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祿
現在幾乎每年總有外國的文學家到中國來,一到中國,總惹出一點小亂子。前有蕭伯納(2),後有德哥派拉(3);只有伐揚古久列(4),大家不願提,或者不能提。
德哥派拉不談政治,本以爲可以跳在是非圈外的了,不料因爲恭維了食與色,又掙得“外國文氓”(5)的惡諡,讓我們的論客,在這裏議論紛紛。他大約就要做小說去了。
鼻子生得平而小,沒有歐洲人那麼高峻,那是沒有法子的,然而倘使我們身邊有幾角錢,卻一樣的可以看電影。偵探片子演厭了,愛情片子爛熟了,戰爭片子看膩了,滑稽片子無聊了,於是乎有《人猿泰山》,有《獸林怪人》,有《斐洲探險》等等,要野獸和野蠻登場。然而在蠻地中,也還一定要穿插一點蠻婆子的蠻曲線。如果我們也還愛看,那就可見無論怎樣奚落,也還是有些戀戀不捨的了,“性”之於市儈,是很要緊的。
文學在西歐,其碰壁和電影也並不兩樣;有些所謂文學家也者,也得找尋些奇特的(grotesque),色情的(erotic)東西,去給他們的主顧滿足,因此就有探險式的旅行,目的倒並不在地主的打拱或請酒。然而倘遇呆問,則以笑話了之,他其實也知道不了這些,他也不必知道。德哥派拉不過是這些人們中的一人。
但中國人,在這類文學家的作品裏,是要和各種所謂“土人”一同登場的,只要看報上所載的德哥派拉先生的路由單就知道——中國,南洋,南美。英,德之類太平常了。我們要覺悟着被描寫,還要覺悟着被描寫的光榮還要多起來,還要覺悟着將來會有人以有這樣的事爲有趣。
一月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一日上海《申報·自由談》。
(2)蕭伯納一九三三年二月來中國旅行時,新聞界頗多報道和評論,有人曾攻擊他“宣傳共產”。
(3)德哥派拉(M.Dekobra,1885—1973)法國小說家、記者。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來中國旅行。魯迅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一封信中說:德哥派拉“蓋法國禮拜六派,油頭滑腦,其到中國來,大概確是蒐集小說材料。”
(4)伐揚古久列(P.Vaillant-Couturier,1892—1937)通譯伐揚—古久裏,法國作家、社會活動家。曾任法共中央委員、法共中央機關報《人道報》主筆。一九三三年九月,他曾來上海出席世界反對帝國主義戰爭委員會召開的遠東會議。
(5)“外國文氓”德哥派拉於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在上海蔘加中法文藝界、報界茶話會時,中國新聞記者曾問他“對日本侵略中國之感想如何”,他回答說:“此問題過於嚴重,非小說家所可談到”。又請他談“對中國之感想”,他回答說:“來華後最使我注意的,(一)是中國菜很好,(二)是中國女子很美。”後來他從南京到北平,一路受國民黨政府官員以及文人們的迎送,都是以這類話應付。當時曾有人在報上發表談話說:“德氏來平,並未談及文學,僅譏笑中國女子,中國女子認爲德氏系一文氓而已。”(見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申報·北平特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