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祿
“山樑雌雉,時哉時哉!”(2)東西是自有其時候的。
聖經,佛典,受一部分人們的奚落已經十多年了,“覺今是而昨非”(3),現在就是復興的時候。關岳(4),是清朝屢經封贈的神明,被民元革命所閒卻;從新記得,是袁世凱的晚年,但又和袁世凱一同蓋了棺;而第二次從新記得,則是在現在。這時候,當然要重文言,掉文袋(5),標雅緻,看古書。
如果是小家子弟,則縱使外面怎樣大風雨,也還要勇往直前,拚命掙扎的,因爲他沒有安穩的老巢可歸,只得向前幹。雖然成家立業之後,他也許修家譜,造祠堂,儼然以舊家子弟自居,但這究竟是後話。倘是舊家子弟呢,爲了逞雄,好奇,趨時,吃飯,固然也未必不出門,然而只因爲一點小成功,或者一點小挫折,都能夠使他立刻退縮。這一縮而且縮得不小,簡直退回家,更壞的是他的家乃是一所古老破爛的大宅子。
這大宅子裏有倉中的舊貨,有壁角的灰塵,一時實在搬不盡。倘有坐食的餘閒,還可以東尋西覓,那就修破書,擦古瓶,讀家譜,懷祖德,來消磨他若干歲月。如果是窮極無聊了,那就更要修破書,擦古瓶,讀家譜,懷祖德,甚而至於翻骯髒的牆根,開空虛的抽屜,想發見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寶貝,來救這無法可想的貧窮。這兩種人,小康和窮乏,是不同的,悠閒和急迫,是不同的,因而收場的緩促,也不同的,但當這時候,卻都正在古董中討生活,所以那主張和行爲,便無不同,而聲勢也好像見得浩大了。
於是就又影響了一部分的青年們,以爲在古董中真可以尋出自己的救星。他看看小康者,是這麼閒適,看看急迫者,是這麼專精,這,就總應該有些道理。會有仿效的人,是當然的。然而,時光也絕不留情,他將終於得到一個空虛,急迫者是妄想,小康者是玩笑。主張者倘無特操,無灼見,則說古董應該供在香案上或擲在茅廁裏,其實,都不過在盡一時的自欺欺人的任務,要尋前例,是隨處皆是的。六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申報·自由談》。
(2)“山樑雌雉,時哉時哉!”語見《論語·鄉黨》。(3)“覺今是而昨非”語見晉代陶淵明《歸去來兮辭》。(4)關岳指關羽和岳飛。萬曆四十二年(1614),明朝政府封關羽爲“三界伏魔大帝”,並在宮中設廟奉祀。清朝對關羽累加封號,稱“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聖大帝”。清末民初祭祀漸廢。一九一四年袁世凱在稱帝前重新下令合祀關岳。一九三四年廣東軍閥陳濟棠又向國民黨政府提議恢復孔丘及關岳祀典,並於該年三月二十八日舉行“仲春上戊祀關岳典禮”。
(5)掉文袋又叫掉書袋。《南唐書·彭利用傳》:“言必據書史,斷章破句,以代常談,俗謂之掉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