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介亭雜文隨便翻翻


  我想講一點我的當作消閒的讀書——隨便翻翻。但如果弄得不好,會受害也說不定的。

  我最初去讀書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讀的是《鑑略》〔2〕,桌上除了這一本書和習字的描紅格,對字(這是做詩的準備)的課本之外,不許有別的書。但後來竟也慢慢的認識字了,一認識字,對於書就發生了興趣,家裏原有兩三箱破爛書,於是翻來翻去,大目的是找圖畫看,後來也看看文字。這樣就成了習慣,書在手頭,不管它是什麼,總要拿來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讀幾葉內容,到得現在,還是如此,不用心,不費力,往往在作文或看非看不可的書籍之後,覺得疲勞的時候,也拿這玩意來作消遣了,而且它也的確能夠恢復疲勞。

  倘要騙人,這方法很可以冒充博雅。現在有一些老實人,和我閒談之後,常說我書是看得很多的,略談一下,我也的確好像書看得很多,殊不知就爲了常常隨手翻翻的緣故,卻並沒有本本細看。還有一種很容易到手的祕本,是《四庫書目提要》,倘還怕繁,那麼,《簡明目錄》〔3〕也可以,這可要細看,它能做成你好像看過許多書。不過我也曾用過正經工夫,如什麼“國學”之類,請過先生指教,留心過學者所開的參考書目。結果都不滿意。有些書目開得太多,要十來年才能看完,我還疑心他自己就沒有看;只開幾部的較好,可是這須看這位開書目的先生了,如果他是一位胡塗蟲,那麼,開出來的幾部一定也是極頂胡塗書,不看還好,一看就胡塗。

  我並不是說,天下沒有指導後學看書的先生,有是有的,不過很難得。

  這裏只說我消閒的看書——有些正經人是反對的,以爲這麼一來,就“雜”!“雜”,現在又算是很壞的形容詞。但我以爲也有好處。譬如我們看一家的陳年賬簿,每天寫着“豆付三文,青菜十文,魚五十文,醬油一文”,就知先前這幾個錢就可買一天的小菜,吃夠一家;看一本舊曆本,寫着“不宜出行,不宜沐浴,不宜上樑”,就知道先前是有這麼多的禁忌。看見了宋人筆記裏的“食菜事魔”〔4〕,明人筆記裏的“十彪五虎”〔5〕,就知道“哦呵,原來‘古已有之’。”但看完一部書,都是些那時的名人軼事,某將軍每餐要吃三十八碗飯,某先生體重一百七十五斤半;或是奇聞怪事,某村雷劈蜈蚣精,某婦產生人面蛇,毫無益處的也有。這時可得自己有主意了,知道這是幫閒文士所做的書。凡幫閒,他能令人消閒消得最壞,他用的是最壞的方法。倘不小心,被他誘過去,那就墜入陷阱,後來滿腦子是某將軍的飯量,某先生的體重,蜈蚣精和人面蛇了。

  講扶乩的書,講婊子的書,倘有機會遇見,不要皺起眉頭,顯示憎厭之狀,也可以翻一翻;明知道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書,已經過時的書,也用一樣的辦法。例如楊光先的《不得已》〔6〕是清初的著作,但看起來,他的思想是活着的,現在意見和他相近的人們正多得很。這也有一點危險,也就是怕被它誘過去。治法是多翻,翻來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較,比較是醫治受騙的好方子。鄉下人常常誤認一種硫化銅爲金礦,空口是和他說不明白的,或者他還會趕緊藏起來,疑心你要白騙他的寶貝。但如果遇到一點真的金礦,只要用手掂一掂輕重,他就死心塌地:明白了。

  “隨便翻翻”是用各種別的礦石來比的方法,很費事,沒有用真的金礦來比的明白,簡單。我看現在青年的常在問人該讀什麼書,就是要看一看真金,免得受硫化銅的欺騙。而且一識得真金,一面也就真的識得了硫化銅,一舉兩得了。

  但這樣的好東西,在中國現有的書裏,卻不容易得到。我回憶自己的得到一點知識,真是苦得可憐。幼小時候,我知道中國在“盤古氏開闢天地”之後,有三皇五帝,……宋朝,元朝,明朝,“我大清”〔7〕。到二十歲,又聽說“我們”的成吉思汗〔8〕征服歐洲,是“我們”最闊氣的時代。到二十五歲,才知道所謂這“我們”最闊氣的時代,其實是蒙古人征服了中國,我們做了奴才。直到今年八月裏,因爲要查一點故事,翻了三部蒙古史,這才明白蒙古人的征服“斡羅思”〔9〕,侵入匈奧,還在征服全中國之前,那時的成吉思還不是我們的汗,倒是俄人被奴的資格比我們老,應該他們說“我們的成吉思汗征服中國,是我們最闊氣的時代”的。

  我久不看現行的歷史教科書了,不知道里面怎麼說;但在報章雜誌上,卻有時還看見以成吉思汗自豪的文章。事情早已過去了,原沒有什麼大關係,但也許正有着大關係,而且無論如何,總是說些真實的好。所以我想,無論是學文學的,學科學的,他應該先看一部關於歷史的簡明而可靠的書。但如果他專講天王星,或海王星,蝦蟆的神經細胞,或只詠梅花,叫妹妹,不發關於社會的議論,那麼,自然,不看也可以的。

