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廟集古廟雜談

(一)


  近來在讀小泉八雲的《詩的鑑賞》(Apprecia-tion of Poetry)。小泉八雲的議論,有時也未免稍舊;但實在有獨到的地方。我最喜歡的是《勃朗寧研究》(Studies in Browning)一章。勃朗寧是不容易懂的,雖然我們的文豪可以花兩小時就做一篇介紹勃朗寧的文章。小泉八雲論勃朗寧,以爲勃朗寧同愛默生(Emerson)一樣,可以說是“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者。但他們的個人主義,並不是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他們的個人主義意思是Self-cultivation,“是每個人都應該發展他的體力和心力到於極度”。這樣的個人主義的教義,就是make yourself strong。人不過是一個人罷了,不是上帝;所以你也許要做許多壞事和笨事。但無論你幹什麼,就是幹壞了,也應該好好地幹去,用全副力量去幹,“就是強惡也許比弱德會好些”!

  我可以算是不懂得勃朗寧的,因爲他的全集,我並沒有讀完,也讀不全懂。(中國恐怕沒有人敢說真懂得勃朗寧!)但我讀了小泉八雲這段議論,實在是很歡喜的。中國人實在是太懦弱了,而且我就是其中懦弱的一個。

  從身體一方面看來,我們不是太胖,就是太瘦,或者是太矮。(有許多女學生真是矮得無可再矮!)我們不但遠比不上那碧眼黃髮的白種人,就是比起那短小精悍的日本人來,也覺十分慚愧,幾乎不敢用鏡自照其憔悴的臉。從精神一方面看來,我們的心理上有從古傳來的兩個魔鬼:一個是“忍”,一個是“讓”。“忍”便是像烏龜一般的縮起頭來;“讓”便是像豬羊一般的任人宰割。

  你們的老婆給軍閥們的丘八強姦了,你們的兒子給軍閥們拉夫拉走了,你們的房子給丘八和土匪焚燒了,然而你們只會痛哭流淚的逃走,你們只會躲在租界上打幾個電報,你們只會……。我告訴你們:“忍”和“讓”是烏龜和豬羊的道德;你們是人,你們應該make yourself strong!

  這是聽說來的,也許是實事罷。無錫的城外一帶,當齊燮元從上海再攻盧永祥的時代,城外的商店和住戶可說是搶得精光了。然而無錫城內獨能保全。這並不是齊燮元的丘八忽然大發慈悲,實在是無錫城內的商團在城邊設了電網,所以齊燮元的敗兵不能進城。

  你們應該用槍炮抵抗槍炮,至少你們也應該設起電網。你們應該武裝起來!

  假如你們是人,你們就應該make your-self strong。否則,你們用豬羊去孝敬兇惡的丘八,你們自己也就是豬羊。

  中國現在所需要的,不是淺薄的博愛主義,而是自強的個人主義!否則像這樣大多數弱似烏龜和豬羊的人們,在軍閥的槍炮底下犧牲,也是活該!


十四,三,十。



(二)


  近來常聽見一種高超的議論,便是:你們應該讀書,不應該做文章。

  究竟讀書要讀到什麼時候纔可做文章呢?這個他們並沒有說。

  於是膽小的人們,從此嚇得不敢動筆,老實的人們,於是一面動筆,一面又懺悔。從此而中國的文壇上現出一層寂寞的灰色。

  這真教人納悶。

  我推求這種高超議論的來源,而知道有兩種思想在那裏作祟,便是“不朽論”和“歷史論”。

  作一文,著一書,必曰,我將何以不朽,何以在歷史上佔位置。“不朽論”的老調,便是“懸之四海而皆準,推之萬世而不惑。”這本是儒家的古舊思想。

  然而只要舊思想穿上新衣裳,青年們當然從此不敢懷疑。

  其實世間決無永久不朽的真理。至於歷史上的位置,也很難說,這正如康德(Kant)的位置,在英美的哲學史上一定佔不了幾頁;而且尼采(Ni-etzsche)的位置,在胡適先生的《五十年來的世界哲學》上,便用了“其實尼采一生多病,也是弱者之一”兩句俏皮話,作了尼采《超人論》的收場。

  讀書而讀到康德和尼采一般的淵博,當然也不是容易的事。然而歷史上的位置究竟還渺茫。

  我告訴你們:你們活着,應該做活着的事。你們有議論便發議論;你們不妨一面讀書,一面發議論。

  在太陽底下,沒有不朽的東西;白紙的歷史上,一定要印上自己的名字,也正同在西山的亭子或石壁上,題上自己的尊號一般的無聊。

  而且就自己求學問方面說,作文和談話都是訓練自己思想的好方法,這正好借了胡適之先生的英文話,告訴你們Expression is the most effective way of appropreating one's own th-ought。


十四,三,十三。



(三)


  近來忽然覺得,我們貴國人(當然我也在內)有兩種觀念是不很清楚:一種是“數”的觀念,一種是“時”的觀念。

  假如你早上起來,你問你的朋友,“現在幾點鐘了?”無論實際上是九點十分,九點二十分,或者九點二十五分,他也許就猝然的回答你說,“現在是九點鐘。”

