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你看——”表妹從書袋裏一掏,忽然掏出一冊小白色的本子來:
“《光華》……”
這兩個模仿康聖人的字體,好生而熟,大約是李石岑君的書法吧,彷彿在什麼雜誌的封面上常見過的。
躺在沙發上大略一翻,這二卷一期的《光華》週刊真是內容豐富哪!胡適教授的《讀書雜記》是“考證象棋的年代”的,我平生對於象棋無啥興味,所以也懶得去看了。引我注目的還是那篇《浪漫的與寫實的》,這是怎樣動人的標題,我不由地又想起梁實秋教授的《浪漫的與古典的》,那美國白璧德(Babbitt)一派的健將的大作。
該文一開首提起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這彷彿又不是白璧德派的議論了。再看下去——
看到文章第二段,妙語就來了:
“我們因爲深惡環境,便把它深刻地描寫出來,這便成了寫實派的文學;我們因爲深惡環境,便把我們自己的理想界創造出來,這便成了浪漫派的文學。所以寫實派的文學是破壞的工作,而浪漫派的文學是創造的工作。”
我覺得這些議論是古今中外論文學的書上所罕見的,所以特別提來。
下面妙語還多呢:
“這裏我們可以找到文學的使命,那就是革命。(倘然在沒有革命聲浪的時侯。你來提倡革命,人家都會說你是過激;倘然在革命聲浪正高的時侯,你來提倡革命,人家也會說你是投機。)”
原來如此。“文學的使命”雖是“革命”,但通達世故的人都該知道,革命是革不得的。早一點革命怕人家罵“過激”,晚一點革命又怕人家罵“投機”。然則怎麼辦纔好呢?老頭子曰:“不如老實點坐在家裏罷。”
“我們再從藝術方面來講,寫實派是爲人生而藝術,而浪漫派是爲藝術而藝術;然而人生應當是藝術的,……寫實派的作品,就是浪漫派的,浪漫派的作品,也就是寫實派的。……”
記得宋朝有個和尚彷彿說過幾句比喻的妙話:“天下的道理是差不多的。比方你打滿了一桶水,又用一隻空桶分開來,是一個樣子了;再又用一隻空桶分開來,又是一個樣子。其實倒來分去,合起來還是一桶水。”——“浪漫”就是“寫實”,“寫實”就是“浪漫”,有什麼不對呢?黑人是人,白人是人,黃人也是人。所以白人就是黃人,黃人就是黑人。君子曰:“天下的道理,一而已矣!”
但是天下的文學史家也實在太笨!記得二十年前聽一個英國教師講文學史,彷彿說到歐洲文藝思潮,從十九世紀的初年起,這五十年中,是主觀的文藝思潮勃興,可稱爲浪漫主義的時代;從十九世紀的中葉起,文藝受了科學的影響,便成了寫實主義。浪漫主義大約是Romanticism的譯名;寫實主義彷彿是Realism的譯名。這兩個字的英文字母多寡有別,但第一字母是R的,是不會錯的。所以這個R就是那個R,那個R就是這個R!哈,哈。
又“爲人生而藝術”大概是art for life,“爲藝術而藝術”大概是art for art's sake。然而兩個“而”字也用得不大亨。
“魯迅的《吶喊》,《仿徨》,《野草》,都是寫實派的作品;張資平的《苔莉》,《最後的幸福》,都是浪漫派的作品。”
張資平君的作品,近來聽說很流行,我的表妹的口袋裏也常藏着他的小說。但說來也慚愧,我的確一頁也沒有看過,所以不敢亂說,究竟是不是“浪漫”。然而魯迅君,哈,哈,原來《野草》也是“寫實派”,究竟不知道《野草》裏寫的是那塊田裏或那座山上的幾莖野草。——請《光華》週刊的作者有以語我來。
表妹已經陪着我的內人逛大世界去了。我想,看這樣的文章,還不如躺在牀上抽菸罷。——
然而我的腦中總忘不了表妹口中的許多“名教授”。
一九二七,十一,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