  我自己,是因爲懂一點日本文,在用日譯本《世界史教程》和新出的《中國社會史》〔10〕應應急的,都比我歷來所見的歷史書類說得明確。前一種中國曾有譯本,但只有一本,後五本不譯了,譯得怎樣,因爲沒有見過,不知道。後一種中國倒先有譯本,叫作《中國社會發展史》,不過據日譯者說,是多錯誤,有刪節,靠不住的。

  我還在希望中國有這兩部書。又希望不要一鬨而來,一鬨而散,要譯,就譯他完;也不要刪節,要刪節,就得聲明,但最好還是譯得小心,完全,替作者和讀者想一想。十一月二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上海《讀書生活》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公汗。

  〔2〕《鑑略》清代王仕雲著,是舊時學塾所用的一種初級歷史讀物,四言韻語,上起盤古,下迄明代弘光。

  〔3〕《四庫書目提要》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紀昀編撰。參看本卷第59頁注〔11〕。《簡明目錄》,即《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共二十卷,亦紀昀編撰,各書提要較《總目》簡略,並且不錄《總目》中“存目”部分的書目。

  〔4〕“食菜事魔”五代兩宋時農民的祕密宗教組織明教,提倡素食,供奉摩尼(來源於古代波斯的摩尼教)爲光明之神。因此在有關他們的記載中有“食菜事魔”的說法。宋代莊季裕《雞肋編》捲上載:“事魔食菜法……近時事者益衆,雲自福建流至溫州,遂及二浙,睦州方臘之亂(1120—1121),其徒處處相煽而起。聞其法斷葷酒,不事神佛祖先,不會賓客,死則裸葬……始投其黨,有甚貧者,衆率財以助,積微以至於小康矣。凡出入經過,雖不識,黨人皆館穀焉;人物用之無問,謂爲一家,故有‘無礙被’之說……但禁令太嚴,每有告者,株連既廣,又常籍沒,全家流放,與死爲等;必協力同心,以拒官吏,州縣憚之,率不敢按,反致增多。”

  〔5〕“十彪五虎”疑應作“五虎五彪”。明代計六奇《明季北略》卷四有《五虎五彪》一則:“五虎李夔龍、吳淳夫、倪文煥、田吉等追贓發充軍,五彪田爾耕、許顯純處決,崔應元、楊寰、孫雲鶴邊衛充軍,以爲附權蠹政之戒。”按《明史·魏忠賢傳》載:“當此之時,內外大權一歸忠賢……外廷文臣則崔呈秀、田吉、吳淳夫、李龍(李夔龍)、倪文煥主謀議,號‘五虎’;武臣則田爾耕、許顯純、孫雲鶴、楊寰、崔應元主殺僇,號‘五彪’。又吏部尚書周應秋、太僕少卿曹欽程等號‘十狗’;又有‘十孩兒’、‘四十孫’之號。”〔6〕楊光先字長公,安徽歙縣人。順治元年(1644)清政府委任德國天主教傳教士湯若望爲欽天監監正,變更厲法,新編曆書。楊光先上書禮部,指摘新曆書封面上不該用“依西洋新法”五字。康熙四年(1665),又上書指摘新曆書推算該年的日蝕有錯誤,湯若望等因此被判罪,由楊光先接任欽天監監正,複用舊曆。康熙七年,楊因推閏失實入獄,後獲赦。《不得已》就是楊光先歷次指控湯若望呈文和論文的彙集,其中有濃重的封建排外思想,如《日食天象驗》一文中說:“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等。〔7〕“我大清”舊時學塾初級讀物《三字經》中的句子。滿族統治者建立清朝政權後,一般漢族官吏對新王朝也稱之爲“我大清”;魯迅在這裏不說“清朝”,含有諷刺的意味。

  〔8〕成吉思汗(1162—1227)名鐵木真,古代蒙古族領袖。一二○六年統一蒙古族各部落,建立蒙古汗國,被擁戴爲王,稱成吉思汗。他的繼承者滅南宋建立元朝後,追尊他爲元太祖。他在一二一九年至一二二三年率軍西征,佔領中亞和南俄。以後他的孫子拔都又於一二三五年至一二四四年第二次西征,征服俄羅斯並侵入匈、奧、波等歐洲國家。以上事件都發生在一二七九年忽必烈(即元世祖)滅宋之前。

  〔9〕“斡羅思”即俄羅斯。見清代洪鈞《元史譯文證補》卷二十六。《新元史·外國列傳》作“斡羅斯”。

  〔10〕《世界史教程》蘇聯波查洛夫(WXYGZ[\G,現譯鮑恰羅夫)等人合編的一本教科書,原名《階級鬥爭史課本》。有中譯本兩種,一爲王禮錫等譯,只出第一分冊,神州國光社出版;另一種爲史嵛音等譯,出了第一、二分冊,駱駝社出版。魯迅說此書只譯了一本,可能是指前一譯本。《中國社會史》,蘇聯沙發洛夫(]^P[_[\G,現譯薩法羅夫)著,原名《中國史綱》。魯迅藏有早川二郎的日譯本(一九三四年版)。文中所說“叫作《中國社會發展史》”的中譯本,系李俚人譯,一九三二年上海新生命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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