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介亭雜文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


  今年的尊孔,是民國以來第二次的盛典〔2〕,凡是可以施展出來的,幾乎全都施展出來了。上海的華界雖然接近夷(亦作彝)場〔3〕,也聽到了當年孔子聽得“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樂”〔4〕。八月三十日的《申報》〔5〕報告我們說——“廿七日本市各界在文廟舉行孔誕紀念會,到黨政機關,及各界代表一千餘人。有大同樂會演奏中和韶樂二章,所用樂器因欲擴大音量起見,不分古今,凡屬國樂器,一律配入,共四十種。其譜一仍舊貫,並未變動。

  聆其節奏,莊嚴肅穆,不同凡響,令人悠然起敬,如親三代以上之承平雅頌,亦即我國民族性酷愛和平之表示也。……”

  樂器不分古今,一律配入,蓋和周朝的韶樂,該已很有不同。但爲“擴大音量起見”,也只能這麼辦,而且和現在的尊孔的精神,也似乎十分合拍的。“孔子,聖之時者也”〔6〕,“亦即聖之摩登者也”,要三月不知魚翅燕窩味,樂器大約決非“共四十種”不可;況且那時候,中國雖然已有外患,卻還沒有夷場。

  不過因此也可見時勢究竟有些不同了,縱使“擴大音量”,終於還擴不到鄉間,同日的《中華日報》上,就記着一則頗傷“承平雅頌,亦即我國民族性酷愛和平之表示”的體面的新聞,最不湊巧的是事情也出在二十七——“(寧波通訊)餘姚入夏以來,因天時亢旱,河水乾涸,住民飲料,大半均在河畔開鑿土井,藉以汲取,故往往因爭先後,而起衝突。廿七日上午,距姚城四十里之朗霞鎮後方屋地方,居民楊厚坤與姚士蓮,又因爭井水,發生衝突,互相加毆。姚士蓮以煙筒頭猛擊楊頭部,楊當即昏倒在地。繼姚又以木棍石塊擊楊中要害,竟遭毆斃。迨鄰近聞聲施救,楊早已氣絕。而姚士蓮見已闖禍,知必不能免,即乘機逃避……”

  ·聞·韶,·是·一·個·世·界,·口·渴,·是·一·個·世·界。·食·肉·而·不·知·味,·是·一·個·世·界,·口·渴·而·爭·水,·又·是·一·個·世·界。·自·然,·這·中·間·大·有·君·子·小·人·之·分,·但“·非·小·人·無·以·養·君·子”〔7〕,

  ·到·底·還·不·可·任·憑·他·們·互·相·打·死,·渴·死·的。聽說在阿拉伯,有些地方,水已經是寶貝,爲了喝水,要用血去換。“我國民族性”是“酷愛和平”的,想必不至於如此。·但·餘·姚·的·實·例·卻·未·免·有·點·怕·人,·所·以·我·們·除·食·肉·者·聽·了·而·不·知·肉·味·的“·韶·樂”·之·外,·還·要·不·知·水·味·者·聽·了·而·不·想·水·喝·的“·韶·樂”。八月二十九日。〔8〕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日上海《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署名公汗。

  〔2〕民國以來第二次的盛典一九三四年七月國民黨政府根據蔣介石的提議,明令公佈以八月二十七日孔丘生日爲“國定紀念日”。當時南京、上海等地曾舉行規模盛大的“孔誕紀念會”。北洋政府時期,袁世凱曾於一九一四年二月頒佈祀孔令,並於九月二十八日在北京主持盛大祭禮。

  〔3〕夷場指上海的租界。我國古代泛稱東方各民族爲夷,明清時也用以稱外國人。因清朝統治者忌諱“夷狄”字樣,所以有時“夷場”也寫作“彝場”。

  〔4〕“韶樂”相傳是虞舜時的樂曲。《論語·述而》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記載。

  〔5〕《申報》我國曆史最久的資產階級報紙,一八七二年四月三十日(清同治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在上海創刊,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上海解放時停刊。

  〔6〕“孔子,聖之時者也”語見《孟子·萬章》,是孟軻稱道孔丘的話。

  〔7〕“非小人無以養君子”語出《孟子·滕文公》:“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

  〔8〕本文發表時原未署寫作日期,此處所記有誤:文中所引新聞二則均見八月三十日報;又據《魯迅日記》一九三四年八月三十一日:“上午寄望道信並稿一篇”,“望道”即當時《太白》的編輯陳望道,所寄稿即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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