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廟集感嘆符號與新詩

  最近看見張耀翔君在《心理》雜誌做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新詩人的情緒》,(《心理》第三卷第二號,)內容論的是“感嘆符號車載斗量。”張君不憚煩的把中國的《嘗試集》,《女神》,《春水》,《浪花》等詩集裏面的感嘆符號“!”一本本的統計起來,又把西洋的莎士比亞,彌爾敦,白朗寧,但丁諸人的詩集裏面的感嘆符號“!”都一本本統計起來,而得一個“結論”:


中國現在流行之白話詩,平均每四行有一個歎號,或每千行有二百三十二個歎號。公認外國好詩平均每二十五行始有一個歎號。中國白話詩比外國好詩歎號多六倍。中國詩人比外國大詩家六倍易於動感嘆。


子夏《毛詩序》雲:“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若今之白話詩,可謂亡國之音矣。



  張君這種“黃絹幼婦”的議論,我個人看了,只能合十讚歎,(我不是新詩人,然而也是“易於感嘆”的,我只好預備做“亡國奴”,)不敢贅一辭。一來呢,張君是有名的心理學家,自然對於“情緒”是很有研究的。無論是新詩人的情緒,舊詩人的情緒,老詩人的情緒,少詩人的情緒,男詩人的情緒,女詩人的情緒,張君自然是歷歷如數家珍,一下筆就可以幾千言。我呢,心理學書雖然也看過幾本。但因爲生性太笨的緣故,到如今還不懂得“情緒”兩個字怎樣解,所以對於張君這篇《新詩人的情緒》的大作,自然不敢說什麼話了。二來呢,講到“新詩人”三字,更叫我慚愧慚愧,惶恐惶恐。因爲我雖然也曾湊過幾首歪詩,也曾大膽的在這裏那裏的報紙上發表出來。但我從來沒有那樣狗膽自己冒稱“新詩人”,而且有時候拿起鏡來自己照照,覺得也半點“新詩人”的相貌都沒有。因爲現在所謂時髦“新詩人”者:身上自然要穿起洋裝,眼上自然要戴上眼鏡,臉上自然要搽上幾點雪花膏,口上自然也要會背出幾首雪萊拜輪的洋詩,或者是能夠到什麼紐約倫敦去逛逛,會會什麼女詩人! 就不然也要借幾塊大洋,到西湖之濱去找一兩個女學生,談談心。我呢,以上幾種資格一種也沒有,所以自然不敢夢想做新詩人了。至於在這裏那裏發表幾首歪詩,則另外有一種虛無的奢望。因爲我聽說國立某大學的女生,整日把蘇曼殊遺像掛在牀頭。我想:蘇曼殊這個窮和尚,生前沒有幾個人理他,死後卻還有這種豔福,能夠邀大學女生之垂憐,把他的遺像掛在牀頭,朝思暮想,也許是一本《燕子龕遺詩》在那裏作怪罷。我是被大學女生丟過的,對於蘇曼殊這種豔福實在有點羨慕而且妒忌。所以不揣棉薄,也拚命的做幾首歪詩,希望能積少成多,死後出本什麼“雀子龕”或者是“鴿子龕”遺詩,也許一二百年後或者一二千年後能夠邀什麼國立大學女生的垂憐,把我的醜像掛在牀頭或棹底,也可出出生前這一股悶氣。我做詩的動機和目的,既然是希望死後有大學女生掛遺像,自然與現在所謂“新詩人”毫無關係。張君這篇文章論的是“新詩人的情緒”,所謂“新詩人”多與我很隔膜的,對於張君的大作也只好“免開卑口”了。(因爲張君是大學教授,對他要客氣些,所以不敢稱“免開尊口”,只好把“尊”字改成“卑”字。)而且照文章上看來,張君也是新詩人之一,我現在且請大家拜讀張君的大作:


仰看像一陣春雨,


俯看像數畝禾田。


縮小看像許多細菌,


放大看像幾排彈丸。



  這是張君詠“感嘆符號”的白話詩。記得死友胡思永曾對我說:當羅家倫君在《新潮》上發表幾首詩的時節,好像是劉半農先生笑着對什麼人說,“詩人之門,不許羅志希(志希,家倫君之別號也)去敲!”像上面張君的詩,自然比羅家倫君的詩要好萬倍,因爲詩是“情緒”的表現,而張君卻是做“新詩人的情緒”的論文的,對於新詩研究有素,自然是毫無疑義了。像張君這樣好詩,一定不但能敲破“詩人之門”,而且能升堂入室了。記得十歲時候,在家鄉的亭上,曾見這裏那裏的牆壁上題了有這麼“一首詩”:


我有一首詩,


天下無人知。


有人來問我,


連我也不知!



