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看了些雜誌,偶然想到的——濁世少見“雅人”,少有“韻事”。但是,沒有濁到徹底的時候,雅人卻也並非全沒有,不過因爲“傷雅”的人們多,也累得他們“雅”不徹底了。
道學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見不仁不恕的人們,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賢,而做官的時候,不能不給無告的官妓吃板子〔2〕。新月社的作家們是最憎惡罵人的,但遇見罵人的人,就害得他們不能不罵〔3〕。林語堂先生是佩服“費厄潑賴”的〔4〕,但在杭州賞菊,遇見“口裏含一枝蘇俄香菸,手裏夾一本什麼斯基的譯本”的青年,他就不能不“假作無精打彩,愁眉不展,憂國憂家”(詳見《論語》五十五期)的樣子〔5〕,面目全非了。
優良的人物,有時候是要靠別種人來比較,襯托的,例如上等與下等,好與壞,雅與俗,小器與大度之類。沒有別人,即無以顯出這一面之優,所謂“相反而實相成”〔6〕者,就是這。但又須別人湊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幫閒,也至少不可說破,逼得好人們再也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侻”〔7〕的,但禰正平天天上門來罵他,他也只好生起氣來,送給黃祖去“借刀殺人”了。〔8〕禰正平真是“咎由自取”。所謂“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羅帳,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覺和吃飯,和俗人究竟也沒有什麼大不同;就是肚子裏盤算些掙錢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絕無其事。但他的出衆之處,是在有時又忽然能夠“雅”。倘使揭穿了這謎底,便是所謂“殺風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帶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無此輩,何至於此呢?所以錯處總歸在俗人這方面。
譬如罷,有兩位知縣在這裏,他們自然都是整天的辦公事,審案子的,但如果其中之一,能夠偶然的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應該加以恭維,天地之間這纔會有雅人,會有韻事。如果你不恭維,還可以;一皺眉,就俗;敢開玩笑,那就把好事情都攪壞了。然而世間也偏有狂夫俗子;記得在一部中國的什麼古“幽默”書裏〔9〕,有一首“輕薄子”詠知縣老爺公餘探梅的七絕——紅帽哼兮黑帽呵,風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低首開言道:小底梅花接老爺。
這真是惡作劇,將韻事鬧得一塌胡塗。而且他替梅花所說的話,也不合式,它這時應該一聲不響的,一說,就“傷雅”,會累得“老爺”不便再雅,只好立刻還俗,賞吃板子,至少是給一種什麼罪案的。爲什麼呢?就因爲你俗,再不能以雅道相處了。
小心謹慎的人,偶然遇見仁人君子或雅人學者時,倘不會幫閒湊趣,就須遠遠避開,愈遠愈妙。假如不然,即不免要碰着和他們口頭大不相同的臉孔和手段。晦氣的時候,還會弄到盧布學說〔10〕的老套,大吃其虧。只給你“口裏含一枝蘇俄香菸,手裏夾一本什麼斯基的譯本”,倒還不打緊,——然而險矣。
大家都知道“賢者避世”〔11〕,我以爲現在的俗人卻要避雅,這也是一種“明哲保身”。
十二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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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署名且。
〔2〕朱子即朱熹。他給官妓吃板子一事,見宋代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十:“天台營妓嚴蕊……色藝冠一時……唐與正守臺日,酒邊嘗命賦紅白桃花……與正賞之雙縑……其後朱晦庵(按即朱熹)以使節行部至臺,欲摭與正之罪,遂指其嘗與蕊爲濫,繫獄月餘,蕊雖備受筍楚,而一語不及唐,然猶不免受杖,移籍紹興,且復就越置獄鞫之,久不得其情……於是再痛杖之,仍繫於獄。兩月之間,一再受杖,委頓幾死。”
〔3〕指梁實秋等對作者的謾罵攻擊。梁實秋在發表於《新月》第二卷第八號(一九二九年十月)的(“不滿於現狀”,便怎樣呢?》一文中說:“有一種人,只是一味的‘不滿於現狀’,今天說這裏有毛病,明天說那裏有毛病,有數不清的毛病,於是也有無窮盡的雜感,等到有些個人開了藥方,他格外的不滿:這一副藥太冷,那一到藥太熱,這一副藥太猛,那—副藥太慢。把所有的藥方都褒貶得一文不值,都挖苦得不留餘地,好像惟恐一旦現狀令他滿意起來,他就沒有雜感可作的樣子。”又說:“‘不滿於現狀’,便怎樣呢?我們要的是積極的一個診斷,使得現狀漸趨(或突變)於良善。現狀如此之令人不滿,有心的人恐怕不忍得再專事嘲罵只圖一時口快筆快了罷?”參看《三閒集·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
〔4〕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人,作家。早年留學美國德國,回國後任北京大學等校教授,三十年代在上海主編《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雜誌,提倡所謂性靈幽默文學。“費厄潑賴”,英語Fairplay的音譯,意譯爲公正的比賽,原爲體育比賽和其他競技所用的術語,意思是光明正大的比賽,不要用不正當的手段。英國資產階級曾有人提倡將這種精神用於社會生活和黨派鬥爭。一九二五年十二月林語堂在《語絲》第五十七期發表《插論語絲的文體——穩健、罵人、及費厄潑賴》一文,提倡所謂“費厄潑賴”精神。參看《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及其有關注釋。〔5〕林語堂在《論語》第五十五期(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遊杭再記》中說:“見有二青年,口裏含一支蘇俄香菸,手裏夾一本什麼斯基的譯本,於是防他們看見我‘有閒’賞菊,又加一亡國罪狀,乃假作無精打采,愁眉不展,憂國憂家似的只是走錯路而並非在賞菊的樣子走出來。”
〔6〕“相反而實相成”語出《漢書·藝文志》:“其言雖殊,譬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7〕曹孟德(155—220)曹操,字孟德,沛國譙縣(今安徽亳縣)人。東漢末官至丞相,封魏王,子曹丕稱帝后追尊爲武帝。他處世待人,一般比較放達,不拘小節。通侻,即此意。〔8〕禰正平(173—198)即禰衡,字正平,平原般(今山東臨邑)人,漢末文學家。據《後漢書·禰衡傳》,禰衡屢次辱罵曹操,曹操想殺他而有所顧忌,就將他遣送與荊州刺史劉表;後因侮慢劉表又被送與江夏太守黃祖,終於爲黃祖所殺。
〔9〕古“幽默”書清代倪鴻的《桐陰清話》卷一載有這首詩,其中“低首”作“忽地”。
〔10〕盧布學說指反動派誣衊進步文化工作者受蘇俄收買,接受盧布津貼的謠言。參看《二心集·序言》。
〔11〕“賢者避世”孔丘的話,見《論語·憲問》。據朱熹《集註》,“避世”是“天下無道而隱”的意思。
212魯迅全集·且介亭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