避諱。”

  “是的。”巽甫這兩個字答應得有點吃力。

  久有經歷的圓符這時已有了把握,便不催迫巽甫了。很不在意地同他談着這次遠行的目的,與觀察的注意點,以及民黨要竭力組織,恢復從前的光榮與革命的計劃。他毫不猶預地對這個青年人敘說,彷彿是與老黨員相談一樣。

  他說:“五四,五四,五四是近代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轉關。他們也把文藝復興作比擬,其實這個重大事件內面的骨子還是政治問題。我是幹這一行的,中國政治的不清明便永無辦法,枝枝節節的提倡,受不住惡勢力的湮沒……所以想着三民主義的復興,我個人認爲是中國未來的大路。——尤其是民生,你該看過建設雜誌吧……這次我們祕密到那裏走一趟,並不是盲目地信從。到底要看清楚那個國度是怎麼辦的,與辦的甚麼事?巽甫,你會覺得我是想依附老勢力作活動?哼!老勢力在那裏?民黨正預備着一個重行振作的大計劃,要改黨,造黨,這時機再好不過。我是與黨有歷史的。——再一說,爲民衆也得幹一下,你對於政治問題並不是沒有研究,主張,放開一邊,先去藉機會看看光景……知人知彼……”

  他約略地談到這幾句話,便突然中止了。他說時態度是從容,鄭重,像在羣衆中演說一樣,只差是聲音低些。

  巽甫對於這些事自然也明白,現在他心裏委決不下的是去一趟能夠看看這地方的情形,無論好歹,不是於自己沒有益處,但所謂民黨革命的勢力在將來有無把握?圓符正是一頭沈的主義,他在這個大城中站不住腳,任何地方也能去,類如廣東,上海。自己呢?不過是個熱心的青年學生,羽毛在那裏?這件事對於自己的未來確有關係,去了,回來呢?革命如鬧不成功,還有自己的去處?再就是爲甚麼這位政治家不把主張最激烈的老佟約了去,單挑出自己來……

  他一面聽着圓符的滔滔議論,一面用手拈弄着小桌子上的香菸盒,紛擾地尋思。

  突然,那政治家另換了一個問題道:“巽甫,近來見到義修沒有?我這裏久不見他了。雖是在報館裏編副刊,可是我不去報館便碰不到他……”

  巽甫明白這是圓符怕自己想剛纔所說的事件過於沈悶了,所以另找到一個談話的材料。

  “嘔!義修,他自從去年畢業之後,要停一年再升學,這就是有一點原因的,你不知道?”

  提到這位新文學者,巽甫也覺得口角上添加了不少的活氣。

  “我當然不如你們清楚,不是爲戀愛?他,——義修準會掉在戀愛的坑裏去。”

  “坑不坑可不敢說,他不升學正是留以有待。”巽甫笑了。

  “留以有待?這,我倒不明白,待甚麼?”

  “待到下年人家畢業後一同去升學呀。”

  “啊!原來如此,同誰?是不是密司……”

  “大概沒有第二個,義修真也能,他會找自己的陶醉。”巽甫這兩句話有點譏諷,卻也有點羨慕。

  “這不容易!你們這些份子講戀愛不是很難吧?”政治家也感到這樣問題的有趣,臉上的顏色安和了不少。

  巽甫搖搖頭,“不一樣,像我便講不成這類玩意。”

  “說到家的話,義修未免名士氣的厲害,雖然我不反對青年人弄甚麼戀愛的玄虛。”

  政治家彷彿還有一套對義修的評論,布簾子掀動,一個聽差的挨進來,手中攥了一疊的名片說:

  “外面有教育聯合會的幾位代表,還有省議會人都等着見。”

  巽甫趁着這個機會便走出來。

  圓符待他走到門口,還囑咐了一句:“明天早上見,在你上班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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