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度
反對大衆語文的人,對主張者得意地命令道:“拿出貨色來看!”(2)一面也真有這樣的老實人,毫不問他是誠意,還是尋開心,立刻拚命的來做標本。
由讀書人來提倡大衆語,當然比提倡白話困難。因爲提倡白話時,好好壞壞,用的總算是白話,現在提倡大衆語的文章卻大抵不是大衆語。但是,反對者是沒有發命令的權利的。雖是一個殘廢人,倘在主張健康運動,他絕對沒有錯;如果提倡纏足,則即使是天足的壯健的女性,她還是在有意的或無意的害人。美國的水果大王,只爲改良一種水果,尚且要費十來年的工夫,何況是問題大得多多的大衆語。倘若就用他的矛去攻他的盾,那麼,反對者該是贊成文言或白話的了,文言有幾千年的歷史,白話有近二十年的歷史,他也拿出他的“貨色”來給大家看看罷。
但是,我們也不妨自己來試驗,在《動向》上,就已經有過三篇純用土話的文章(3),胡繩(4)先生看了之後,卻以爲還是非土話所寫的句子來得清楚。其實,只要下一番工夫,是無論用什麼土話寫,都可以懂得的。據我個人的經驗,我們那裏的土話,和蘇州很不同,但一部《海上花列傳》(5),卻教我“足不出戶”的懂了蘇白。先是不懂,硬着頭皮看下去,參照記事,比較對話,後來就都懂了。自然,很困難。這困難的根,我以爲就在漢字。每一個方塊漢字,是都有它的意義的,現在用它來照樣的寫土話,有些是仍用本義的,有些卻不過借音,於是我們看下去的時候,就得分析它那幾個是用義,那幾個是借音,慣了不打緊,開手卻非常吃力了。
例如胡繩先生所舉的例子,說“回到窩裏向罷”也許會當作回到什麼狗“窩”裏去,反不如說“回到家裏去”的清楚(6)。那一句的病根就在漢字的“窩”字,實際上,恐怕是不該這麼寫法的。我們那裏的鄉下人,也叫“家裏”作Uwao-li,讀書人去抄,也極容易寫成“窩裏”的,但我想,這Uwao其實是“屋下”兩音的拼合,而又訛了一點,決不能用“窩”字隨便來替代,如果只記下沒有別的意義的音,就什麼誤解也不會有了。
大衆語文的音數比文言和白話繁,如果還是用方塊字來寫,不但費腦力,也很費工夫,連紙墨都不經濟。爲了這方塊的帶病的遺產,我們的最大多數人,已經幾千年做了文盲來殉難了,中國也弄到這模樣,到別國已在人工造雨的時候,我們卻還是拜蛇,迎神。如果大家還要活下去,我想:是隻好請漢字來做我們的犧牲了。
現在只還有“書法拉丁化”的一條路。這和大衆語文是分不開的。也還是從讀書人首先試驗起,先紹介過字母,拼法,然後寫文章。開手是,像日本文那樣,只留一點名詞之類的漢字,而助詞,感嘆詞,後來連形容詞,動詞也都用拉丁拼音寫,那麼,不但順眼,對於瞭解也容易得遠了。至於改作橫行,那是當然的事。
這就是現在馬上來實驗,我以爲也並不難。
不錯,漢字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但我們的祖先,比漢字還要古,所以我們更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爲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爲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這是隻要還沒有喪心病狂的人,都能夠馬上回答的。
八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中華日報·動向》。
(2)“拿出貨色來看!”是當時一些反對大衆語的人所說的話。如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申報》本埠增刊《談言》發表的垢佛《文言和白話論戰宣言》一文中說:“可否請幾位提倡‘大衆語’的作家,發表幾篇‘大衆語’的標準作品,使記者和讀者,大家來欣賞欣賞,研究研究。”
(3)三篇純用土話的文章指《中華日報·動向》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二日所載何連的《狹路相逢》,十六、十九日載高而的《一封上海話的信》和《吃官司格人個日記》等三篇文章。(4)胡繩江蘇蘇州人,哲學家。他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三日《中華日報·動向》發表《走上實踐的路去——讀了三篇用土話寫的文章後》一文中說:“自然,何連高而二先生都是用漢字來寫出土音的。然而單音的方塊頭漢字要拼出複雜的方言來,實是不可能的。我曾看見過一本蘇州土語的聖經,讀起來實在比讀白話更難,因爲單照字面的讀音,你一定還得加一點推測工夫才能懂得。”(5)《海上花列傳》長篇小說,題雲間花也憐儂著。是一部敘述上海妓女生活的作品,書中敘事用語體文,對話用蘇州方言。按花也憐儂是韓邦慶(1856—1894)的筆名;韓字子云,江蘇松江人。(6)胡繩在《走上實踐的路去——讀了三篇用土話寫的文章後》一文中說:“並且倘然一個人已經懂得這些漢字了,老實說他更必須讀這種用漢字寫出的土話文。譬如:‘回到窩裏向罷,車(按應作身)浪向,又一點力氣都沒……’這一句話,讓一個識字的工人看麻煩實在不小。他也許真會當作這人是回到什麼狗‘窩’裏去?實際上,反不如說:‘回到家裏去,身上,又一點力氣都沒’來得清楚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