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廟集跋《情書一束》

  年代久遠,忘記是那一個皇帝時代的事了,總之,朋友Y君那時還在人間罷。一個寒冬的晚上,青年的我們倆蹌蹌踉踉地跑到東安市場去,在小店裏每人吃了一碗元宵,心兒也漸漸和暖起來了。於是在市場上踱來踱去地想看女人,——看女人,這是我們那時每次逛市場的目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而且又是那樣冰凍嚴寒的冬天,小攤上雖然還燈火輝煌地,遊人確已寥落可數了。那裏有美麗的女人呢?我們倆踱來踱去的瞧了半天,終於連一條紅圍巾的影子也瞧不見。Y君很淒涼地說:“今晚的市場是何等灰色呀!”“哦,灰色!成對的此時大約都躺在紅綾被裏了。”我帶着氣憤的神氣答。

  總之,後來我們是混到小書攤上去了。Y君花了十吊銅子買了一部舊版的《三俠五義》,他那時已經對朋友們掛起招牌想做強盜式的英雄了,雖然要做英雄是爲了得不着女人的愛的緣故。我呢,因爲袋裏無錢,所以什麼書也沒有買。那一部舊版的《三俠五義》有一個青布硬殼套,Y君只在燈底下打開套來略略翻看了一本第一冊上面的圖畫,便夾在肘下走了。但是,在半路上,Y君的一套《三俠五義》終於被我用強迫的手段奪了來。其間略有爭鬥,我記得還捱了Y君惡狠狠地打了一手杖。一手杖正打在背脊之上,當時覺得很痛,過了幾分鐘也就消失了。而且代價也真值得,誰也夢想不到那樣一套舊小說內竟夾着幾封蠅頭小字的哀惋絕人的青年男女們的情書。

  那些情書裏的男女主人公是誰呢?何以夾在這一套舊《三俠五義》裏?我雖然不是考據家,但當時爲了好奇心所迫,也曾花了很多時間去考據,而結果仍是渺渺茫茫。那情書上所署名,男的似乎是J,女的似乎是A。然而J是誰呢?A又是誰呢?我千思萬想終於是難明白。我那時對於這些情書絕對守祕密,第一個要瞞着的是Y君。至於爲什麼要守祕密?理由此時也忘掉了。大約我那時把那些情書當作寶貝看待罷。鄉下人得着寶貝是不願意旁人知道的。而況那些寶貝明明從Y君買來的舊書裏得來的呢?我在夜闌人靜,孤燈儔影的時節,偷偷地在燈下閱讀那些情書:紅色的信箋,上面點點的盡是痕跡。是淚痕罷?因爲是用鉛筆寫的,所以字句也十分模糊了。但隱隱約約地總可看出青年男女真情的流露,和人世種種不幸的痛苦。我青年時也蒙一兩個女人愛過,但後來伊們都愛了旁的有錢有勢有貌的男人,把我這又窮又弱的“醜小鴨”丟了。在過去的幾年中,感謝那些情書,消磨了我無數難眠的長夜。悲哀處流了一把眼淚,感動處嘆了一聲可憐。尼采(Nietzche)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那幾封蠅頭小字的紅色情書,蓋無一字無一句不是青年男女火一般熱的愛的心中流露出來的鮮血呵!但那情書中的主人公J與A究竟如何結果?——家庭的頑固,社會的壓迫,第三者的糾紛,我看了一些斷片的情書,如何知道他們以後的渺茫的結局呢?

  人生如朝露,Y君竟因肺病於前年夏間死去。冥冥中是不是有鬼呢?我不知道。自Y君死去以後,我心中十分悲傷。晚上也時常做夢,夢見Y君用手杖打我,痛得大叫而醒。有時我又夢見一位不相識的眉頭稍蹙,身材瘦削的青年,與一位裝束入時,嬌小玲瓏的少女,向我要求什麼。因此神魂不寧,一病兩月。病中,我知道是那些情書作祟,想把那些情書用火燒去。但燃了幾次火柴,終於不忍下手。我因此又向冥冥中禱告,擬將那些情書謄清印刷出來,傳之人間,定名爲《情書一束》。

  然而窮漢生涯,時間和精力已經整批的賣掉了。兩年來我在一個古廟裏替和尚們守菩薩當書記,每天要在七八點鐘的時間坐在觀音菩薩座下寫蠅頭小楷的《金剛經》。晚上總是肩酸腰痛,臥睡不寧。心裏也想把那些情書謄清出來,以期無負自己的禱告。然而有心無力,徒嘆奈何而已。

  今年夏秋苦雨,古廟檐瓦多漏洞,我的竹箱擱在窗下,常爲雨點打溼。W君說,“把箱子打開來曬曬罷。”我對於W君的好意是感激的。然而這竹箱怎能拿出外面去曬太陽呢?我的確存了一個自私的心,以爲將來這些藏在竹箱裏的情書發表出去,一定要瞞着旁人,算作自己的創作。我的房裏的財產,除了這一口竹箱以外,四壁空空,毫無可以隱藏的地方,所以那些情書也終於鎖住箱裏了。秋盡冬來,體弱血衰,不能耐冷。忽然想起竹箱裏有一件十年前的老羊皮背心,或者可以禦寒。取鑰開箱,才發見擺在上層的那些情書已爲雨點溼透,字跡模糊,不可閱讀。而老羊皮背心則依然無恙,則未始非不幸中之大幸。嘆氣數聲,欲哭無淚。亦可憐矣!

  鳴呼那寶貝似的數十頁情書已經爲雨水所蝕,半隱半現矣。餘乃立志就記憶和想像所及,一鱗一爪,爲之整理就緒,以期青年男女之真實情感,不致無端湮沒。剛擬就冬夜難眠之時,開始執筆,而京津戰起,交通斷絕,百物昂貴,困於油鹽,時焦急而輟筆。茬苒兩月,才整理出若干篇。名爲《情書一束》,從兩年前舊定之名也。

  餘年青時也曾弄過文學,其實也不過弄弄而已,並不是對於文學,特別喜歡。好像是Sten-dhal曾說起,他坐下來寫文章就好像抽雪茄煙;我之弄文學,也正是抽雪茄煙之意,雖然我並不想高攀Stendhal般的文豪。做文章也許是我的A Refuge from the emptiness of Life罷。匆匆忙忙的隨筆寫成幾篇東西,有的在朋友們辦的報上發表過了,有的寄出去發表,忽然又被編輯先生退回來了,上面還用硃批批了“不用”二字。現在也擇了幾篇,發表在《情書一束》裏。

  至於讀《情書一束》的人們,有的讀得痛哭流涕,有的讀得嬉笑怒罵;——有的拿它當小說讀,有的當故事雜感散文讀,有的當情書讀,——放在抽屜裏來常寫情書給愛人時的參考;有的文學家與批評家或者蹙起眉頭來以爲這不是文學,這是藝術園裏的一束雜草:都隨他去罷。一二百年後或者有考證家出,引今據古長篇大論地考證《情書一束》,也許竟能隱約地考出《情書一束》中的許多主人公,如胡適之先生之考證《紅樓夢》焉。是書即暫時無人肯買,將來也許竟能風行一時罷。然而未來的事,誰有那樣耐心去管它呢?至於餘貧窮人的希望,則在是書之能趕快印出,趕快賣去,趕快多弄得若干金錢,以舒眼前生活的困難而已。


一九二五,冬至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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