  你們要是不相信我的話,儘可隨時試試你們的朋友,有太太的可以試試太太,有小姐的可以試試小姐,有兒子的也不妨試試你們心愛的兒子。我的話大概總有效驗的,雖然我不是預言家保羅,也不會哄你們花五毛錢去得一輛汽車。

  一天分做十二個時辰——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已經夠麻煩了,卻偏偏要分做二十四小時,每小時又要分做六十分,每分又要分做六十秒。豈不是太麻煩了麼?我的祖母是個國粹派,伊總以爲太麻煩了的。



  伊曾慷慨激昂地對我發過議論,伊說,“太陽從東方起來便知道是早晨,太陽從西方下去便知道是天晚,太陽走到天空的中央當然是正午,豈不很明白麼?偏要分做幾點幾十分,真是麻煩而且無聊。”

  如若有人請我祖母去玩,伊一定說,“我早上來。”無論是早上九點鐘,十點鐘,十一點鐘,然而太陽沒有走到天空的中央,當然仍舊還是早上。

  其實太陽何嘗常常能走到天空的中央,天空的中央又在那裏?然而這些問題是不許提出的,提出也是愚問。

  我的祖母究竟是七十歲以上的人了,其實七十歲以下的人們,或者就是自命受過教育的人們,“時”的觀念不清楚如我祖母的一定不在少數。

  孟祿(Dr.Paul Monroc)博士到過中國以後,曾對人發這樣的議論,“中國人宴會多半是遲到,上火車卻總是早到。”

  火車開行是有定時的,中國人當然不舒服了,所以非早到不可。

  然而我是中國人,總以爲中國人是可以原諒的。因爲我們聰明的祖宗雖然也發明了指南針,後來又發明了“日晷”,然而壁上掛着滴答滴答的時鐘終是西洋人發明的,我們當然過不慣那些幾點幾分幾秒的生活。

  要說我們貴國人對於“數”的觀念不清楚,一定有許多熱血的青年們覺得十分不舒服了,我猜想。

  二五一十誰不知道?三三得九誰不知道?六六三十六又誰不知道?誰說中國人“數”的觀念不清楚!

  然而熱血的青年且慢着,這是有事實爲證的。

  我們且不必扯到大學中學裏的數學成績是怎樣壞,因爲近代所謂時髦的青年們多半是文學家,他們會做新詩,他們會做白話文,他們會喝酒,他們也會失眠,當然是不需要數學的;而且徐詩哲也公然的在什麼附中演說過,世界上的大文學家多半是不善數學的,他更會從古至今從西到東的引了許多例。

  我們且談談古人罷,古之文學家或者不如今日之多,而且罵古人究竟是一件便宜的事情。無論你罵他是豬,是羊,是牛,是馬,是賣國賊,他當然只有沉默地受着,無論如何也不會從棺材裏跳出來回罵。

  我總疑心古人對於“數”的觀念是不清楚的,你且看他們怎樣的胡鬧:胸中有五臟,天上有五星,陰陽有五行,人間有五倫。你看他們只會用一個“五”字包括一切。你看他們對“數”的觀念是何等的模糊!

  “朋友!你們貴國有若干人?”

  “四萬萬人!”

  中國真只有四萬萬人嗎?誰統計過。有人說從民國以來戰爭頻仍,現在只有三萬萬人了。然而誰又統計過?我也知道這是不容易統計的。然而你們貴村有若干人?你們貴府有若干親戚朋友?你老有多少貴庚?你家少爺結婚了幾年了?你能夠一氣答出而不謬誤嗎?我猜你是要弄錯的,就是用心理學家的統計方法也會弄錯的。


十四,三,二十。



(四)


  我初到北京的那一年,東安市場彷彿是一片焦土,只有幾間矮小的店鋪,還留着幾壁燒殘的危牆。伴我到東安市場的T.君,指着一堆瓦礫的焦土告我說,“那裏從前是很鬧熱的。”

  “哦!”我毫無感想地回答T.君。

  不知過了幾月,而東安市場在鳩工動土了。又不知過了幾月,而東安市場煥然一新了。

  那時我相識的似乎只有T.君,所以再陪我去逛新建築的東安市場的仍然是他。

  “呵!如今的東安市場比從前寬敞得多,整齊得多了。房屋比從前高大,街道也比從前開展了。”T.君讚美地說。

  “哦!”我含糊地回答T.君,腦中引起許多的感想來。

  我們徽州的鬧熱商埠,當然要推屯溪鎮了,所以徽州人都稱屯溪鎮爲小上海。

  有一年,那時我頭上還梳着小辮子罷,屯溪鎮失火了,一晚便燒去幾百家。

  我慘然了,聽見這火災的消息以後。

  “那有什麼呢?屯溪鎮是愈燒愈發達的。”父親毫不在意的說。

  “難道燒去許多房屋財物也不可惜麼?難道這樣大的損失反愈損失愈發達麼?”我似乎不相信父親的話似地說。

  “損失,這不過暫時的。我所看見的屯溪鎮是:火燒一次,房屋整齊而且高大一次;火燒一次,街道寬大而且潔淨一次;火燒一次,市面繁華一次。”

  我當然不懂了,因爲父親說的是屯溪鎮的歷史上的話;而我那時年紀很小,我的頭腦中簡直沒有屯溪鎮的歷史。

  但後來也漸漸明白了,從我的頭上的小辮子剪了以後。

  我看見了許多古舊的老屋,在我的故鄉,污穢而且狹隘,牆壁已傾斜得搖搖欲倒了,然而古屋裏的人們照樣地生活着,談着,笑着,他們毫不感覺危險而且厭惡。

  我懷疑而且不安了,“這麼古舊的老屋還不想法子改造麼?”

