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廟集呼冤

  半農先生:

  先生榮任副刊編輯,小弟不來道賀,卻來呼冤,真是喪心病狂。但是這個年頭,唉,這個年頭,誰的心頭沒有幾分冤枉?別的我不說,也不敢說。因爲先生辦副刊,而又不我遐棄的向我要稿子,爲了投稿的問題,眼見不平已久,牢騷積到萬分,姑且借光貴刊,一吐爲快,登載與否,悉聽尊便;倘有錯字,務望改正。

  我想社會上的刊物,大概可分兩種:一種是不歡迎投稿的,如《語絲》週刊,乃是同人雜誌。一種是歡迎投稿的,日報副刊,普通雜誌,肯出金錢買稿的,乃是公開的刊物。關於同人雜誌,我覺得無話可說。因爲是同人的發表言論機會,“自己的文章就是狗屁也要登”,外來的文章不好請你等一等。我現在要說的,那是普通刊物,歡迎投稿的。

  我是足跡沒有出過國門的,別國的情形我不知道。單就中國而說,我覺得普通掛着“歡迎投稿”的招牌的雜誌或副刊,可依編輯先生的心理,而把投稿者分做四等。第一等可稱之曰“元老投稿者”,這些投稿者在社會上已經發表了很多東西,無論東西是好是壞,是鳳毛是狗屁,但在文壇上總有了一個位置。他們的稿子是一寄去就登載,題目是大號字,而且地位自然是在前面第一欄。第二等可稱之曰“親屬投稿者”,這裏麪包括的是編輯者的叔叔或伯伯,哥哥或弟弟,姊姊或妹妹,已婚的太太或未婚的愛人,他們或她們是與編輯者有切膚的關係的,他們或她們的稿子當然也不會擱下,理當提前登載,以示親熱。第三等可稱之曰“投機投稿者”,——這個名詞似乎不通,一時想不出好名詞來,姑且用了再說。——他們或她們是懂得編輯先生心理的。一篇稿子寄去,外面用的定是紅信封或綠信封,而且稿紙上也不妨灑幾滴香水,或者是信封裏還夾着一兩朵鮮花。明明是男人的稿子,偏用了什麼女子大學和女子師範的信封,或者是取上一個鮮麗婷娜的別號(Pen name)。於是編輯先生,軟坐沙發椅上,掀須微笑,而拙稿居然登上。(此節所說,全有事實可以證明,先生若不見信,不妨打個十萬火急的專電給孫伏老問個明白。小弟是從來不會說謊的。)第四等是“無名投稿者”,“無名”卻並不是沒有名字,如某生某君,乃是投稿者在社會上尚無人知,故稱之曰“無名”。此輩投稿者大都是普通學生,窮困青年,他們創作心熱,發表心健,稿子揮筆即成,寄去是大概不登。我現在要呼冤的,就是爲了這一等人。

  先生,你想,做人而做到第四等,受社會上的虐待,不是活該麼?普通編輯者對於第四等投稿者,以我所知,也可略分爲兩種:一種是“南方的鄭振鐸式”,二種是“北方的孫伏園式”。——對不起,現在姑且請他倆做了代表;雖然伏老現在是無“副”可“刊”,逃之夭夭了。鄭振鐸式的辦法,是把第四等投稿者的稿子,堆起來堆起來,捆起來捆起來,在上面批上“不用”兩個大字,於是一切都完了。孫伏園式的辦法,倒算和平些。第四等的稿子,只要有功夫,總得看一遍,遇着以爲可用的,也在上面批上“可用”兩個紅字,不用的便批上“不用”兩個紅字。可惜伏老究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所以記性究竟也差了些,好多“可用”的稿子,不知爲了什麼緣故,忽然又擱下了,也許一擱永無消息。於是伏老在京當了幾年副刊記者,弄得怨聲載道,蜚話叢生。

  先生,你現在是榮任副刊記者了。你的副刊當然是不拒投稿的。我不知道你將來對於那些第四等的投稿者,當採取何種辦法:還是採取鄭振鐸式的辦法呢?還是採取孫伏園式的辦法呢?我想,現在正是學者們提倡“節育”之年。文章做得不好,最好是永遠不做。否則,鄭振鐸式的辦法,可以算是“溺嬰”,倒也是免得謬種流傳的一個好辦法。文章自有“文豪”在,那許旁人說短長!中國雖然廣大,然而當代代表作者,不是早經文豪們互相選出了麼?爲了中國文壇前途,最好是把一班無名的創作家全壓下去。哈哈,我本來是想替第四等投稿者呼冤的,然而寫到末了,自己也變成一個鄭振鐸式的信徒,因爲我知道藝術應該是“貴族的”,文學應該是“天才的”,作品應該是“水平線上的”。第四等的投稿者,什麼東西!做文章!哼!你也配!


弟 衣萍拜上,十五,六,二十九,早。



  (附錄)

  衣萍先生:

  編輯先生壓積稿子,看去像似一件小事,實在卻是一件大事,因爲無名作者的作品中,也着實可以有得極好的文章(自然也有極壞的),若然一概以不看了之,結果一定要埋沒了不少的人才,我現在是有稿必看,好的不論有名無名,無不趕登;不好的只要是附有郵票的,無不立時退還。最難的乃是一種不好不壞的稿子,立登既有所不能,立退亦有所不忍,只得暫時存一存,等到稿子缺乏時湊數。但無論如何,若是等了三四個禮拜而還沒有安插的機會,也就只得退還。我也是個懶人,但有了你的警告,總希望不做到“天怒人怨”的一步。至於看不起無名作者,那是劉復斷斷不敢;試看《小飯店裏》那篇小說,也是個尚未知名的作者寄來的,我給他在第一號裏就登了出來了。


弟 劉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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