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邊文學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


  張沛

  崇拜名伶原是北京的傳統。辛亥革命後,伶人的品格提高了,這崇拜也乾淨起來。先只有譚叫天(2)在劇壇上稱雄,都說他技藝好,但恐怕也還夾着一點勢利,因爲他是“老佛爺”——慈禧太后(3)賞識過的。雖然沒有人給他宣傳,替他出主意,得不到世界的名聲,卻也沒有人來爲他編劇本。我想,這不來,是帶着幾分“不敢”的。

  後來有名的梅蘭芳可就和他不同了。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4),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於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5)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6)作爲姨太太,但一沾着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着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衆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爲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只爲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士大夫們也在日見其消沉,梅蘭芳近來頗有些冷落。

  因爲他是旦角,年紀一大,勢必至於冷落的嗎?不是的,老十三旦(7)七十歲了,一登臺,滿座還是喝采。爲什麼呢?就因爲他沒有被士大夫據爲己有,罩進玻璃罩。

  名聲的起滅,也如光的起滅一樣,起的時候,從近到遠,滅的時候,遠處倒還留着餘光。梅蘭芳的遊日,遊美,(8)其實已不是光的發揚,而是光在中國的收斂。他竟沒有想到從玻璃罩裏跳出,所以這樣的搬出去,還是這樣的搬回來。

  他未經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於猥下,骯髒,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爲“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

  然而梅蘭芳對記者說,還要將別的劇本改得雅一些。十一月一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五日《中華日報·動向》。

  (2)譚叫天譚鑫培(1847—1917),藝名小叫天,湖北江夏(今武昌)人,京劇演員,擅長老生戲。一八九○年(光緒十六年)曾被召入清宮昇平署承值,爲慈禧太后演戲。

  (3)慈禧太后(1835—1908)清代咸豐帝妃,同治即位,被尊爲太后,是同治、光緒兩朝的實際統治者。“老佛爺”,清宮中太監對太上皇或皇太后的稱呼。

  (4)供奉舊時對在皇帝左右供職者的稱呼。清代也用以稱進入宮廷的演員。

  (5)竹枝詞古代民歌,多爲七言,歷代文人常有仿作。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一:“竹枝本出於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詞》九章,教裏中兒歌之。由是盛於貞元、元和之間。”

  (6)“小家碧玉”語出《樂府詩集·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

  (7)老十三旦即侯俊山(1854—1935),藝名喜麟,山西洪洞人,山西梆子演員。因十三歲演戲成名,故稱十三旦。清代申左夢畹生《粉墨叢談》說:“癸酉(1873)、甲戌(1874)間,十三旦以豔名噪燕臺。”當時梆子腔深受勞動羣衆所喜愛,士大夫則多抱歧視的態度,如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清同治十二年二月一日)中說:“都中向有梆子腔,多市井鄙穢之劇,惟輿隸賈豎聽之。”(8)梅蘭芳曾於一九一九年、一九二四年訪日演出,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年訪美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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