  “改造,談何容易,要損失,還要代價。”一個老年人很藐視地告訴我,他是我的親戚。

  我恍然了,知道改造不是那麼容易。

  然而狂風吹來,古屋倒了,新屋又建築起來了;大火燒來,古屋毀了,新屋又建築起來了。狂風和大火底下,當然損失了不少的生命和財產,然而新屋終於建築了起來。

  從此以後,我讚美狂風,也讚美大火,它們誠然是徹底的破壞者;然而沒有它們,便也沒有改造。

  有時我也替愚蠢的人們可憐;有時我又想,爲了改造,爲了進步,愚蠢的人們是應該犧牲。

  我希望狂風和大火毀壞了眼前之一切的污穢而狹隘的房屋,在荒涼的大地上,再建築起美麗而高大的宮殿來。我希望徹底的破壞,因爲有徹底的破壞,纔有徹底的建設。

  我讚美東安市場過去的大火,因爲有了它,東安市場纔有現在的新建設。


十四,三,二十五。



(五)


  偶然買得一隻母雞,便送到Amy的府上去。

  那裏住着的Y小姐也有三隻母雞。

  我把我的母雞放在Amy府上的庭中,Y小姐和Amy都圍上來。

  “幾吊錢買的?”Amy問。

  “八吊半。”我欣然地說。

  “買得便宜!”Y小姐誇獎地說。

  然而Y小姐的三隻母雞也圍上來了,其中一隻黃毛的母雞,氣洶洶地直衝到前面來,將我的母雞的頸兒咬着;然而我的母雞亦頗不弱,於是伊倆便決鬥起來了。

  Y小姐與Amy站在一旁瞧着,笑着。

  我的確忍不住了,瞧着這無理的決鬥。我於是用左腳將我的母雞踢開,然而Y小姐的母雞又直撲上來了;我知道這無理的決鬥是不可免的了,於是也站在一旁,說:

  “你們鬥罷,畜生們!”

  “鬥死一隻也好,橫豎有雞肉吃。”Amy接着說。

  然而我心中又似乎有牢不可破的倫理:我總覺得人可以殺雞,雞決不可以殺雞的。於是我也加入雞的戰鬥,連午飯也不想去吃。

  Y小姐與Amy自然笑我多事了。

  然而因爲我的干涉,雞們的爭鬥終於停止。

  我知道雞們是不忠厚的,這也不自今日始了。魯迅先生的後園養了有三隻雞,這三隻雞自然是朝夕相聚,應該是相親相愛的了。然而也時常爭鬥,我親眼看見過的。

  “雞們鬥起來了。”我從窗上看出去,對魯迅先生說。

  “這種爭鬥我也看得夠了,由他去罷!”魯迅先生說。

  “由他去罷!”是魯迅先生對於一切無聊行爲的憤慨態度。我卻不能這樣,我不能瞧着雞們的爭鬥,因爲“我不願意!”

  其實“我不願意”也是魯迅先生一種對於無聊行爲的反抗態度。《野草》上明明的說着,然而人們都說“不懂得”。

  我也不敢真說懂得,對於魯迅先生的《野草》。魯迅先生自己卻明白的告訴過我,他的哲學都包括在他的《野草》裏面。

  我想養雞,因爲我愛吃雞蛋。

  我因爲養雞而想起愛養雞的杜威(John De-wey)先生來。

  杜威先生離開中國以後,我們大概對於他的最近的思想和生活都茫然了罷。這是麥柯(Wil-liam MeCall)博士告訴我們的關於杜威的一件趣事。



  杜威先生回國以後,在家中養了幾隻雞。他愛拿他養的雞所生的雞蛋去送他的朋友。

  一天,他拿了幾個雞蛋去送他的同事哥侖比亞大學某教授。

  某教授剛巧不在家。

  杜威先生將雞蛋留下,自己回來了。

  後來某教授回家,僕人告訴他說,“今天有個賣雞蛋的送了幾個雞蛋來。”

  某教授想了半天,才知道賣雞蛋的原來是杜威先生!

  麥柯博士曾告訴我們某教授的名字,可惜我一時忘記了,記不起某教授的名字來。

  這自然是杜威先生的趣事。我之養雞,並不是想媲美杜威先生。杜威先生養的雞多,所以生的雞蛋還可以送人;然而我只有一隻雞,我送給Amy,因爲我的雞養在伊的家中,生出蛋來還是我吃。

  我是貧者,沒有餘蛋送給旁人。


十四,四,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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