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並不是靠這來解決國政,佈置戰爭,在朋友之間,說幾句幽默,彼此莞爾而笑,我看是無關大體的。就是革命專家,有時也要負手散步;理學先生(2)總不免有兒女,在證明着他並非日日夜夜,道貌永遠的儼然。小品文大約在將來也還可以存在於文壇,只是以“閒適”爲主(3),卻稍嫌不夠。
人間世事,恨和尚往往就恨袈裟。幽默和小品的開初,人們何嘗有貳話。然而轟的一聲,天下無不幽默和小品,幽默那有這許多,於是幽默就是滑稽,滑稽就是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諷刺,諷刺就是漫罵。油腔滑調,幽默也;“天朗氣清”(4),小品也;看鄭板橋《道情》一遍,談幽默十天,買袁中郎尺牘半本,作小品一卷。(5)有些人既有以此起家之勢,勢必有想反此以名世之人,於是轟然一聲,天下又無不罵幽默和小品。其實,則趁隊起鬨之士,今年也和去年一樣,數不在少的。
手拿黑漆皮燈籠,彼此都莫名其妙。總之,一個名詞歸化中國,不久就弄成一團糟。偉人,先前是算好稱呼的,現在則受之者已等於被罵;學者和教授,前兩三年還是乾淨的名稱;自愛者聞文學家之稱而逃,今年已經開始了第一步。但是,世界上真的沒有實在的偉人,實在的學者和教授,實在的文學家嗎?並不然,只有中國是例外。
假使有一個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準可以圍滿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個人,無端大叫一聲,拔步便跑,同時準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6),然而又心懷不滿,罵他的莫名其妙的對象曰“媽的”!但是,那吐唾沫和大叫一聲的人,歸根結蒂還是大人物。當然,沉着切實的人們是有的。不過偉人等等之名之被尊視或鄙棄,大抵總只是做唾沫的替代品而已。
社會仗這添些熱鬧,是值得感謝的。但在烏合之前想一想,在雲散之前也想一想,社會未必就冷靜了,可是還要像樣一點點。
五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七日《申報·自由談》。(2)理學先生理學又稱道學,是宋代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等人闡釋儒家學說而形成的唯心主義思想體系。它認爲“理”是宇宙的本體,把“三綱五常”等封建倫理道德說成是“天理”,提出“存天理,滅人慾”的主張。信奉和宣傳這種學說的人被稱爲理學先生。(3)指林語堂關於小品文的主張,見《人間世》半月刊第一期(一九三四年四月)的《發刊詞》:“蓋小品文……以閒適爲格調。”
(4)“天朗氣清”語見東晉王羲之《蘭亭集序》。(5)鄭板橋作有近似遊戲筆墨的道情《老漁翁》等十首。道情原是道士唱的歌曲,後來演變爲一種民間曲調。袁中郎,即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廣公安(今屬湖北)人,明代文學家。他和兄宗道、弟中道,反對文學上的復古傾向,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袁宏道的作品以小品散文著稱。三十年代時,林語堂等在其所辦刊物《論語》,《人間世》上極力推崇袁中郎、鄭板橋等人的文章。當時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過林語堂校閱的《袁中郎全集》,上海南強書局出版過《袁中郎尺牘全稿》。
(6)“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語見《世說新語·簡傲》,是三國時魏文學家嵇康對來訪的鐘會表示簡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