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我們常常恨着自己沒有合意的衣服穿。清朝末年,帶些革命色採的英雄不但恨辮子,也恨馬褂和袍子,因爲這是滿洲服。一位老先生到日本去遊歷,看見那邊的服裝,高興的了不得,做了一篇文章登在雜誌上,叫作《不圖今日重見漢官儀》(2)。他是贊成恢復古裝的。
然而革命之後,採用的卻是洋裝,這是因爲大家要維新,要便捷,要腰骨筆挺。少年英俊之徒,不但自己必洋裝,還厭惡別人穿袍子。那時聽說竟有人去責問樊山老人(3),問他爲什麼要穿滿洲的衣裳。樊山回問道:“你穿的是那裏的服飾呢?”少年答道:“我穿的是外國服。”樊山道:“我穿的也是外國服。”
這故事頗爲傳誦一時,給袍褂黨揚眉吐氣。不過其中是帶一點反對革命的意味的,和近日的因爲衛生,因爲經濟的大兩樣。後來,洋服終於和華人漸漸的反目了,不但袁世凱朝,就定袍子馬褂爲常禮服,(4)五四運動之後,北京大學要整飭校風,規定製服了,請學生們公議,那議決的也是:袍子和馬褂!
這回的不取洋服的原因卻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說,因其不合於衛生。(5)造化賦給我們的腰和脖子,本是可以彎曲的,彎腰曲背,在中國是一種常態,逆來尚須順受,順來自然更當順受了。所以我們是最能研究人體,順其自然而用之的人民。脖子最細,發明了砍頭;膝關節能彎,發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發明了打屁股。違反自然的洋服,於是便漸漸的自然的沒落了。
這洋服的遺蹟,現在已只殘留在摩登男女的身上,恰如辮子小腳,不過偶然還見於頑固男女的身上一般。不料竟又來了一道催命符,是鏹水悄悄從背後灑過來了。(6)這怎麼辦呢?
恢復古制罷,自黃帝以至宋明的衣裳,一時實難以明白;學戲臺上的裝束罷,蟒袍玉帶,粉底皁靴,坐了摩托車吃番菜,實在也不免有些滑稽。所以改來改去,大約總還是袍子馬褂牢穩。雖然也是外國服,但恐怕是不會脫下的了——這實在有些稀奇。
四月二十一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五日《申報·自由談》,署名士繇。
(2)《不圖今日重見漢官儀》作者署名英伯,發表於一九○三年九月留日學生在東京辦的《浙江潮》第七期。此題目原語出《後漢書·光武帝紀》:王莽被殺後,劉秀(即後來的漢光武帝)帶了僚屬到長安,當地吏士見到他們,“皆歡喜不自勝。老吏或垂涕曰:‘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按原語中“漢”指漢朝,英伯文中則指漢族。(3)樊山老人即樊增祥(1846—1931),號樊山,湖北恩施人,近代文人。“我穿的也是外國服”,據易宗夔《新世說·言語》記載,這是清代文學家王闓運的故事:“王壬甫碩學耆老,性好詼謔。辛亥之冬,民國成立,士夫爭剪髮辮,改用西式衣冠。適公八十初度,賀者盈門,公仍用前清冠服,客笑問之。公曰:‘予之冠服,固外國式;君輩衣服,詎中國式耶?若能優孟衣冠,方爲光復漢族矣。’客亦無以難之。”(4)一九一二年十月,袁世凱政府曾下令定長袍馬褂爲男子常禮服。
(5)林語堂在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日《論語》第三十九期發表的《論西裝》一文中說:“西裝之所以成爲一時風氣而爲摩登士女所樂從者,唯一的理由是一般人士震於西洋文物之名而好爲效顰,在倫理上,美感上,衛生上是決無立足根據的。”
(6)據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四日《新生》週刊第一卷第十期載:“杭(州)市發見摩登破壞鐵血團,以硝鏹水毀人摩登衣服,併發警告服用洋貨的摩登士女書”。當時北京、上海等地都出現過這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