  我當時讀這首詩的時節,頭上還梳了有小辮子,曾豎起小辮,一唱三嘆,嘆爲古今妙詩,得未曾有。現在讀張君這首詩,覺得可以與十年前讀的上面的詩比美。所以我料定張君這首大作,在最近的將來,也許要被什麼風流名士抄在西山或香山或玉泉山的什麼亭子上!

  張君這篇文章內容論的是“感嘆符號車載斗量”,“感嘆符號”究竟怎樣解釋,我從來也不十分明白,但這次卻豁然貫通了。張君說:


“‘感嘆’一字,在英文爲Exclamation。………Exclamation又可譯爲‘驚歎’,‘驚喟’,‘慨嘆’,‘嗟嘆’,要皆失意人之呼聲,消極,悲觀,厭世者之口頭禪,亡國之衰音也。欲知一人之失意,消極,悲觀,厭世之態度,統計其著作中之感嘆詞句可也;欲統計一著作中之感嘆詞句,統計其感嘆符號可也。此即所謂客觀研究法。”



  原來Exclamation又可譯爲“驚歎”,“驚喟”,“慨嘆”,“嗟嘆”,皆是消極厭世悲觀者的口頭禪,是“亡國之音”!這真是張君的大發現!我也在這裏奇怪,爲什麼這幾年來的中國,竟一年糟似一年,連胡適之那樣實驗主義者也在中央公園對“龍”先生大發牢騷,說“中國不亡,是無天理”呢?我雖然甘心“亡國”,卻總不知道要“亡國”的原因。今天讀了張君的大作,才知道是感嘆符號和白話詩弄壞的!我因此斷定胡適之先生是個禍國大罪人;第一,白話詩從古雖然有過,但到了胡適之先生才明目張膽主張起來,今之白話詩是“亡國之音”,胡適之先生是今之白話詩首創者,他用白話詩來害中國,自然是一個禍國的大罪人。第二,中國古時雖然也有圈點的名目,但“感嘆標號”的確是胡適之先生從西洋搬來的,(參看《科學雜誌》上胡適之的《論句讀符號》)中國從前的詩上從來沒有感嘆符號,自然也沒感嘆詞句。(因爲張君說:“欲統計一著作中之感嘆詞句,統計其感嘆符號可也”。)中國從古至今四千餘年不曾亡國,就是沒有感嘆符號的好處。胡適之先生把感嘆符號介紹到中國來,是有心害中國,所以他真是一個禍國大罪人。張君又曾明白的用詩詠感嘆符號過,他說,“縮小看像許多細菌,放大看像幾排彈丸。”他又在詩後面接着有幾句議論:“所難堪者,無數青年讀者之日被此類‘細菌’‘彈丸’毒害耳。”你們想,感嘆符號正像“細菌”“彈丸”一樣的可怕,這樣可怕的東西在中國害了“無數青年”,我們還不起來想個法子取締它嗎?所以我以爲這裏那裏的反帝國主義的人們,現在應該起來,趕快的起來,趕快趕快進行下面兩件事:

第一,請願政府明令禁止做白話詩,因爲白話詩是“亡國之音”,凡做一首白話詩者打十板屁股,做五首白話詩者罰做苦工三月,出版一本白話詩集者處以三年監禁,出版三本或四本白話詩集者是故意禍國,應該以軍法從事,槍斃或殺頭。凡一切已出版白話詩集均由政府明令永遠禁止發行。(無感嘆符號的古人白話詩不在此例)


第二,請願政府明令禁止用感嘆符號,因爲感嘆符號像“細菌”“彈丸”一樣的害人。凡用一個感嘆符號者罰洋一元,用十個感嘆符號者監禁五年,或罰洋十元。用一百個感嘆符號者是怙惡不悛,應處以三年有期徒刑。用一千個以上的感嘆符號者是有意禍國,應以軍法從事,槍斃殺頭。凡一切已出版的書籍內有感嘆符號者均由政府明令禁止發行。


  倘中國的聖明的政府能夠照上面的辦法明令公佈,也許可以補救中國之亡於萬一,我想一定是張君所贊成的。倘中國竟能因此而道明令而轉弱爲強,內則戰爭滅絕,外則四夷來朝,皇帝萬歲萬萬歲,誠爲天下蒼生之福。而推本索源,實張君在“心理”雜誌發表《新詩人之情緒》一文之功也,但是我寫到這裏,又不免有點疑心起來了。感嘆符號在中國被張君認爲“細菌”“彈丸”一樣的可怕,以爲用多了可以“亡國”,但是西洋各國多還在那裏用感嘆符號,雖然照張君的統計“中國白話詩比外國好詩感嘆號多六倍”,中國因爲有比西洋各國多六倍的“細菌”“彈丸”一般的感嘆符號,所以中國也比西洋各國六倍的糟:戰爭紛起,民不聊生,外侮日迫,國幾不國。但西洋各國雖然比中國六倍好些,究竟也不能太平,或者也是“細菌”“彈丸”的感嘆符號的緣故罷。所以我想請張君把那篇大文《新詩人之情緒》翻譯成英法德各國文,佈告天下,鹹使聞知,使西洋人也羣起而爲廢除感嘆符號運動,那纔是世界之幸,功德無量。至於西洋各國有沒有“消極”厭世的亡國之音的外國詩,也有待於張君的考證,我只好不敢瞎談了。

