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新记咖啡琐话

  一九五五年仲夏莲花开放的时节,出阁了七年而从未归宁过的第四女瑛,偕同她的夫婿李卓明和儿子超平,远迢迢地从印尼共和国首都雅加达城赶回来了,执手相看,疑在梦里!她带来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和玩的东西,内中有一方听雪白的砂糖和一方听浓香的咖啡粉;她是一向知道老父爱好这刺激性的饮料的。据她说,在印尼无论是土著或侨民都以咖啡代茶喝,往往不放糖和牛乳,好在咖啡豆磨成了粉末,只须用沸水冲饮,极为方便。我已好久喝不到好咖啡了;这时如获至宝,喜心翻倒。从去夏到今春,每星期喝两次,还没有完;有时精神稍差,就得借它来刺激一下。

  咖啡是热带的产物,南美洲的巴西国向以咖啡著名,而印尼所产也着实不坏。树身高约二丈,叶对生,作椭圆形,尖如锥子,开花作白色,香很浓烈,花谢结实,像黄豆那么大,采下来焙干之后,就可磨细煎饮了。

  咖啡最初的产生,远在十五世纪,有一位阿拉伯作家的文章中,已详述它的种植法;而第一株咖啡树,却发见于阿拉伯半岛西南角的某地。后来咖啡的种子外流,就普及于其他地区,成为世界饮料中的恩物,可以和我国的红绿茶分庭抗礼。

  咖啡是舶来品,是比较新的东西,所以我国古代的诗人词客,从没有把它作为吟咏的题材的。到了清代,咖啡随欧风美雨而东来,遍及大都市,于是清末的诗词中,也可看到咖啡了。如毛元征的《新艳》诗云:“饮欢加非茶,忘却调牛乳。牛乳如欢甜,加非似侬苦。”潘飞声《临江仙》词云:“第一红楼听雨夜,琴边偷问年华。画房刚掩绿窗纱。停弦春意懒,侬代脱莲靴。  也许胡床同靠坐,低教蛮语些些。起来新酌加非茶。却防憨婢笑,呼去看唐花。”我也有一阕《生查子》词:“电影上银屏,取证欢侬事。脉脉唤甜心,省识西来意。  积恨不能消,狂饮葡萄醉。更啜苦加非,绝似相思味。”其实咖啡虽苦,加了糖和牛乳,却腴美芳香,兼而有之;相思滋味,有时也会如此,过来人是深知此味的。

  咖啡馆的创设,还在十五世纪中叶,阿拉伯的城市中,几乎都有咖啡馆,因为从沙漠里来的行商骆驼队,都跋涉长途,口渴不堪,就得上咖啡馆来解解渴,于是咖啡馆风起云涌,盛极一时。一般阿拉伯人渐渐地爱上了咖啡馆,日常聚集在那里,聊聊天,取取乐,以致耽误了正当的工作。甚至政治上的阴谋,也从咖啡馆中产生出来,一时闹得乌烟瘴气。于是掌握政权的主教们大发雷霆,下令取缔咖啡馆,凡是上咖啡馆去喝咖啡的人都要处刑。当时君士坦丁等各地的咖啡馆纷纷倒闭,而在阿拉伯最最著名的咖啡“摩加”,已曾专卖了二百多年,几乎没有人问津,只得另找出路,流入了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

  十六世纪的中叶,法京巴黎的咖啡馆,多至二千家,而英京伦敦,更多至三千家,虽曾经过一次大打击,被迫关门;后来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甚至喊出了口号“我们要从咖啡馆中改造出新的伦敦,新的英吉利来!”“咖啡馆是新伦敦之母!”也足见其对于咖啡馆的狂热了。

  苏州在日寇盘据的时期,也有所谓咖啡馆,门口贴着“欢迎皇军”的招贴,由一般荡女淫娃担任招待,丑恶已极!我偶然回去探望故园,一见之下,就疾首痛心,掩面而过。那时老画师邹荆庵前辈已从香山回到城中故居,他是爱咖啡成癖的,密藏着好几罐名牌咖啡,而以除去咖啡因的“海格”一种为最,我们痛定思痛,需要刺激,他老人家就亲自煎了一壶“海格”,相对畅饮,我口占小诗三绝句答谢云:“卢同七碗浑闲事,一盏加非意味长。苦尽甘来容有日,借它先自灌愁肠。”“白发邹翁风雅甚,丹青写罢啜加非。明窗静看丛蕉绿,月季花开香满衣。”(翁喜种月季花)“瓶笙声里炎炎火,彝鼎纷陈闻妙香。我欲晋封公莫却,加非壶畔一天王。”原来苏州人多爱喝茶,爱咖啡的不多,像邹老那么罗致名品,并且精其器皿的,一时无两,真可称为咖啡王了。他老人家去世三年,音容宛在,我每对咖啡,恨不能起故人于地下,和他畅饮一番,并对他说,现在苦尽甘来,与国同休,喝了咖啡更觉兴奋,不必借它来一灌愁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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