  寫到這裏,曙天來了,伊說:“你真淘氣,又在做文章麼?”我笑着說:“今天這篇文章,是關係國家興亡,你不可不先讀張君的妙文,再來看我的大作。”說完了話,我便把《心理》雜誌給伊,伊把張君的文章看了一遍,說:“難道用感嘆符號的白話詩都是消極,悲觀,厭世的口頭禪麼?”我說:“你能拿出證據來,證明用感嘆符號的詩有不是消極,悲觀,厭世的嗎?”伊說:“你看《嘗試集》中:

努力!


努力!


努力望上跑!


  難道這樣‘努力’的呼聲也算是消極,悲觀,厭世嗎?難道這也是亡國之音嗎?”我聽了伊的話幾乎不能開口了,想了一會,我才說,“感嘆符號代表消極,厭世,悲觀的話是張君發現的,我也不過隨聲附和罷了。但我總疑心這三個感嘆符號是胡適之先生用錯了。”伊又說:“《嘗試集》中還有: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難道這裏的感嘆符號也是表示消極,悲觀,厭世嗎?這種詩也算是亡國之音嗎?”伊說完了話,只是望着我笑,以爲我再沒有話回了。我吊起喉嚨來說:“一點也不錯!這幾句詩誠然不是消極,悲觀,但總算是亡國之音。你看,現在的江蘇浙江,豈不是——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 幹!幹!


  胡適之先生的詩真成了讖語了,還不是亡國之音嗎?況且張君把感嘆符號比‘彈丸’,這詩裏的‘炸彈!炸彈!’更可證明張君的話是不錯的。”伊聽了我的話,更笑得不能擡起頭來了。

  笑完了,伊說:“衣萍,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從前有一個童生到南京去考試,住在一個客棧裏。這個童生很會做詩的。一天,有一個客人來到這客棧裏住宿,恰恰住在這個童生住房的樓上。一夜,這個童生還沒有睡,聽得樓上那客人斷續的喊,彷彿是‘嚇唷……一首……又是一首……一首……一首首的詩!’這個會做詩的童生聽得跳起來了。他想這個客人真是天才,怎麼做詩做得這麼快,次日早晨,這個童生便到樓上去拜訪那客人,一見面這童生便說:‘老兄真是青蓮復生了,頃刻成詩如此之多,昔子建五步成詩,其纔去足下遠矣!’那客人聽了這童生的話,莫名其妙的說:‘在下素不會吟詩,先生何必過譽若此?’童生又說:‘先生不必客氣,昨晚我聽見先生斷續的說,一首……一首……一首首的詩,非做詩而何?’那客人忍不住笑起來了。他說:‘先生所聽見一首……是一手……之誤……一首一首的詩,原來是一手一手的屎。因爲昨晚我患腹疾,遺屎滿牀,後來弄得一手一手盡是屎,所以我有嚇唷!……一手!……一手!又是一手……一手一手的屎之嘆耳。’”……曙天說到這裏,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了。我說:“你說這故事是罵誰?”伊說:“我說這故事並不罵誰。我只笑張耀翔君,虧他也學過英文,我雖然不十分懂得什麼英文,但我在黎錦熙著的《國語文法》上看見說:‘驚歎號!……表示情感或願望。’黎君所謂‘驚歎號’即張君所謂‘感嘆號’,感嘆號可以表示消極,也可以表示積極,可以表示悲觀,也可以表示樂觀。張君不肯翻起新詩集來讀讀,也不肯仔細想想,武斷的說感嘆符號是表示消極,悲觀,厭世,又把新詩集中的感嘆符號統計起來,以爲是亡國之音。這種行爲正同那童生差不多。那童生是耳朵不靈。所以把‘一手一手的屎’聽做‘一首一首的詩’,張君是眼睛不明,所以把感嘆符號認爲‘細菌’‘彈丸’。”我說:“你來北京才幾月,又沒有看見過張君,怎麼知道他的眼睛不明呢?”伊又笑起來了。


一九二四,九,十一,在南山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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